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笃姆精选集-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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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斯特尔一玛利肯顺着手杖蹲到地上的女孩跟前。“嘿,太好啦!”她说,“没准儿就是彭菲娜公主吧!是的,我认识她;当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见过她的祖母;我可以给你讲她的故事呐!只要你爸爸不赶我老婆子出去!”
“不,我要你留下!”孩子嚷着,伸出手去拉老婆婆枯瘦的手指,布娃娃都险些儿掉了。
约翰朝小女儿点点头;“要是你想留她,克里斯蒂娜,你就告诉她,让她明天来吧!”
这样便谈妥了。“可爱的小姑娘!”老婆婆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拄着拐杖,走出小房,沿着漫长的大道,如她原来往的地方去了。
这一来小屋里又住了三口人;可是现在里边那么安静,使一班好事之徒与游手好闲的人再无热闹可瞧,一个个都扫兴而去。只是在夏天,有时还可以在小屋前面看见一幅动人的景象,但已不能使他们再停下脚来。那是一个穿戴朴素、然而总是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怀中抱着一个布娃娃或者一点别的什么玩具,坐在小屋的门褴上,太阳光照得她褐色的头发亮闪闪的。每当城里的钟楼报告正午到来,她便急忙把布娃娃朝门槛上一放,向着城里的方向跑过去几个人家老玛利肯只允许她走这么远探着小脑袋往大路上张望。过一会儿,她又小心翼翼地转回家门口,一边却不住地扭头往后看;她心不在焉地把布娃娃拿到手里,但不多会儿又呆不住了。终于,她发出一声娃娃才有的无比幸福的欢叫,飞一般地扑到下工回来作短暂休息的父亲怀里。接着,约翰便托负着自己这小小的安慰,经过邻居门前,向家里走去;这当儿,老婆子也闪着快活的小眼睛,守候在门边了。“快进来,约翰,快进来!”她喊着,“马铃薯我已给你煮好了;从附近面包铺买的一小罐牛奶也搁在桌子上!”说完,她便系上一条干净围裙,提起瓦罐子,进城“赶羹”去了。
约翰从梳妆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很粗糙的黑面包,切下两片来,掰开了泡到分成两小碗的牛奶里。然后,他们就和着一点儿盐,吃热气腾腾的马铃薯。木匠邻居的猫儿溜了进来,在女儿的小腿上磨赠;克里斯琴便丢一个蘸了盐的马铃薯给它。可那猫只是嗅嗅,用舌头舔一舔,随即便用爪子把马铃薯球儿播得满屋乱滚,乐得父女俩大笑起来。“猫儿不爱吃马铃薯,”约翰说,“这家伙嘴刁着哩!你觉得好吃吗,克里斯琴?”
孩子边嚼边点头,他便又从抽屉里取出点什么来。“瞧啊!”他高声道,“饭后甜食来啦!”那也只不过是刀尖上排了一点点乳酪罢了;他拿来刮在女儿的碟子边上。“好,”他说,“用它就你最后一个马铃薯吧!”这时候,孩子的两眼便闪着欣喜的光。
屋门上的铃儿响了,玛利肯提着瓦罐走进来;约翰便抓起帽子,又去上工。
有一天,克里斯琴跑进厨房,看见老婆婆正坐在炉子边上,一勺一勺地从罐子里舀着,吃得津津有味。厨房中飘着一股怪美的气息;而孩子中午又只吃了不多一点儿,脸上还明显地流露着食欲。
老婆婆放下手里的勺子。“来,孩子,来吃一点!”她唤道,“吃了对你身体有好处!”
克里斯琴却后退了一步,摆了摆小脑袋:“我和爸爸已经吃过啦。”
“可吃的不是参议员太太礼拜天的汤啊!”
“他不许我!”孩子悄声说。
“什么?”老婆婆嚷道,“谁不许你?”
“我爸爸,”孩子仍然轻轻地说。
老婆子气得脸红筋暴。“这样,这样!”她嘟囔着,把握着勺子的手撑在膝头上。“是的,是的,我相信是这样:他不许你和我一块儿吃我讨来的汤!”她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话到舌尖又吞了回去;不能让孩子听见啊。“来,”她说着把罐子放到一边,“我饱了;咱们到园子里去,没准儿还能给你摘到几颗醋栗子哩。你是个幸孩子!你要永远听爸爸的话;听话你就会一切都好!”。
两人一起踱到园中,可采到的酷栗子少得可怜;只是老婆婆讲的苗菲娅公主祖母的故事,却使小女孩忘记了一切,连腹中的食欲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这是深深铭刻在孩子心中的那段时光的一支插曲;在这之前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已朦胧不清了。今天,那位曾经就是这个女孩的妇人对我谈起来,还称这是她童年生活的黄金时代。
约翰把自己对木匠邻居许下的谎言兑了现,分文不差地偿清棺木钱,到底算是自己把年轻的妻子埋葬了。
可爱的小姑娘猝然间失去了母亲,而今每天下午都由老婆婆领着,蹒跚地走在大路上,着实引起了城里人们的同情。这同情虽然不久便告消失,却也帮助约翰找到了工作,而在往常,他是不会有活干的。加上多半是做包工,他力气大,手又巧,收入便也不坏。一个夏日的傍晚孩子这时大约五岁多一点约翰下工回到家中,把一周来的工钱尽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清点,然后拨出一份来做房租。这时老玛利肯站在一旁,把桌上那许多钱瞅了又瞅,最后说:“也分一点给我吧!”约翰惊异地抬起头,她便笑吟吟地补充道:“你以为,约翰,我也想向你乞讨吗?”
“不,玛利肯;可您要多少呢?”
“只要八个银毫子,拿去买块小黑板和一本启蒙课本!”
“您还打算学写字念书吗?”
“不,约翰,感谢上帝和我放世的父亲,这个我不再必要了!可是克里斯琴却到该学的时候了!我老婆子港可以教她;从前我可是我爸爸最好的学生呀。”
约翰把她要的数目递给她。“您说得很对,玛利肯。”他道。
这样,比起一般穷苦孩子来,克里斯琴就早几年学到了这些困难的东西,而且学得比较容易。而今,在小屋前停下来的已是与从前不同的人了:老太太们,退休教师,都沉思着,带着慈祥嘉许的表情,俯视着坐在门槛上的女孩。她全不顾额前的褐色发卷掉到了眼睛上,目不转睛地低头念着课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嘴巴把一个个黑色的印刷符号拼成清脆的语音,小小的食指在课本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移动。
父亲下工回来,她便郑重其事地给他看,今天她在黑板上和书里又有了多大的进步。接下去便吃简单的晚餐;晚餐后,父女俩有时到室外的星空下,走上大路。如果那儿太吵,他们便踱进小小的园子,或者到通地头的小径上去遛达。这时约翰常常把女儿抱起来,轻言细语地给她讲自己白天的经历,讲他在干活时仅仅想到的事,不管她懂还是不懂。他没有任何别的亲人,可永远地沉默却是谁也受不了的呀。偶尔,孩子也把小脑袋凑上来,笑眯眯地对他点一点头,但有时候,她却害怕起来,请求道:“别讲啊!别讲这个,爸爸!”他不明白,这个女孩乃是他新的幸福,乃是对他失去了安慰的安慰;要知道,他对于死去的妻子,是既想念又负疚,常常见欲心碎。梦中,那早已化为泥土的美丽容颜还来惊扰他,使他突然从床上坐起,对着黑夜呼唤她的名字,直到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地成为过去。夜里孩子也有时叫妈妈,哭着伸出小胳膊找她。第二天傍晚,他抱着女儿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便告诉她,他在睡梦里常常是多么幸福,醒来却又多么可怕。
这时孩子多半声音颤抖地问:“夜里妈妈来过吗?”
“没有,克里斯蒂娜,那只是梦啊!”
孩子又问:“妈妈好看吗?”
这当儿他就把女儿紧紧按在心口上说;“对于找她是人世间最美的人!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她去世时你已三岁了呀!”讲到最后一句,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手脚发起冷来。他能如此满不在乎地谈起她的死吗?他可不愿欺骗自己亲爱的孩子啊。可小姑娘在沉默片刻后,又悲伤地说:“爸爸,我真的一点也想不起妈妈的模样儿来了!”
“以前我们从来没钱去照相;我们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呀!”约翰回答;他的声音哆嗦起来,“但死神却时刻跟着我们,你只要伸一伸手指头,他就来啦!”
小女孩吓得把头贴在父亲胸前。“不,不,”他说,“不是这意思!你尽管把两只小手都伸出去好啦!仁慈的上帝在天上保佑着我们;他答应让我们再见到死去的亲人;只不过在这之前你必须等待。”
“嗯,爸爸,”孩子应着,同时把小嘴凑到他嘴上,“可你一定不要离开我。”
“听上帝安排吧。”
他们回到家;这时要是老玛利肯还未入睡,或者被开门的铃声惊醒,她就会骂约翰;深更半夜不该带孩子出去,闹不好会害了她的小命的。
这时他多半会自言自语地说:
“宁可今日早死去,
强似将来受苦凄。”
不久,四十年代那个可怕的冬天到了。飞鸟被冻僵,从空中往下掉;森林里,鹿子冻得硬邦邦的,倒在给雪压弯了的大树中间;腹内空空的穷人们,为了免于同样的命运,只好钻进薄薄的被窝;屋里升不起火,因为工作也让严寒给冻设了。
约翰把孩子抱在怀中,像是正在思索,为什么人家在这种时候不可怜可怜穷人,给他们一点活儿做。他还不知道,人家对他的怜悯早已完了。长时间没剪的头发,茸拉在他深陷的脸颊上;他用胳膊紧紧地搂着女儿。桌上,盐罐旁边,躺着两只盛了些马铃薯皮的瓦碟,说明中饭已经吃过。屋子里半明不暗,冷气森森,因为玻璃窗结满冰花,日光几乎射不进来了。“睡会儿吧,克里斯蒂娜!”约翰说。“睡觉好,睡觉比什么都好。夏天总会再来的呀!”
“嗯!”孩子呵着手。
“等等!”这时他取出一条汉娜披过的羊毛巾,盖在女儿身上。“这是你妈妈的帔巾,”他说,“瞧你的小脚有多冷。”
她任父亲摆布,身子与他贴得更紧;约翰希望她快点睡着,可是不成。他把最后三块木炭小心翼翼地塞进炉子里,但屋里仍旧冷得要命。这当儿门铃响了,过一会儿老玛利肯走了进来。她举手挡住自己的小眼睛,屋里晦暗的光线使她老眼发花;接着她向父女俩点了点头。“我相信,”她说,“你俩在一块儿可以互相暖和暖和!咱一个人就没这么美喽。你瞧,约翰,怪我从前不会生孩子。只有一回,却是个死胎,那当然不算数。”
约翰头也不抬。“这样倒好,你今天就只需要一个人挨冻,”他说,同时把孩子冰冷的小脚捏在自己的大手里。
“可不,可不,”老婆婆应道,“咱自有办法对付;你别为我操心,约翰!老参议员夫人不是很喜欢听从前的故事,听那个哥萨克冬天的故事吗?咱就给她讲啊,讲啊,约翰!今儿个他们给我喝了三杯热咖啡,这样又可以熬一阵子,只要冬天暖和一些就好啦!一她笑道:一你俩该跳跳舞哩!我从前就常这么办的;只是眼下我这腿再也跳不动了!”
这当儿孩子从帔巾下探出小脑袋来,说:“爸爸,明天可就是圣诞节啦,咱们房里该会暖和一点了吧?”
约翰只是目光阴郁地望着她;老婆婆却在他与小姑娘身旁蹲下来:“孩子,上帝的小天使!”她喊着,用温暖的手抚摩小姑娘的额头与脸颊,另一只手却伸进口袋里,摆弄着参议员夫人除咖啡外还当作节礼给她的几个银毫子,这一点她刚才没有提。“会的,会的,克里斯琴,不要担心!我主基督降生时也是躺在温暖的马槽中的啊!”约翰仍未做声;女儿的话使他心如刀绞。蓦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旷野里的那口枯井;他仿佛看见木板井栏在雪地上闪着微光。应他的请求修建这井栏的老东家,已经死去多年;还有她,当年就是为了她才修井栏的,如今也已不在人世谁还顾得上当时的那些事呢?从前,这些木板保护了他妻子;如今,它们又何尝不可以暖和暖和他的孩子呢!他感到热血冲上了脑顶,心剧烈地蹦跳。
把脑袋贴在他心口上的孩子听见了他的心跳。“爸爸,”她说,“是什么在你身子里怦怦跳动呀?”
“良心!”他不禁一惊。谁也没有说出这个词儿来,可他却似乎听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在耳边。
“我冷咧!”小女儿又说。
这时那口枯并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你在我床上暖和一会儿吧,”他急切地说,“在那里你会睡着的;过一下我再唤醒你。”
“行啊,行啊,克里斯琴,”老婆婆高声说,“我坐在你旁边;睡吧,孩子,世界太冷啦!’哟翰则奔出房门,到了院子里低矮的工具棚中,插上门,摸黑挫利手锯,在棚内的磨刀石上磨利斧头。
接着到来的那天夜里,温度计的水银柱又降了好几格。白雪覆盖着田野,天空中寒星瑟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