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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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百果蜜糕,一大盆火肉角黍,又李用过。随即摆上饭来,水陆毕陈,极其丰腆。饭后,告辞,任公苦留过节。又李道:“这断不能领命!晚生自到敝世伯家,即发重病,未曾一致薄祭;前月未公周年忌日,俱因病未起一拜。明日是个节日,必要回去哭奠一番,少尽鄙念,望老先生垂谅!”任公进去一会,出来说道:“拙荆说,节日既不可留,今日一定要屈先生,同弟至江口一观竞渡,少尽愚夫妇寸意,改日专诚再求大教。”又李只得依允。忽然想起丰城狱来道:“晚生渴想神狱,昨日冒犯,本拟游宿其中,细探古迹,不料竟成虚愿!”任公道:“原来先生具此逸肠,弟不能仰体雅怀,玉成豪举,开罪多多矣!”二人批掌大笑。
任公吩咐将狱中打扫洁净,陪又李入看,见一间屋内,四面白木板壁,用猪血涂红,正中竖着一方碑翰,上写“光射斗牛”四字。又李想着:狴汗空存,龙泉何在?易求骏足,难遇孙阳!胸中一段牢牢骚骚,郁郁勃勃之气,按捺不住,回到署中,取过纸笔,挥成长歌一首。其辞曰:
昔人铸剑芙蓉城,神妃胎孕立金英;
雨师洒扫雷公舞,蚊龙持炉下天精。
一名干将二莫邪,九炉朝朝宝气横;
炎然千霜神物死,芙蓉城空带江水。
独立青山即故踪,一片山凝暮痕紫;
我因此剑思丰城,丰城狱隔三千里。
夜来绕屋不得眠,晓起扁舟发如矢;
落日经过泰伯城,朝烟直入专诸市。
九龙山头望太湖,七十二峰如画图;
虎邱山上听吴女,清歌一曲千明珠。
峰结莲华多羽客,廊名响揲有灵姝;
灵姝羽客两销歇,枫落吴江舟入越。
钱塘潮水压天来,弄潮儿惯随潮没;
须臾忽出鼋鼍问,把起江心几团月。
富阳西去桐庐江,两岸青岚倒入窗;
独上严滩吊子陵,高居白云不可升。
昆阳城边汉光武,鄱阳湖中明太祖;
青田握策守如女,老虎横戈临若虎。
红血满湖湖水立,我来犹见山光湿;
山光湖水逃难休,膝王高阁悬千秋。
千秋遥对丰城狱,无复龙光射斗牛;我思神物泪欲流,欲流不流心自筹。
长江十里一延颈,高山百里一回头;
安得剖取双明月,神光璀璨为两眸;
崎岖海岳索灵异,归贮芙蓉百尺楼。
又李刚写完,任公出见,讽读一过,说过:“弟虽不识此诗之奥,但觉光芒四射,气象万千;太白仙才,恐亦让先生出一头地!”赞说毕,即携入内,出来,请又车上轿道:“拙荆颇爱诗文,小女亦耽笔墨,喜得他母子三人,如获奇珍,要留在里边,抄出盥诵。我们且去看龙舟罢。”又李道:“俗子笨句,何堪大家一盼?”任公让又李先上轿,自己不用执事,也不鸣锣喝道,随后而行。又李轿出头门,只见未能轿子旁边禀说:“小姐记挂着相公,叫小人来请,今日一早到宅门上,回进说要留相公过节,小姐放心不下,又着小人来了几遍,门上只是不肯代传。相公今日看了龙船,还是回县?还是回家?”又李道:“县中苦留过节,我已解脱;现备酒席在船,只怕要到晚才得回家。我身子甚好,叫小姐不要记挂。”未能应诺而去。
又李、任公下船,见岸上男男女女,挤得挨肩擦背,通没些空缝。江边游船,也有百十余号。三只龙船,在江中颠风播浪,旋转如飞。两人一面观看,一面饮酒。划了一会,三只船上鼓司太保,齐向官船磕头讨赏,门子丢了三个红封,又磕头谢赏,龙船过去……就是一只卖解的船,船上一个少年女子,船中桌上,四面缚着四把快刀;那女子光着上身,露出半身白肉,将一幅黄绿束着两乳;穿一条大红纱裤,将五色带紧扎裤管;一双白绸裹脚,黑带绾紧;下着一对小小燕尾青色结底尖鞋,不着膝衣,在那四把刀尖上,前合,后仰,左穿,右插,那肚腹、背脊、咽喉、胁肋,与刀尖离不上半分来去,把任公看得呆了,脸俱失色!岸上人合船里的,都齐声喝采,把钱望着船中丢去,却不敢来讨赏。
又是一只船儿,四面扎缚栏杆,前后搭着彩绸,中间铺着绒毯,两旁架着刀枪剑戟鞭铜锤钯诸般兵器,两个花拳绣腿的后生,在那里放对,做那泰山压顶、猿猴献果、观音倒净瓶、小鬼跌金刚等把戏,身势甚是便捷,手法亦颇花巧。大家喝着采,打了赏钱过去。只听得岸上船里的人,一齐发起笑来,又李看去,只见一只破船,并没扎缚,也没铺设,一个瘦矮老人摇着;船里一个晦气色脸的汉子,有三十多岁年纪,几茎黄须;穿一条青布破裤,两根钱串,系着一双半白半黑的破靴,露出脚跟上的红肉,中间想是没有袜儿,赤膊着,空手捻着一对拳头,上托天,下捺地,前推后勒,侧撞横勾的,支那空架子,想要博几文赏钱;却周围的摇了几回,没有个肯给他钱,只顾哈哈的看着乱笑。那岸上的小孩子们,都拾起土块,望着那船里乱掷,要撵他开去。任公看了,熬不住笑向又李道:“这化子没一些本事,怎也混在卖解数里,要博赏钱起来?”又李叹道:“此人却是真实本事;老先生未尝讲究,众人俱喜油拳,以致埋没真材,殊堪慨叹!”因吩咐从人,叫过那船,在缠袋内,捞出四锭银子,递与那汉,说道:“你有此本领,可惜不遇识者,致为群儿所侮;但不可灰颓志气,以致消磨;尤不可错走路头,以伤忠孝!目下烽烟不靖,边陲需人,你当投效九边,替国家出力,博个荫子封妻,荣宗耀祖,切勿磋跄错乱,负我一片热肠也!‘那汉子听罢,眼中流泪,翻身便拜,说道:”爷的言语,通是好语,咱都记得。若肯错过道儿,也不到今日这般丢丑了!只是爷的名姓,须叫咱知道?莫非有报答爷的去处?“那些差役见又李赏钱,又说好话,既是好笑,又甚不伏气,便吆喝道:”老爷在船里头,也不磕头,还是这样高声大气,咱哟咱的,小的也不说一声!你快些开去,不要讨打!“那瘦矮船家,慌忙把船放开,死力摇去。那汉子两眼含着眼泪,睁睁的看又李,退将去了。又李甚不愤那差人,却碍着任公,不便呵斥。任公正待根问又李赏识那汉之故,只听众人齐声喝采道:”这回好的来了!“
任公与又李看时,只见两只小船,横在江心,这只船上,立一根红竹竿,竹竿边,挽着一个穿红纱裤的美貌女子,年纪有十八九岁,把红带扎缚裤管,红绸裹脚,红缎鞋,胸前束着一幅大红结纱抹胸,右手捏着一根红布八脚旗;那只船上,立一根绿竹竿,竿边挽着一个穿绿纱裤的美貌女子,年纪有十六七岁,把绿带扎缚裤管,绿绸裹脚,绿缎鞋,胸前束着一幅宫绿暗纱抹胸,右手捻着一根绿布八脚旗。两根竿子梢头,横缀着一条五丈多长的细绳,随着那两只船的势儿,在空里不住的摇摆。只见两船梢上,两个赤膊雄壮后生,各有二十以外年纪,各拿一面锣儿,镗镗的敲响。只见两个女子,两对红绿鞋尖,忽地勾着绳子,倒挂在上,手里拿那红绿旗儿,划着那江中水声嗤嗤的响。只见两个女子,两对红绿鞋底,忽地立在绳子上,手里两根红绿旗儿,被风吹在半空里,飘飘扬扬。只见两只船,随着浪,在风里一颠一播;那两根竹竿,便是一合一仰;那一条绳儿,竟是忽上忽下,忽东忽西的,动荡个不定,那两个女子,便是忽歪忽斜,忽侧忽闪的,且是伶俐。只见两个女子,走到中间,一头并住,堪堪待跌;只见两个女子,互扭抹胸,把身子一旋;只见两个女子,高高的空里落下脚儿,狠狠的将绳子一蹬;只见两根竹竿,都朝着江里,深深的一摆;只见两只船,都望着江里,直翻转来;只见一条绳儿,竟往江里直淹下去;只见两个女子,浑身溅着浪花,在雪窝里乱滚。
此时任公吓出一身冷汗,又李正在出神细看,满船人失了色,岸上河内约有七八千人,都惊呆了,静悄悄的没一些声息。只听锣儿镗的一声响,那两只船上两个后生,一齐动手,把桨直划开来;那船便仰过去,那竹竿便直竖起来,那绳便直绷起去,那穿红的女子,便飞也似的跑到绿竹竿边,那穿绿的女子,便飞也似的跑到红竹竿边,那锣声便不住的敲响,那两个女子,便水淋淋的一齐落下,两只藕臂,各挽长竿,竿头招摇着两条旗儿,拍着四只玉掌,齐齐的唱道:
船儿快快摇,竿儿快快跷,旗儿快快招,娘的脚儿快快跑,爷的眼儿快快瞧,瞧的快,快的跑,锣儿敲得响嘈嘈;娘的歌儿快快唱,爷的钱儿快快抛。
这歌声里面,只见岸上五六千人,一片声喝采,江中百十号船内,也有一二千人,都喝采不迭。两只船头,接着尾连在一处;两个女子,各披一件红绿纱衫,手里擎着一杆长柄大筐,望着船缝里直搭进来讨赏。任公击节道:“走得好,走得好!家人重重赏他三钱银子。”又李在缠袋内,捞出两锭银子来,一只筐内撩了一键,说道:“这身分胆气,也是有本领的,不比平常撮合,可惜也落在卖解数内!”两个女子各各谢赏,四只眼睛都注定了又李,脉脉含情。当不得那一双木桨望江中一划,便直掠向别船去了。任公道:“今日是小弟作东,反累先生屡屡破费,深为不安;亦且忒多了,未免有伤于惠!”又李笑道:“此不过一时赏心,未觉其多;方才那四锭银子,则但嫌其少耳!”任公默然无语。
只听岸上人一齐喧嚷,船里的人都和着说:“兀那道土来也!”任公与又李急睁眼看时,只见一只船上,坐着一个道土,生得面如黑炭,眼如铜铃,身穿九宫八卦金镶绣绊法衣,赤着一双精毛黑腿,一部红须从嘴直至鬓发,根根倒卷起去;左手攥住令牌,右手仗着宝剑。两个女子,与走索女子年纪相仿,姿色亦不甚高下,穿着一身宫妆衣服,端端正正的,分立在令牌之首,宝剑之尖;从大江中心上流头,趁着水势,直泻下来。任公远远望着,只认是两个纸人,泻到跟前,才知道是活的;不觉大惊失色,毛发俱竖。又李笑道:“此不足为奇,乃左道惑众耳!”再看那船时,更不转来,已一直往下流泻将去了。正是:
黄金有限心无限,宝瑟难听筝好听。
文字卷之四
第二十回 痛哭为知音一死一生交情乃见 伤心求结骨不生不死惨语难听
须臾,船已散动。又李拜别任公,未能在堤边候着,跟轿而回。已是点灯时候,又李走进书房,听见素娥呻吟之声,吃了一惊。鸾吹迎着说道:“哥哥辛苦坏了,素娥妹卧床,不能伏侍,奈何?”又李道:“我听他声气甚是不妙,本欲俟明日哭祭老伯,即束装归家,如今只得留此替他医好了病,再作归计的了。”鸾吹道:“哥哥病未复原,如何可再着劳?料他也没甚大事,待小妹扶他进去调理,哥哥宽心静养,且到秋凉再处。”又李道:“且待我诊一诊脉看。”因把素娥两手诊过,携烛去照看面色,说道:“此病不减愚兄。贤妹积劳之人,自己尚恐病至,何能料理病人?兼且不谙医理。况愚兄病中,承他舍命伏侍,救我残喘。他今有病,便视同陌路,此岂稍有人心者耶?”鸾吹含泪而谢。又李在身边解下缠袋,说道:“此前日所收未能之物,今日江中,已赏去六锭,贤妹请收了。”又在顺袋内,取出银包,检了两锭银子,交与鸾吹,托备祭席。鸾吹道:“明日祭筵已备,哥哥不必费心。”又李道:“贤妹所备,如何算得愚兄的!”鸾吹只得收下,吩咐未能赶备,候白相公祭过,再摆本家祭礼。又李上床后,即替素娥解带宽衣,素娥不肯,说道:“恐病人体气,感触相公。”又李道:“我与你贴身而睡,痛痒可以抚摩,精气可以滋润,大解小解也便宜许多。我病时,你冷热相偎,污秽亲拭。怎你病时便怕体气感触起来?”素娥只得任凭解脱,又李摸其头面,并抚摩其胸腹,见肋骨尽露,乳柄俱无,不觉痛惜起来,眼中酸酸的泪出,滴在素娥臂上。素娥着惊道:“相公,你怎没正经起来?奴是女子,兼系下人,生死何足轻重!相公顶天立地,将来要做偌大事业,关系天下后世,倘若苦坏了身子,小奴之罪,重若邱山,如何当得起呢!”又李愈加感痛,因怕素娥着急,勉强安慰道:“我依你的话,总不愁苦就是了。”
又李一夜惊惊测测,拥抱素娥,觉着素娥皮肤之内,一会是热,一会把手在身上轻按,不甚觉热,按至皮里,热气渐旺,到得骨节之上,竟如火炭一般。想道:“此骨蒸之病也!我病中累他担饥忍渴,受热受寒,力尽神伤,致有此症!”次日黎明,复在床上调息细诊,问明经水不行,说道:“你此病系骨蒸痨症,须以培肾水为主,俟肾水少足,然后补脾补肺。你深明医理,可是这般治法的吗?”素娥道:“小奴之意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