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2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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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丰城,较赐第之人力堆成者,灵蠢大小,迥不侔矣!到得不贪洞内,天光一线,石笋千枝。紫芝石室之内,真有紫芝数百本,历落其中,比丰城更多更大。香泉石壁之下,真有温泉,气蒸蒸然。
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天渊俱经过水夫人训诲,不敢流露喜色,却也惊以为奇。其余皆欢容满面,啧啧叹赏。再走几十步,洞便渐小,满壁斑烂,五色俱备,众人玩不忍释。只见小躔忽然吃惊道:“那壁角边,不是一窖水银吗?”秋香执说是水;天渊看去仍是真纹。水夫人亦见满窖堆着元宝,暗忖:此物复来,岂非丰城不贪洞中之物,为吾儿所当用者乎?
是日回房,令素娥等赶做围幔,吩咐:明日如天气仍是温和,即轮流坐汤,勿虚天赐。次日,天气更暖,园中梅树有数十株吐花;因轮流坐汤,觉香气更胜丰城,温而不热,愈坐久愈觉受用。宫女、官奴从未见过温泉者,喜得心花俱放,浸在里边,几乎不肯起来。
麟、凤、鹏、鳌四儿,各赋律诗一道。麟儿颈联云:“清洁由来从我好,温香只合任人怜。”水夫人大奖道:“四首中格律谨严,吐属秀雅,气足词炼,水到渠成,自当以鳌儿为冠;而此二句,则非鳌儿所及。鳌儿尚怜温香,此则独出尘表。虽通首不及鳌儿,仍当压卷。作诗第一贵乎用意,此之谓也!”鳌儿俯首愧服。
次日,凤元妻元氏来见,水夫人以客礼待之。因想起方氏,问:“他祠堂与我们旧宅可相近?”元氏道:“只离有五六家门面。”水夫人道:“明日要往祠中看一看。”次日,先至方祠,见塑像有六七分相似,水夫人拈香熟视,不觉垂泪。元氏惊怪道:“怎我妹子也流出眼泪来?”水夫人定睛细看,果见泪自目中涓滴不已。元氏用巾去拭,拭干了又流下来,众人无不惊愕。水夫人道:“曾子云:‘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姨娘死得其正,足盖前愆,可无悲矣!土木泪出,非经见之事,急宜收泪,勿以惑人也!”因取巾令璇姑拭之,一拭而止。
别过元氏,上轿至旧宅,只见门闾改换,显焕非常。水夫人惊问文虚:“皇上既赐新第,何又改建旧宅?”文虚道:“是吴江百姓感谢太师爷恩德,把旧宅改建生祠。”水夫人俟落轿出看,见五间大殿,殿中神座内,坐着龙儿之像,像前四爪龙牌,牌上金写“钦赐小状元,兵部右侍郎,右都御史,巡按三省,世袭镇国公文大公子大老爷长生禄位”。旁边一色四牌,上写吴江伯文二公子,大驸马文三公子,震泽伯文四公子,小驸马文五公子,俱系大老爷长生禄位字样。
水夫人看毕,怫然不悦,谓诸夫人:“此辈皆乳臭孩子,怎生当得!欲撤去之,汝等意下如何?”诸夫人未及回答,只见趋进族间侄孙文周,忙说道:“这是通县百姓的公举,五叔公阻止不掉,才得塑起来,这个断使不得!”水夫人沉吟一会,复进第三进屋去,也是五间大殿,殿中塑着素臣之像,像前牌上,金书:华盖、谨身两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太保,镇国公,精忠神勇,首辅元功,文太师爷长生禄位。殿后进去,便是宅门,门上贴着封皮。文周禀说是:“五叔公所封,等闲不许人进去。”水夫人令其开封,文周道:“内有叔婆等生像,五叔吩咐不许开,恐看着疑忌。”水夫人道:“有何疑忌?快些开封!”文周只得揭开封锁进去,也是五间大殿,中一间神厨内,塑着水夫人生像,像前牌上是:诰封镇国太夫人,宣成太君,文母水太夫人长生禄位。东一间,左塑田氏生像,像首牌写:诰封镇国左夫人,田夫人长生禄位。右系红豆,旁列璇姑、素娥、湘灵、天渊各公主、郡主、夫人名号长生禄位。西一间神厨中,旁塑一女像,水夫人看去甚熟,却想不起。
秋香道:“这便是世子之妾钱姨娘的面貌,看那两只巧眼,不是活像的吗?”水夫人问文周道:“汝二叔相貌,他们自然摹拟得出。我及汝婶、汝弟并这钱姨娘之像,从何而塑?怎也有六七分相像?”文周道:“先是浙江一省要建大兄弟生祠,说都由叔婆及二叔、二婶养育教诲而成,因至五叔公处恳求。五叔公见其诚恳,拿出一幅全家欢指示,便把叔婆、二叔、二婶的像临了去了。后来本县建祠,就到杭州去请那熟手匠人,照样塑出。这钱姨娘的像,是浙江人感他内助之德,从上船下船,上轿下轿,令高手画师偷看一面半面,凑出来的。前日各位婶娘起船进门,谒祠祭墓,他们已临有小像,现在装塑。大约十日之内,就要迎进这祠里来哩。”红豆等俱各失惊,面面厮觑。水夫人细思没法,亦只得听之。但吩咐:将这后殿终年封锁,前两层亦宜常闭。
文周道:“前两殿是逐日有人进来烧香点烛,求签丢笤,不消说关不住。这后殿被五叔公禁住,每月只许朔望两日,妇女们进去。到那两日,便拥挤不开,都来礼拜,许愿还愿,问笤求签,如何锁得住呢?”水夫人等俱惊讶道:“这都是活人,向谁告求签笤?又怎样许愿还愿呢?”
文周道:“这也是浙江起的,初时不过礼拜,后来忽有一两个人为着屈事,进祠去在大兄弟前哭诉,说留得老爷在此,何致受屈无伸。不料哭诉回去,这事就破露出来,都是大兄弟的威灵。到祠祭赛,有附会其说的,说大兄弟本是炳灵公下界,与神佛一般,不是凡人。受冤的便纷纷控诉,把土地庙的签笤,都送入祠去,求的便准,问的便灵。以致传到福建、江南并我们县里,一概算作神道,求告起来了。如今本县男人,是在二叔像前求的人多,妇女是在叔婆像前求的多,拥挤不过,才到大兄弟像前求告。江西、浙、闽三省。是在大兄弟像前求的人多,拥挤不过,才到叔婆、二叔像前求告。因本县是叔婆、二叔像前求的,无不灵验;大兄弟像前,便有时不灵。三省是大兄弟像前求的,无不灵验;叔婆、二叔像前,便有时不灵。”水夫人问诸媳:“可解说得出这缘故?”田氏等俱道:“荒唐至此,媳妇们见识浅薄,但觉其谬妄耳。何从推解其故!”
水夫人道:“验与不验,皆由于心之诚与不诚;而诚与不诚,又分于心之信与不信。信则诚,诚则验,此定理也。愚民不知其皆根于心,而妄谓神佛施之,此其谬处。实则向神佛求告,与向生祠求告,同一荒唐,无差别也!家乡人信龙郎者,自不如信我母子;三省人信我母子者,自不如信龙郎。此所以验不验,各致相反,岂云无效乎?”田氏等俱大悟感服。
水夫人回去,择于初八日进京。至期,一早上船,见沿路虽有妇女拥挤,观看奔送,却不如到日之多。问起文虚,方知是日迎红豆、素娥、湘灵、天渊、麟、凤、鹏、鳌各生像进祠,妇女十分中有八分进城去了。故送者觉少。婆媳们不胜感叹。十八日,至台儿庄起旱,因有雨雪阻滞,至十二月二十六日,才得到京。进宫谢恩,辞岁庆节,又是一忙。十六年四月初间,忽然连下冰雹,将京城内外麦苗尽行打烂,水夫人已是忧思。到五、六、七三个月,复遇大旱,寸秧不种,眼见是奇荒了,水夫人焦劳愈甚。八月科场。文谨中了乡魁,贺客填门。
水夫人叹道:“值此荒年,百姓朝夕不保,要此举人、进士何用?受吊不受贺耳!”每日忧煎,容颜只顾消瘦,饮食只顾减少,吓得古心、素臣及合家眷属,俱如热石上蚂蚁,走投无路。素臣禀道:“京城内外虽是奇荒,却幸四面皆熟,只荒近京一二百里之地。北直一省,有一百万石食粮平籴赈济。龙郎现在檄行地方官,劝谕富户乐输,民间元气已复,不至流离冻馁,母亲请免愁烦!若恐仍不敷用,可令人至吴江,将藏银全数取出,在登州大恩仓及护龙岛义仓内,各拨出息米五十万石,运进京中以助之,则宽然有馀矣!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水夫人道:“汝为首相,不能调和燮理,致干天和。我为汝母,现见天灾民瘼,怎诿为气数,不深自恐惧?赈贷等事,即办理得善,亦只苟延性命,岂能畅其生理乎?更恐冬日仍无雨雪,明年麦再失收,益不聊生矣!减银之事,可急去赶办,欲免我之忧,则正未能也!”因向天渊说道:“前日园中小躔所见之水银,与丰城一般。郡主前在丰城,虽亦指为水,而颜色神气之间,却所见是银;因诸媳皆以为水,不便独异故也。我见此银两次呈现,知为吾儿合用之物,但用之当有道耳!若使他人去取,必仍见是水,非郡主亲往不可。”天渊被水夫人说破,连忙应诺。素臣急令张顺、小躔,跟往吴江取银,向山东去买米不提。
水夫人自九月盼起,盼到十月尽边,点雨俱无,将一身肌肉尽行落去,卧床不起,每日只吃几口粥汤。至十一月初一日清晨,唤古心、素臣至床前,嘱咐道:“礼云‘毁不灭性。’玉佳一身尤为社稷苍生仰赖,岂可违礼而哀毁若此!我年逾六十,贵居一品,子孙绕膝,便终正命,侥天之幸,至此极矣!独所未报者,太皇太后、皇上及两宫之厚恩耳!当责子孙世笃忠贞,以补我未了之念,则含笑入地矣!后事去年亦已备办;丧葬之事,一切减者。闻太皇太后、皇上、两宫俱绝荤酒,于宫中祈祷。汝可代我剀切作一遗本,力劝开斋,以免我罪。死后一月之内,即扶柩回南,久羁一日,便致宫中一日哀感。夺情非圣朝所宜,服制一满,即当驰驿入京,勿留恋坟墓,屈公议以徇私情。此时天下民生稍裕,民志渐正,三年后,当以除释、老一事为首务,君明臣良,千载一时,机会不可失也!妇人不死於男子之手,汝两人是我亲生之子,固当别论;然有诸媳足以任之,俟浴尸后入房为是。自明日起,即断药物,勿令太医入视也!”古心闻嘱,极声号哭。素臣心窝一阵辣痛,登时晕倒。正是:
生奉弥陀天下有,死除佛老世间无。
总评:
龙儿德政,详于杭州,略于各府,此于父老口中逐一叙出。而略者亦详。兵、盐、巡按三官之政,罗列无遗,方足表龙儿之经济。
龙儿赴任,鸾吹进京,各不相涉,而轰传小巡按政绩一笔,绾合无痕,藕断丝连,波分月合,灵妙难言。
龙儿德政,详于浙、略于闽,江西则并无一字表之,此于天子口中撮总叙出而略者详,不表一字者亦详。此史家上乘法,不信如此,亦不料若此跌宕生姿,抑扬尽致,无一字实通其政绩,而循吏传中千字万字都尽于此。太史公作孔子世家赞,即是此法。
水夫人独桌一待,而龙儿加劝,麟凤诸儿知激,关系不小,世之为封君者,盍书此为座右铭。
庆寿颇略,有详者在后也。妙在见叙鹏儿,俏皮话一席拦入其中,间以活泼之,此为游戏神通。
吴江赐第,温泉重至,藏金银复来,极表天子之优异素臣,而适其体,资其用,以报其攘斥佛老之大功也。或且以为荒忽,悭夫财虏藏银而赴之者,且如流矣!何况素臣藏银可来,而温泉独不可来乎?非荒忽也。
水夫人论诗真得诗家正宗,意者珠也。无珠则空椟焉耳,乌足言诗,土木泪出常见于书,一拭即止,诚感诚应,实有是理。后人以《左传》为诬,皆少见多怪者也。
验由于信,信由于诚,议论极正极大,非水夫人不能道。尤妙在即以劈破老佛之徒,无数张扬庸愚者,流无限颂祷,真足振聋起聩。因旱而病且垂危,其心与天为一矣。嘱除佛老,尤见一生本领,祸福之说,乘于暮气临危,而气仍如平旦,此非贤不能。拜服!拜服!
第一百三十一回 八片香肱脾神大醒 三尺瑞雪心结齐开
在房之人方教醒,水夫人斥责道:“你枉自读书,不知大义。孟子曰:‘唯死可以当大事。’子思子曰:‘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先王之制礼也、过之者俯而就;以过礼为孝,则古之孝子皆随父母而殁矣,何能必诚必信,以襄大事乎?从今日起,朝夕须进溢米,略养些精神起来,料理我殡葬之事。如违我命,乃我之逆子,而礼教之悖人也!”
素臣自五月起,随水夫人减少饮食。至十月底,每日只进粥数口,浑身消瘦,已成骨立。加以太医、名医、女官、内监络绎不绝,太皇太后、天子亲临问病,皇后、皇妃更临问过几回,举朝大臣、相好亲友,更不消说。日间既多应酬,每夜又祷于祖庙,长跪辄至深更,以致精神尽耗,心痛欲死。被水夫人正责一番,迷窍忽开,惕息受命。遂于初二日起,朝夕以一溢米煮粥而食。然见水夫人粒米不进,何能下咽?或啜其半,或啜数口,即复丢置。明知该留身子料理大事,而悲痛迫切,时时触发,如何养得起精神!
是夜,在祖庙跪祷,到半个更次,忽然两膝骨内一痛,直痛入心,哎唷一声,倒在地上。幸古心领着柔、訥、谨三子来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