野叟曝言-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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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莲把外面纱衫卸去,将汗巾把里面小衫紧紧拴牢,脱去裙子,把鞋子重复扎紧,飞身一跃,已上墙头。跳过相近的松树,只见两手抓天,双鞋踏月,东跳西掷,斜蹿横钻,如蛇觑雀巢,蜗黏石壁,猕猴取果,鼯鼠缘枝,光烁烁的。在那碎月中间,穿青插翠,早伶伶仃仃的,立在那大松顶中间第一小枝之上。众人把眼睛都看花了,齐声喝采。又李大叫道:“翠姐,且立着不要转动,待我买一卦着!”因在席上果碟内取一核桃在手,向众人说道:“翠姐云譬挽空,可容着这一个核桃。我今对天买卦,倘得托赖朝廷洪福,与你们兄弟剿除得靳仁叔侄,这核桃打去,正打入翠姐云髻之中,恰好藏在中间,不致脱落;若是剿除不来,便打不中,即使打中也不能留住,脱过那边去了。”奚奇、叶豪齐道:“恩爷断断不可买此一卦以惑众心。如今小人们在月下看着宦家嫂子连面目都看不清,何况头上之髻,髻中之空?这是断断打不着的了。再要藏在中间,不脱过去,尤属千难万难。何苦又买这卦呢?”元彪等一十二人亦俱谏止。又李道:“不然。论理固是如此,但朝廷洪福齐天,你们众弟兄肯为朝廷出力剿除叛逆。举心动念,天地皆知,必有鬼神护佑。壮忠义之气而褫奸邪之魄,如滹沱冰合钱塘潮断,出乎人情意计之外者。只看我买这一卦,便知国运之盛衰、天心之向背了。”众人复待苦谏,又李已将手内核桃飞去,只听翠莲在上面大喊道:“着了!”不一时,如飞的走将下来,把头低着,叫宦应龙去取髻中核桃,说道:“恩爷,好神手也!”应龙在翠莲髻内取出核桃,众人无不大喜大笑,说道:“这真是圣天子百灵护佑,大将军八面威风!滹沱冰合、钱塘潮断,显应亦不过如此。逆阉祖父化龙,既被恩爷挖出眼睛,今又得此显报,靳仁叔侄,必为恩爷扫除矣!”又李也大喜,道:“我说从古无没膫子的皇帝,故敢于买这一卦,今果买着,天意可知矣。我等大家对天拜谢。”一院子人都一齐跪下,向北叩首,欢声如雷。又李吩咐斟下十七碗酒,向奚奇等说道:“一来靠朝廷洪福,二来仗尔等同心,今日得此胜采,当各饮三碗,如凯旋时饮至一般。”因先拿起碗来连饮三碗,道:“我先干了!”各人都神飞色舞,连连举碗,如数吃于,欢天喜地的齐送又李至密室中安寝,将核桃供在三义神前以作后验。
次日清晨,元宦夫妇扎扮停当,奚奇等饯送又李起身。又李令元宦分路而进,于武城会齐,寻了客店寓下。元彪去买一只小船,把带来的罾网鱼篮等物安放船中,碧莲姊妹荡浆徐行,元彪只在店中收买活鱼,往来接应。又李、应龙远远的跟船而行。直到日落,才碰着靳太监旗号的船,顶着一个闸口歇下。又李暗将第五号船旗色指与碧莲、翠莲看明,并说知鹣鹣身材面貌及打动话头,因天色已晚,不便行事,把船远远歇在芦苇中,四个人坐了一夜。次日天明,又李与应龙去上岸,四远照应,碧莲姊妹把船划上来,望着绣凤白旗,慢慢的划至船边,相近中舱。碧莲便伸起挽钩轻轻挽住,翠莲便拿着鱼篮,安着两尾大金色鲤鱼,飞身跳上大船,蹲在船沿上,一手推开纱窗,把头探进去,说一声“卖鱼”,那船上各人一来因是女人,二者年纪甚小,三者姿容秀美,那里肯撵他开去,都出神呆看着两人,由他做买卖。翠莲钻进头去,口里便叫“卖鱼”,眼里已把舱中几个女人估看了一遍,暗想:那几个下人打扮站立在旁,定是伏侍的人了;这一个妆束平常,相貌却好,又坐在椅上愁眉不展,不知是何等样人?看那中间一个女人,有十八九岁年纪,衣饰与众不同,一面泪容,如着雨海棠一般,托着香腮,倚桌而坐,身材面貌与又李所说无二,其为鹣鹣无疑。因说道:“这河上都是山东人卖的死鱼,我是吴江人,养的好生鱼,若是吃过吴江鲜鱼,尝着滋味,不要当面错过了。”
那中间女人正是鹣鹣,因五七日不见梁公踪影,暗想水郎定是苦坏,病在荒郊野店,一会又想古有昆仑押衙,莫非水郎去访觅异人?千思万愁,日夜不宁,这日起来,没情没绪,又在出神捣鬼。初时翠莲上船探头叫唤,心里还觉厌烦,因见是个年少美娃,不忍叱逐,忽然听说“吴江”二字,心里蓦地一惊,再想他话里俱有金针,一时疑心,竟猜是梁公所使,便自直立起身,急急走近窗边,说道:“我最喜活鱼,你果吴江人吗?”翠莲道:“这鱼全靠吴江水生养着他哩!”鹣鹣听了,一发信是梁公所使,登时耳聪目明,眉花眼笑,假作看鱼死活,一手去提那鱼,一个头低着,直侧过翠莲胸口来。翠莲凑着鹣鹣耳朵,低问道:“奶奶可是许鹣鹣?”鹣鹣把头点了一点,翠莲忙道:“水爷差我来的,晚上人静,开了这窗,有要紧话说哩!”鹣鹣急把头点。那些女人已都拥至窗边,也有看鱼的,也有合翠莲攀话的。鹣鹣道:“这鱼我甚喜欢,你要多少钱,到舱上去问管事的支取。若有好鱼再送几尾来,你就去罢,不要耽搁你,误了你的正事。”翠莲也见人多碍眼,忙说:“这尾鱼要八十文老钱,谁领我去支罢;不要误了奶奶的正事。”鹣鹣叫一个使女领翠莲到艄上来支钱。
管事的是个太监,年纪三十上下,性极风骚,见翠莲在船舱口,不便来调戏;推着要买鱼,已跳下小船,与碧莲勾搭。碧莲怕决撒了事,凭他涎着脸,说些风话,识是迷迷的笑,不则一声。这太监正在遍体酥麻,忽被使女讨要鱼钱,打断兴头,好生不快,却又看着翠莲年纪更小,比碧莲更风韵,心里又是喜欢,连连答应,如飞跳上大船,骗翠莲到艄去给钱。收了活鱼,一面向腰间摸出铜钱,两只眼睛钉在翠莲脸上,手里把那铜钱颠来倒去,那里数得清?翠莲催促,便笑将起来,道:“好急性的孩子。”胡乱着数了八十文钱交与翠莲,悄悄的把翠莲手抓了一下。翠莲发急道:“怎么是这样缠帐!咱是好人家儿女,你休认错了人呢!”太监笑道:“咱是没鸡巴的,怕怎么!你这样着急?偏要合你顽顽。”一把扯住翠莲之手,搓挪不住。翠莲有事在身,不敢发作,却甚情急,待哭出声,碧莲听见,忙把小船挽到艄边来呼唤。那太监方才放手,让开了路,笑嘻嘻的说道:“你有好鱼只顾拿来,咱多给你钱,咱与你是一般样的人,你休害怕,以后不合你顽就是了。”翠莲也不回言,急走出艄,如飞下船。到了僻静处,会着又李,述了一遍。又李大喜,道:“鹣鹣果是真心待着梁公,我们也不枉了。”翠莲道:“那奶奶想得水相公厉害哩!咱们到晚来,只消如此如此,便连夜奔回山庄里了。”
到了晚间,各船俱已停泊。翠莲划船在对岸芦苇中,悄悄的看那第五号上中舱,窗槅却是关得紧紧的,杳无动静。直等到三更天,才见朱棂忽启,朦胧的月色,照见两个人模样在窗口影动。碧莲讶道:“怎么有两个人?怕去不得么。”翠莲也觉疑心,不敢冒昧。只见那两人伸头向外探望,翠莲道:“莫非是那奶奶的心腹?且去闯一闯看。”碧莲便将挽篙轻轻的撑过来,翠莲飞身跳上船来,鹣鹣接着,喜之不胜;低低问道:“大姐,水郎现在何处?如何请你来的?如今怎样去法?”翠莲便不顾忌那女人,答道:“水爷不在这里,托他好友白爷找我姊妹们来救奶奶的。白爷现在对岸,过去便知,只消驼你下船便了。”鹣鹣狐疑道:“水郎的朋友我是知道的,只有姓文、姓景,系他至交,其余好友也没有姓白的,这事还要商量。”旁边那一个女人道:“如今事已至此,且逃出去再处。”鹣鹣道:“妹子虽自誓必死,心里还想着靳直是个宦官,就到他家,还不妨事;倘若造化,东宫看不中意,或问知已有丈夫,发将出来,水郎的年家故旧颇多,可以设法赎身,若误落奸人之局,今日性命便不可保。姐姐,你是过来人,岂不知道,如何可轻易许他?”那女人连连点首,鹣鹣因向翠莲道:“你去问那姓白的,可有水郎带来信物,拿我一看,便同你下船;不然,宁可死在京中,断不下船的了。”翠莲着急,再三催劝,鹣鹣愈加疑惑,说道:“你若有信物,明日可推着卖鱼,拿我一看,夜间即随你过船;若没有信物,便不必来了。你若强逼我下船,我就喊起来,不要怪我薄情。”翠莲没法,只得叮嘱道:“我去讨信物来,你可开着窗等我。”因心里焦闷,失于留心,跳下船来船身一晃,觉有水声,忙把船点开。早听见大船艄上喊道:“那里水响?防有小人!你们起来瞧看瞧看!”慌得碧莲、翠莲如飞点过对岸,藏在芦苇中。伏了一会,不见动静,方才放心。看那大船的窗,已是闭上。悄悄走上岸来,向又李告诉鹣鹣必要信物方肯下船。又李着慌道:“这事决撒了!我因梁公说得把稳,没讨信物,如今怎么处呢?你们方才该强逼他下船,或者主意尚未打定;若等他筹算了一夜,就断然没用了。”翠莲道:“那奶奶主意是拿得定定儿的,咱方才也催逼过他,他就要喊起来,慌得咱没了主意,跳下船来,把船都端晃了,水响起来,几乎闹出事来哩。”又李跌足道:“这样有见识有志节的女子若救不出来,岂不枉了!”四个人蹲在野岸上,商量了一更天,总没主意。又李道:“明日你姊妹们且把卖鱼为名,捉空儿告诉他,说我实是水爷最相好的朋友,从德州回来,在济宁遇着水爷,受他重托,把自己乡试都误了,费许多气力,弄我姊妹来救你,休辜负他一片热肠。因水爷说得把稳,没讨信物,并无别故。再把水爷家世细说一遍,或有转头也未可知。”翠莲道:“他舱中人多,日里边悄悄说得一两句话,那些女人都挤了来,只得就撒开了,那得细细的讲劝呢?”又李道:“天下事是料不定的,且到明日看机会,尽心竭力为之便了。”
到了次日,翠莲又拣了两尾活鱼跳上船去。却好这日顶闸歇船,候着开闸上岸。两个女人赤膊跑马,卖那登里藏身、抢鞍换马、金鸡独立、倒竖蜡蜒的诸般解数。中舱伏侍的女人及船上水手、太监、从人都立向那边去瞧看。翠莲暗暗欢喜。鹣鹣合那一个女人连忙走到舱口讨看信物,翠莲道:“白爷因水爷说得十分把稳,一时没讨信物,却与水爷是刎颈之交,从德州下来,在济宁遇着水爷,把自己乡试大事都误了,连夜赶来救你。因没人通信,又黑夜奔驰,受尽辛苦,赶到咱们东阿县来叫咱姊妹们来救你,你若不肯去,不要说辜负了白爷一片热肠,咱姊妹们许多心机,可怜水爷在家眼巴巴盼着好音,若知道因没带信物误了大事,懊恨愁苦,断保不住性命哩!”因把梁公家世细说一遍,复道:“这可是咱们捏造得出来吗?”鹣鹣只是不信,说道:“水郎的好友我都知道的,他最好的两个心交,一个是文素臣,一个是景日京,却并没有什么姓白的。我主意已定,总要以信物为凭的了。”那一个女人道:“这白爷或是近日相与,也未可知,怎知道水家家世这等详细?”鹣鹣道:“我与他分别不多几日,这姓白的又说是从德州下来,可见是假的了。水郎是极谨慎极细心的人,有甚刎颈之交?除了文、景两位至交,是我深信的,可以不用信物;其余好友,就必给与信物的了。既没信物,便有脱骗之事,若不知道些家世,如何敢来捏骗?大姑娘说的好,把这把刀、这条命黏在一处,方不堕入奸人坑阱。妹子,如今亦惟有此一着耳。”那女人点头道是。碧莲见船上无人,把挽篙倒挽小船,也跳上来,问道:“翠莲,这事说的怎样了?”翠莲道:“这奶奶总不肯信,说水爷的好友只有姓文姓景的,并没咱们的白爷哩!”碧莲道:“敢咱们的白爷也姓文哩!那日妹夫不是叫了文爷,你姐夫忙改口叫白爷的吗?”翠莲喜道:“咱没有留心,要是这样可知好哩!咱们去问了白爷再来说罢。”鹣鹣笑道:“你不必去问。这位大姐听了口风就说那姓白的也姓文,你就去问了来,说是姓文,我也不信,总以信物为凭。若没有信物,就不必再来了。”那女人也笑道:“大姐去问,断然是姓文的了。却是信不过哩。”碧莲发急道:“现是这位奶奶心里冰着,怎当得再浸上冷水?咱们这白爷是天生豪杰,专一济困扶危,咱姊妹两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奶奶若一下船,便得与水爷厮会;若不下船,水爷性命便是了帐。要自己出主意,不可当面错过,后悔却是迟了。”鹣鹣道:“我主意已定,凭你口吐莲花,总要信物见面,更无别法的了。”碧莲、翠莲面面厮觑,暗想:信物是断然没有的,回去讨来是断赶不及的,善劝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