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笃姆精选集-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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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丽赛,”我说,“现在哪儿还有我的家哟!人去屋空,满目凄凉啊!”
丽赛没有回答,只让我握着她的手,用自己善良的眼睛望着我。
蓦然间,我仿佛听见了我母亲的声音:
“抓住这只手,带她回去,这样你又有家啦!”
我果真抓紧丽赛的手,说。
“跟我一块儿回去吧,丽赛,让咱俩共同努力,在那现在无人居住的家中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美好的生活,就跟那两位你热爱的人所过的生活一个样!”
“保罗,”她大声说,“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的话。”
可是,她的手却在我手中剧烈颤抖;我只是恳求她:
“啊,丽赛,理解我吧!”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我不能离开我的父亲哩,保罗。”
“一定让他跟咱们一块儿去,丽赛!在后屋,那儿空着两间房间,他可以居住和工作;老亨利的卧室就在旁边。”
她点点头。
“可是保罗,咱们是流浪艺人,你的那些老乡们会怎么讲呢?”
“他们会大讲特讲,丽赛!”
“难道你不害怕吗?”
我只笑了笑。
“喏,”丽赛说,嗓音清脆得像银铃似的,“要是你都害怕的话,那我更该怕死喽!”
“这么说,你也是乐意的呷?”
“嗯,保罗,如果我这个都不乐意,”她冲我摇着她的黝黑的脑袋,“那,那我永远不会再乐意什么了!”
“孩子,”讲故事的人转开话题道,“你只有再长好几岁,才会慢慢明白,姑娘的一双黑眼睛在说这些话时将怎样望着你!”
“不错,不错,”我心里想,“特别是那样一双能把湖水烧干的眼睛!”
“喏,不是吗,”保罗森又开始说,“现在你也肯定知道,谁是丽赛了吧?”
“保罗森太太!”我回答。“好像我没有先见之明似的!可她讲话总还带点南方口音,细细的眉毛底下一双眼睛仍旧漆黑漆黑的啊。”
我的大朋友笑起来,我却暗自决定,在回房去时要好好注意一下保罗森太太,看还能不能在她身上认出那个演木偶戏的丽赛来。
“可是,”我问,“那位滕德勒老先生又到哪儿去了呢?”
“我亲爱的孩子,他已去了我们大家最终都要去的地方,”我的朋友回答。“在那边的绿色基地里,他与我们的老亨利并排安息在一起;不过,随他进坟墓的还有另外一位,还有我童年时代的一个小朋友。我很乐意给你讲,只是咱们得再走开点儿;我妻子有可能正好来找咱们,而这件事我不愿让她再听见。”
保罗森站起来,我们于是信步走去,来到了花园背后的环城林荫道上。我们只遇见很少的人,眼下已是晚待的时候。
你瞧,孩子保罗森又开始讲他的故事老滕德勒当时对我和丽赛的婚约非常满意;他怀念和他相识的我的双亲;他对我也怀着信任。再说,他也厌倦了流浪生活;是的,自从他感到有被人混同于那种堕落下流的游民无赖的危险以后,他心里便越来越渴望有个安定的家。我好心的师娘却表示不赞成;她担心,一个四处流浪的木偶戏艺人的女儿即便再愿意,也成不了一个有根有基的手工业者的般配的妻子。喏,如今我的师娘她早已不这么想啦。
一个礼拜以后,我就回到了这里,我从山区回到了海边,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我和亨利狠抓了一下营业,同时为约瑟夫老爹布置好了后屋中那两间空着的房间。又过了两个礼拜,正值园子里的春花开始飘香的时节,从下面街上便传来了铃儿的丁当声。“师傅,师傅,”老亨利叫着,“他们来啦!他们来啦!”接着,那辆载着两口高高的木箱的小马车便站在我家门前。丽赛来了,约瑟夫老爹也来了,两人都眉开眼笑,满脸红光;整个的木偶戏行头都跟他们一起搬进了我家里,因为有过明确协议,这些东西必须陪伴约瑟夫度过晚年。反之,小马车不几天就卖了。
随后我们举行了婚礼,不过气氛冷清清的;我们在城里再没其他亲戚,只有我的老同学码头总监在场做证婚人。丽赛和她的父母一样信奉天主教,可是我们从未想到这会对我们的婚姻有妨碍。头几年她大约还去一座邻近的城市进行复活节的仟侮,在那儿有个天主教教区你是知道的;到了后来,她就只向自己的丈夫吐露自己的心事了。
新婚后的第一个早上,约瑟夫老爹放了两个口袋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大的一个口袋里装的是哈尔茨矿区铸的银币,小的一个口袋里装的是克莱姆尼茨地方铸的金元。
“你从来没问过,保罗,”老爷子说。“可咱们丽赛并不是穷得连一点陪嫁也没有的!再说,我反正也用不着了。”
这就是我父亲当初曾说过的积蓄;现在,当他儿子重新开业的时候,这钱来得正是时候。自然,我岳父是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交出来了,从此就指望着孩子们的关照;不过,尽管如此他仍闲不住,而是重新找出了自己的刻刀,在作坊里帮着干些活儿。
木偶们连同全套舞台道具,都存放在厢房顶楼的一个贮藏室内。只有礼拜天下午,他才一会儿把这个,一会儿把那个拿进他的小房间,整理它们的提线和关节,擦拭擦拭,或者把什么地方修理一下。这时候老亨利常常衔着短烟袋站在旁边,听他讲木偶们的故事;而木偶差不多是个个都有自己特殊的遭遇的。不是嘛,现在已经知道,那个雕刻得十分可爱的卡斯佩尔,当初在丽赛的爸爸向妈妈求婚的时候,还为自己年轻的制作者当过媒人哩。为了使某些场面更加生动具体,老爷子讲着讲着就动起提线来;我和丽赛往往也站在院坝中,透过葡萄藤荫蔽着的窗户往房里窥视;可里边的两个老小孩多半玩得忘乎所以,非得等我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才会发现我们这些观众的存在。
过了一年,约瑟夫老爷又找到了别的事来干;他把整个花园都管了起来,栽花种树,收获果实;礼拜天,他总穿得干干净净地在花坛间团来踱去,一会儿修剪蔷该丛,一会儿给丁香和紫罗兰绑上亲手削制的小撑木。
我们生活得和和美美,心满意足;我的营业也一天好似一天。对于我们的婚事,故乡的好人们热热闹闹地谈论了几个礼拜,可是正由于众口一词地认为我这样做是发了疯,没有持不同意见的,失去了火上浇油的对立面,谈着谈着也就没劲儿了。
接着又是冬天,约瑟夫老爹在礼拜日重新从顶楼的巴藏室里把他的木偶搬了下来;我想过,往后的一些年头他就会这么安安静静地,在时而种种花草时而玩玩木偶中度过去吧。不料有一天早上,我正一个人坐在起居室吃早餐,老人家却表情异常严肃地走了进来。
“女婿,”他用手一连挠了好多次他那短剑般竖着的白发,终于尴尬地说,“我可不能老是这么眼睁睁地在你们家白吃饭呀!”
我闹不清他的意图何在,但仍间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不是也在作坊中帮忙吗?我的营业现在有了更多赢利,不也主要是他在我婚后的那天早上交给我的钱所生的利息吗?
他摇摇头,说这一切都不够;何况那笔小小的财产的一部分还是他当初在我们城里赚的;眼下行头还在,所有的剧目也仍然记在他的脑子里。
我这才明白过来,是那个老木偶戏艺人不让他安静;他已不能满足于仅仅有他的朋友老亨利这一个观众,他必须再次在聚集起来的众多的人面前,演出他的节目。
我努力劝阻他,可他老是不肯罢休。我和丽赛商量,临了儿到底不得不依了他。老头子自然最希望不过的是丽赛仍像婚前一样地在剧中演女角;但是我和丽赛商量好,装作听不懂他的暗示;要知道,对于一位市民和手工业师傅的妻子来说,那是万万不行的。
幸好或者你也可以说:不幸当时城里有一个名声挺不错的女人,她曾经在剧团里唱过词,所以对这档干事并非毫无经验。这个因为腰肢伛偻而被人叫做驼背小丽丝的女人,马上接受了我们的聘请;紧跟着,每当夜晚和礼拜天的下午,约瑟夫老爹的小房里便闹腾开了。在一扇窗前,是老亨利在钉舞台的支架;在另一扇窗前,老木偶戏艺人站在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景片之间,正与驼背小丽丝一幕一幕地排戏。每次排练后他总是说,驼背丽丝这个娘儿们机灵极啦,甚至丽赛也学得不如她快;只是她唱起歌来不怎么样,瓮声瓮气的嗓子总是提不高,要演必须唱歌的美丽的苏珊娜就别扭。
终于决定了公演日期。这次一切都要尽可能讲究点;杨子不再是打靶场,而是过米伽勒节时举行中学生演讲比赛的市政厅;再有礼拜六下午我们的好市民们在打开自己刚收到的小小的周报时,上则大字广告就会跳进他们的眼帘:
明日,星期六晚上七时,在市政厅,机械师约瑟夫·
滕德勤亲自演出带歌唱的四幕木偶剧:《美丽的苏姗娜》。
然而,当时在我们城里,生活着的已不是我童年时代那些善良而好奇的青年了;这其间已经历过所谓哥萨克的冬天①,在手工业学徒中间尤其滋长了一种恶劣的放荡不羁的习气;就连当年可敬的市民中的木偶戏爱好者,如今也已把心思用到了别的事情上。可尽管这样,要是没有那个黑铁匠和他的儿子们在场,一切也许仍然会顺顺当当。
我问保罗森,黑铁匠是谁,我怎么在城里从未听人谈起过这个人。
这我相信保罗森回答说黑铁匠几年前已经死在收容所里啦;不过当时他还和我一样是师傅;人倒不笨,就是工作和生活方面同样都吊儿郎当,白天挣的钱晚上便喝酒打牌全部花干净。他对我的父亲已经有仇,不光因为父亲的买主比他多得多,还因为他俩年轻时在一块儿学徒,他由于对我父亲恶作剧而被师傅开除了。从那年夏天起他加倍恨我,因为城里新开了一家织布厂,尽管他拼命地拉生意,修配纺织机的工作还是交给了我一个人。自此,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便不放过任何发泄自己怨恨的机会,对我进行种种挑衅。说起他那两个儿子,他们在他那儿学徒,干起坏事来甚至赛过了自己的老子。可我当时却没有心思去顾及这号人。
演出的晚上到来了。我在家里还有些账册需要整理,所发生的事情是事后听我妻子和老亨利讲的;他们俩陪着我岳父一起上市政厅去了。
前排座位上几乎完全没有人,中间也坐得稀稀落落的,只有在最后的廊子上才人头挨着人头。当演出面对老这样一些观众开始以后,一上来一切倒也正常;小丽丝记住了自己的台词,念起来顺顺溜溜。可随后却来了那支倒霉的歌!不管她怎么卖力使劲,也没能使嗓音变得柔和一点;正如约瑟夫老爹先前所说,她唱得真是瓮声瓮气的。突然廊子上有人大叫一声:“唱高一点儿啊,驼背丽丝!唱高点儿!”当丽丝听从人家的呼喊,拼命去爬那无法达到的高音阶时,大厅中更爆发出阵阵狂笑。
台上的演出停止了;从布景中间传出来老木偶戏艺人颤抖的喊声:
“先生们,我求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与此同时,提在他手里正与美丽的苏珊娜配戏的卡斯佩尔,就像得了痉挛症似的把自己灵巧的鼻子不住地甩来思去。
于是又引起新的哄堂大笑。
“欢迎卡斯佩尔唱歌!”
①指一八一三年冬天。当时由于哥萨克兵入境而引起了骚乱和饥憧。
“唱俄国歌!《漂亮的敏卡,我得走啦!》”
“卡斯佩尔万岁!”
“不行,要卡斯佩尔的闺女唱歌!”
“是吗,想得妙!她如今已当了老板娘,再不干这营生啦!”
这么又闹了好一会儿。突然扔来一块大铺路石,不偏不倚地直冲着舞台飞去,一下子打中卡斯佩尔的提线,小木偶从老艺人手中滑脱,掉到了地上。
约瑟夫老爹已经忍无可忍,不顾驼背丽丝的恳求,爬到了演木偶戏的台子上。迎接他的是雷鸣般的掌声、笑声、跺脚声;也许,老人家把脑袋伸在布景中,两手狂挥乱舞,发泄着自己的义愤,那样子看上去是够滑稽的吧。
在一片混乱之中,幕布突然落了下来;是老亨利降下了它。
这时候,在家里算账的我也感到某种不安;我并不想说,我已预感着什么不幸,而只是心里忍不住要去看看我的亲人们。
我正准备登上市政厅前的石阶,突然上面一大群人冲着我涌来,叫声笑声乱成一片。
“乌拉!卡斯佩尔完蛋啦!洛特完蛋啦!好戏收场啦!”
我抬头望去,看见上面正是黑铁匠那个息子的丑脸。他们马上不吱声了,擦着我身边跑出门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