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笃姆精选集-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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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克抓住她的双手,痉挛地握在自己手中,说:
“我必须去,艾尔凯。”
她慢慢抬起黑色的眼睛来望着丈夫,两人相互注视了几秒钟;但几秒钟叫人感觉长得没完没了。
“是的,豪克,”妻子说。“我明白,你必须去。”
这当儿,门外响起了马蹄声,艾尔凯一下楼住丈夫的脖子,在瞬间仿佛她再也不能放开他似的,但也仅仅是瞬间。
“这是对咱俩的考验!”豪克说。“你们在这儿是安全的;洪水还从来没有哪次涨到过这幢房子跟前。祈祷祈祷上帝,求他也与我在一起!”
豪克穿好斗篷;艾尔凯取出一条围巾来,仔仔细细替他围在脖子上。看上去她还想说什么,然而颤抖的嘴唇不听使唤。
白马在门外引颈长嘶,在狂风的吼叫中听起来就如声声号角。艾尔凯送丈夫走到院里;那株老(木岑)树嘎吱嘎吱叫着,快要散架一样。
“上马吧,东家!”长工说。“这畜生像是疯了,缰绳差点儿没断掉!”
豪克拥抱了妻子,最后说:
“太阳升起时我就回来啦!”
说完他便跃上马背;只见那白马高举前蹄直立起来,然后就像一匹战马冲向战场,驮着它的骑手奔下土坡,消失在黑夜和呼啸的狂风中。
“爸爸!爸爸,我的爸爸!”豪克听见身后传来孩子哭叫的声音。
小温凯在黑暗中追着他跑了一百来步,就让土堆给绊倒在地上了。
长工伊文·约翰把哭叫着的孩子抱回母亲身边;艾尔凯身子靠在树干上,失魂落魄地瞪着吞没了她丈夫的黑夜。在她头上,树枝让风刮得哗哗哗响。蓦地,一刹那,风也不再狂吼,海也不再喧嚣,使她浑身一惊;她觉得,仿佛一切都是为了毁掉他,一当把他抓住了,便立刻无声无息。她的膝头哆嗦着,头发散开了,在风中飘来飘去。
“孩子,太太!”长工大声对她喊,“抱住了啊!”同时就把小温凯塞进她怀中。
“孩子?啊,我把你给忘了,温凯!”她叫道。“上帝宽恕我吧!”同时慈爱地把孩子紧紧搂在胸前,双膝跪到地上,“上帝啊,还有你耶稣,求你们别让我和我孩子成为寡妇和孤儿吧!仁慈的主啊,请你保护他;要知道只有你和我,才真正了解他啊!”
风暴又起来了;风在怒吼,雷在轰鸣,仿佛整个世界全要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垮掉一样。
“过去吧,太太!”约翰劝她。“来!”他边说边扶她俩从地上站起,领着她们回到房中。
堤长豪克·海因骑着他的白马直奔大堤。因为连日大雨不停,狭窄的小路已经又滑又软。然而烂泥粘土似乎都阻挡不了白马飞速前进,它仍像急跑在夏天结实的平地上一般。乌云在空中疯狂奔逐,下边的沼泽地黑影憧憧,变成了一片潜藏着不安与恐怖的黑包荒漠;堤外的海啸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可怕,仿佛想要把其名声音统统吞没。
“快,白马!”豪克大喝。“这是咱俩最糟糕的一次出行!”
突然间,马蹄下进出一声垂死的惨叫。他勒住缰绳,调头一看,只见一群白色的海鸥,嘎嘎嘎地怪叫着,一半是飞,一半是受着狂风的驱使,紧贴地面从他旁边窜过,想在陆地上找一个藏身之所。它们中的一只,让乌云之间暂时透过来的一束月光照着,躺在路边已给马蹄踩死。骑手恍惚看见,它的脖子上有一条红绸带在轻轻飘动。“克劳斯!可怜的克劳斯!”豪克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这是他女儿那只鸟儿吗?它认出了白马和骑手,因而想来寻求他们的保护吗?这些问题豪克并不清楚。“上!”他又喊道;白马已举起前蹄,准备重新狂奔。可谁知就在这一瞬间,风暴突然停了,四周变得死一般沉寂。这沉寂不过维持了一秒钟,接着风便更凶猛地吹刮起来。然而也就在这一秒钟里,豪克耳畔蓦地听见嘈杂的人声和惊慌的狗吠声。他回头一望村中,只见在偷射下来的月光里,一座座土丘上,一幢幢住宅前,人们正在已经装得高高的马车旁边忙来忙去;同时,他看见另一些马车飞快地驶向高地上的教堂村。一些刚从温暖的厩舍赶出来的牛羊的叫声,也传到了他耳里。“感谢上帝!他们在救自己的牲口!”他心里说;可接着,他惊恐地叫出声来:“啊,我的老婆!啊,我的孩子!不,不,洪水是淹不到咱们坡上去的!”
但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只像一个幻像似的,打他眼前一闪便过去了。
一阵可怕的飓风号叫着从海上扑来;迎着它,白马和骑士沿着陡窄的便道直冲上大坝。到了上面,豪克猛地勒住马。可大海在哪儿?耶维尔斯岛在哪儿?堤外的海岸又在哪儿啊?在他眼前唯有一道高过一道的浪峰,一条深似一条的波谷,争先恐后,前推后拥,向着夜空狂啸,向着陆地猛冲!浪峰的尖头戴着白色的王冠,身体发出千百种怪声,恰似世间的野兽全在一起齐声hao叫。白马用前蹄蹴踢着地面,鼻孔冲喧腾的大海出着粗气;豪克呢,却突然感到,好像此时此地,人类的力量已化为乌有,黑夜、死亡、毁灭必将统治一切。
他定了定神,想起这是在涨大潮,只不过他自己从未见过它来势如此凶猛罢了;他的老婆,他的孩子,她们都安安稳稳坐在高高的土丘上,在自己坚固的房子里。可是他的堤他胸中突然充满了自豪大伙儿所谓的豪克·海因大堤,眼下它就会向世人证明,堤坝究竟该怎样个建法才是!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来到新旧堤坝衔接的地方,发现他派在这儿护堤的那么多人这时一个都不见了!他再往北朝旧堤上看,那儿本也安排了少数人守着,同样一个人影没有。他骑着马走了一段,仍然碰不见任何人;只有风暴的呼啸和大海的咆哮,震得他头脑发昏。他调转马头,回到衔接处,视线扫过新堤的外侧;很明显,这儿的波浪要慢得多,也不那么凶猛,仿佛面前是另一个大海。
“它会站住的!”豪克低声自语,同时好像笑了。
可是当他的目光继续沿着新堤移动,他再也笑不起来了:在西北角上,挤着拥着,不停地蠕动着的,那是什么?毫无疑问,那是一大堆人!可他们想在那儿干吗呢?对他的新堤干什么呢?不等脑子转完,他已猛刺胯下坐骑,白马便驮着他疾驰而去。飓风是从旁边刮来的,几次差点把他连人带马掀进围地中;只不过马和骑手都老有经验,知道如何前进。豪克已看清楚,有好几十个人在一起拼命干着,而且在新堤上已经挖出一道豁口。他猛地一下勒住马,大喝道:
“住手!住手!你们在这儿搞什么鬼名堂!”
堤长的突然出现,吓得众人停住手中的工具;由于顺风,他的话也给他们听见了。外边的风非常厉害,人给它刮得经常踉踉跄跄的,所以工人们全紧紧挤在一起,他们全站在豪克左边,说话的声音给风一刮就散开了,他只看见几个人在拼命地向他打手势,却一点儿不明白他们想告诉他什么。他的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那道已挖成的豁口,然后再看了看脚下的水位。尽管这儿堤坡平缓,潮水也涨到离坝顶不远了,激溅起来的水花已经淋到白马和骑手的身上。只须再干十分钟他看得分明潮水就会涌过豁口,将这片新围地,豪克·海因围地整个淹没!
堤长向一名工人招招手,让他走到马前。
“喏,快讲,你们到底想在这儿干什么?”他大声问工人。
这人同样拉大嗓门冲他喊道:
“我们奉命掘开新堤,先生,以免旧堤崩掉!”
“你们奉命什么?”
“掘开新堤!”
“把围地淹掉?哪个魔鬼叫你们这样干的?”
“不,先生,不是魔鬼;奥勒·彼得斯委员来过,是他命令咱们干的!”
豪充气得眼睛里喷出火来。
“你们认识我吗?”他吼道。“有我在,奥勒就没资格发任何命令!快给我离开,回到我派你们的岗位上去!”
众人迟疑着,他便驱马冲进他们中间:
“快给我滚,要不叫你们见鬼去!”
“老爷,你给我当心!”人群中一个汉子怒喝一声,抡起铁锹向他胯下狂蹦乱跳的白马砍来。谁知白马飞起一蹄,铁锹就脱出他的手,再踢一下,他便倒在了地上。然而也就在这瞬间,从其余的人中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叫;这样的嘶叫,是只有从突然面对死神的人的喉咙中才能迸发出来的!转瞬间,所有的人,包括堤长和他的白马,都呆住了;唯独有一个工人,像路标似的一动不动地伸出手臂,指着西北角新堤与旧堤衔接的地方。四周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和轰轰的水声。豪克坐在马上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看则罢,一看眼睛顿时变大了:
“上帝啊!决口啦!旧堤决口啦!”
“你的罪孽,堤长!”人群中一个声音冲他喊道,“你的罪孽啊!你就带着它接受上帝的审判去吧!”
豪克气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那照着他的惨淡月光,也不可能把他的脸变得更苍白了。他的两条胳臂无力地垂下来,压根儿忘记了手里还握着马缰。不过这也是一瞬间的情况,他很快又挺起腰板;嘴里重重叹了口气,然后一声不响地勒转马头,白马便喘息着,驮着他在堤上往东驰去。他那双锐敏的眼睛迅速地四面张望,脑子里却翻来覆去想着同一些问题:他到底有什么罪孽要到上帝面前去交待?——掘穿新堤?不错,他要是不叫停下来,他们也许已把它掘穿了;但是——还有一点,还有一件他深感内疚的事:他知道得太清楚了,而且早在去年夏天,当时要是奥勒·彼得斯那张狗嘴不反对的话——问题就在这儿!只有他豪克一个人看出了旧堤的发发可危;他本当不顾一切地把它重修一下。
“上帝啊,是的,我承认,我把提长的职责履行得很坏!”他突然对着风暴大叫起来。
在他左边,近在马蹄底下,就是翻滚的海水;在他前方,旧围地淹没在深沉的黑暗中,一座座高丘看不见了,高丘上具有故乡特色的房舍也看不见了:暗淡的月光全然消失;穿过浓黑的夜幕,只从一个地方射来一线灯光。而在豪克心中,这灯光简直成了莫大的安慰;这灯光必定是从他自己的家里射出来的,恰似地的妻子和女儿对他发出的问候。感谢上帝,她俩还安全无恙地坐在那里的高坡上!其他人显然都逃到上边的教堂村去了,村里闪闪烁烁的灯火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多,是的,甚至在高高的夜空中,也许是在教堂的钟楼上吧,也有一盏灯在放射光明。
“他们全都走了,全都走了!”豪克自言自语说,“当然哪,有一些高坡上的房屋会遭毁坏,给海水淹过的土地今后几年收成好不了,不少池塘和水闸也得修理!我们必须承受这一切啊;而我也愿意帮助大家承受这一切,包括那些曾经坑害过我的人。上帝啊,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人类吧!”
这当儿,他又瞅了瞅旁边的新围地,只见四周海水翻腾得像开了锅似的,但在围地里边却异常宁静。从白马骑士胸中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欢呼来:
“豪克·海因大堤将屹立着!一百年后仍将岿然屹立!”
脚下轰隆隆一阵巨响从幻梦中惊醒了他;白马不肯再往前走。怎么回事?——白马猛地往后一跳,他也感觉出来,面前的一段堤塌下去了。他睁大眼睛,晃了晃脑袋,使自己不再想来想去;他发现自己站在旧堤前,白马的两只前蹄已经踏上去了。他下意识地把马拉了回来。这当儿,裹在月亮身上的最后一件云衣也脱掉了,与柔和的星光一起照临可怕的人衰。在豪克面前,一股洪水翻卷着,咆哮着,奔腾而过,倾泻进下边的旧围地里去。
豪克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景象;这不就是一次新的要吞没一切牲畜和人的太古洪荒吗?这当儿,他的眼睛又感到一线灯光的闪耀;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灯光,它始终还在那儿亮着,还在他家所在的高丘上亮着!这给了他勇气,使他敢于去看脚下的旧围地。他看清楚了,在湍急狂乱地飞泻着的洪流下面,被淹没的土地还只不过一百来步宽,旁边清晰可辨的是那条直抵堤下的大道。而与此同一时刻,他还看见了一点别的什么:一辆大车,不,一辆二轮轻马车,正向着堤坝狂奔而来,车上坐着一个女人,是的,还有一个孩子。而且——那在呼啸的狂风中隐约可闻的不是一只小狗尖利的吠声吗?全能的上帝啊!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儿,是她们俩!马车已经快到堤下,而咆哮的潮水也已向它涌去。“艾尔凯!”一声喊叫,一声绝望的喊叫,从豪克胸中迸发出来。“艾尔凯!回去!回去啊!”他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