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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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灰心丧气。阿辽沙,你毫不客气地瞧着我:我自己就跟你一模一样,
完全是幼稚的小伙子,所差的只是不是个小修士。俄国的小伙子,我指
的是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是怎样在活动呢?举例来说,他们就聚集在这
里的脏酒店里,坐在一个角落上。他们以前从来不相识,一出酒店,又
会几十年互不相见,但那有什么,碰到在酒店相会的机会时,你看他们
在讨论些什么?讨论的不是别的,而是全宇宙的问题:有没有上帝?有
没有灵魂不死?而那些不信上帝的,就讲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还有
关于怎样按照新方式改造全人类等等;结果还是一码事,是同一个问题
的两面。今天我们这里有许许多多极不寻常的俄国小伙子都在一心一意
地谈论永恒的问题。不是这样么?”
“是的,在真正的俄罗斯人心目中,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死
的问题,或者如你所说另一面的问题,自然是最首要最严重的问题,而
且这也是应当的。”阿辽沙说,还是含着平静而带有探究意味的微笑,
注视他的哥哥。
“你知道,阿辽沙,做个俄罗斯人有时候就根本不是件聪明事,但
再不能想象有比现在那般俄国小伙子们在干的更愚蠢的事情了。不过有
一个俄国小伙子阿辽沙,我却是非常喜爱的。”
“瞧你得出个多妙的结论来!”阿辽沙忽然笑了。
“好,你说吧,从哪里开始?全听你吩咐。从上帝说起?先谈上帝
存在不存在,好不好?
“你愿意从哪里说起就从哪里说起好了,即使是从‘另一面’说起
也行。你昨天不是在父亲那里声明过,上帝是没有的么。”阿辽沙探究
地瞧了哥哥一眼。
“我昨天在老头子那里吃饭的时候,是故意用这话来逗你,并且看
见你的小眼睛冒火了。但是现在我不反对和你详细谈一下,而且是一本
正经地谈。我愿意同你取得一致,阿辽沙,因为我没有朋友,我愿意试
一试。嗯,你想想看,说不定我也会承认上帝的,”伊凡笑了,“你不
感觉这很突然么?”
“自然是的,假如你现在并不是开玩笑。”
“开玩笑?昨天在长老那里人家说我是开玩笑。你知道,亲爱的,
十八世纪有一个老罪人,他说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s′
il n′existait pas Dieu il faudrait l′inven…ter①。而人也的确造
出了上帝来。上帝果真存在倒不奇怪,不稀奇了,稀奇的是这种思想—
—必须有一个上帝的思想——竟能钻进象人类这样野蛮凶恶的动物的脑
袋里,而这种思想是多么圣沽,多么动人,多么智慧啊,它真是人类极
大的光荣。至于我呢,我是早就决定不去思考究竟是人创造了上帝还是
上帝创造了人的问题了。自然我也就不想再去仔细研究俄国小伙子们关
于这问题的时髦的原理,——那是完全从欧洲的假设中引伸出来的;因
为在欧洲还只是假设的东西,到了我们俄国小伙子的心目中就立刻成了
原理,不但小伙子们这样,也许连有些教授们也是这样,因为我们现在
俄国的教授们也往往和俄国的小伙子们完全是一回事。所以我把那些假
设一概略过不提。你我现在的任务究竟是什么?那就是让我尽快向你说
清楚我这个人的实质,也就是:我是什么样的人?信仰什么?抱着什么
样的期望?对不对?因此我现在声明:我直接而且简单地承认上帝。但
是应该注意到这一点:假如上帝存在,而且的确是他创造了大地,那么
我们完全知道,他也是照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创造大地和只是有三度空间
概念的人类头脑的。但是以前有过,甚至现在也还有一些几何学家和哲
学家,而且还是最出色的,他们怀疑整个宇宙,说得更大一些——整个
存在,是否真的只是照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创造的,他们甚至还敢幻想:
按欧几里得的原理是无论如何不会在地上相交的两条平行线,也许可以
在无穷远的什么地方相交。因此我决定,亲爱的,既然我连这一点都不
能理解,叫我怎么能理解上帝呢?我老老实实承认,我完全没有解决这
类问题的能力,我的头脑是欧几里得式的、世俗的头脑,因此我们怎么
能了解非世俗的事物呢。我也劝你永远不要想这类事情,好阿辽沙,尤
其是关于有没有上帝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对于生来只具有三度空间概
念的脑子是完全不适合的。所以我不但十分乐意接受上帝,而且也接受
我们所完全不知道的他的智慧和他的目的,信仰秩序,信仰生命的意义,
信仰据说我们将来会在其中融合无间的永恒的和谐,信仰那整个宇宙所
向往的约言,它‘和上帝同在’,它本身就是上帝,诸如此类,不可胜
数。这方面想出来的说法太多了。我的说法好象也不错,对不对?但是
你要知道,归根结蒂,我还是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即使知道它是存在
的,我也完全不能接受它,你要明白,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
上帝所创造的世界,而且决不能答应去接受它。我还要附加一句:我象
婴儿一般深信,创伤终会愈合和平复,一切可气可笑的人间矛盾终将作
为可怜的海市蜃楼,作为无力的、原子般渺小的、欧几里得式的人类脑
筋里的无聊虚构而销声匿迹,在宇宙的最后终局,在永恒的和谐到来的
时刻,终将产生和出现某种极珍贵的东西,足以满足一切人心,慰藉一
切愤满,补偿人们所犯的一切罪恶和所流的一切鲜血,足以使我们不但
可以宽恕,还可以谅解人间所曾经发生的一切。就算所有、所有这样的
情景终会发生,会出现,但是我却仍旧不接受,也不愿意接受!甚至即
使平行线能以相交,而且我还亲眼目睹,看见而且承认说:确乎是相交
了,我还是不肯接受。这是我的本性,阿辽沙,这是我的信条。这话我
是一本正经地对你说的。我有意让我们这场谈话以最笨拙不过的开场白
① 法语: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伏尔泰的话。)
开头,但最后终于引出了我的自白,因为你所需要的正是我的自白。你
需要的不是讨论上帝,而只是需要知道你心爱的哥哥的全部精神寄托。
我现在都说出来了。”
伊凡突然以一种特别的、意料不到的激动情绪,结束了他的长篇大
论。
“可为什么你要用‘最笨拙不过的开场白’开头呢?”阿辽沙沉思
地看着他问。
“第一,至少是为了保持一点俄罗斯语言的本色:俄国人谈论这类
题目的话永远是说得很笨的。第二,越笨越近事实。越笨越明白。笨拙
就是简捷而朴质,聪明则是圆滑而又躲闪。聪明是下贱的,愚笨则直率
而且诚实。我的话已经说到了绝处,所以我越说得笨拙,对于我越加有
利。”
“请你对我解释,为什么‘你不接受世界’?? 。”阿辽沙说。
“自然要解释的,这并不是秘密,我原来就是要往这方面谈的。我
的小弟弟,我不想把你引坏,使你离开你的立脚点,我也许是想用你来
治疗我自己。”伊凡忽然微笑了,完全象一个温顺的小孩。阿辽沙还从
来没有看到他有过这样的微笑。
四 叛 逆
“我应该对你坦白一下,”伊凡开始说,“我一直想不通怎么能爱
自己的邻人。据我看来,恰恰对邻人是没法爱的,只有离远些的人还可
以爱。我有一回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关于圣徒‘慈悲的约翰’的故事:有
一个饥寒交迫的行路人,走到他的面前,请求给一点温暖,他竟和他同
睡一床,抱住他,朝他得了什么可怕的病而流浓发臭的嘴里吹气。我相
信他这样做是出于一种虚伪的自我折磨,一种由于义务而强做出来的
爱,出于硬给自己规定的赎罪苦行。要爱一个人,那个人必须隐藏起来,
只要一露面,爱就消失了。”
“这话佐西马长老讲过多次,”阿辽沙说,“他也说,一个人的脸
常常会妨碍许多对爱还没有经验的人去表示他们的爱。但是人类中间仍
然有许多爱,几乎和基督的爱相仿,这是我亲自有所体会的,伊凡? 。”
“我暂时还体会不到,无法体会,而且有无数的人也和我一样。问
题只在于:所以会这样,是由于人们的坏脾气,还是因为人们的本性就
是如此。据我看来,基督的爱人是一种地上不可能有的奇迹。自然他是
上帝。可是我们并不是上帝。比方说,假定我能够深深地忍受痛苦,但
是别人却永远不会明白我受苦到怎样的程度,因为他是别人,而不是我,
此外,也很少有人肯承认别人是受苦者,就好象这是一个什么官位似的。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肯承认吗?就因为,比如说,我身上有臭味,我的
脸长得蠢,我有一次踩了他的脚。并且痛苦和痛苦也不同:会使我有失
尊严的那种屈辱性的痛苦,例如饥饿,还可以蒙我的恩主承认,但只要
稍为高尚一点的痛苦,例如是为了一种理想,那就不成了,他很少能加
以承认,因为,比如说,他会看着我,突然看出,我的脸和照他想象为
了某种理想而受苦的人所应有的脸根本不一样。于是他就会立即把他给
我的恩惠夺走,甚至还完全并非由于心存恶意。乞丐,特别是品行端正
的乞丐,应该从来不在外面露面,而是通过报纸请求施舍。抽象地爱邻
人还可以,有时甚至还得离得远远的,离得近就几乎绝对不行了。如果
一切都象在舞台上,象舞剧中那样,乞丐出场的时候穿着绸缎的破衣,
披着撕裂的花边,优雅地跳着舞向人乞讨,那还可以欣赏他们。不过只
是欣赏而已,决不是爱。但这些话说得够了。我只是要让你明白我的观
点。我本想谈一谈一般人类的痛苦,但不如先限于讲一讲小孩子的痛苦
吧。这会使我的论据缩小十倍,但还是只限于讲讲小孩子吧。自然这对
我是不太有利的。但首先,小孩子们在近处也可以爱,甚至是脏肮的,
形容丑陋的都可以爱(不过我觉得小孩子是从来没有形容丑陋的)。其
次,我所以不愿谈大人,是因为他们除去令人生厌,不值得爱以外,还
遭到了报应:他们偷吃了禁果,认识了善恶,开始变得‘象上帝’了。
而且他们现在还在继续吃。但是小孩们一点也没有吃,暂时还什么错处
也没有。你爱小孩么,阿辽沙?我知道你爱的,所以你会明白为什么我
现在只想谈他们。如果他们在地上也遭到极大的痛苦,那自然是受他们
的父辈们的连累,受吞食禁果的父辈们的连累而受到惩罚的。但是这种
议论是非现世的议论,是现世的人心所不能理解的。无辜的人不应该替
别人受苦,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些无辜的人!你会觉得我很奇怪,阿辽沙,
我也会十分喜爱小孩。但你要知道,残忍的人,贪婪成性、欲火如焚的
卡拉马佐夫家的人,有时也很爱小孩。孩子们当他们还是孩子时,比如
说,在七岁以下的时候,是同大人们有天壤之别的:他们仿佛完全是另
一种生物,有着另一种天性。我认识一个在监狱里的强盗:他在于他的
营生的时候,有时夜间闯进别人家里抢劫,杀死全家,同时还杀死过好
几个小孩。但是在坐牢的时候,却竟然出奇地爱他们。他从监狱的窗里
成天望着在监狱院子里游戏的小孩子。他跟一个很小的男孩弄熟了,他
时常到他窗下来,结果竟和他十分要好。? 。你不知道我干吗说这些话,
是不是,阿辽沙?我的头有点痛。我觉得忧郁。”
“你说话的神色很奇怪,”阿辽沙不安地说,“好象有点神经失常
似的。”
“顺便说起,不久前在莫斯科有一个保加利亚人告诉过我,”伊凡?费
多罗维奇继续说下去,好象没有听到他弟弟的话,“土耳其人和契尔克
斯人因为害怕斯拉夫人大规模起来造反,如何在他们保加利亚境内到处
行凶,烧杀淫掠,凌辱妇孺,把囚犯耳朵用铁钉钉在围墙上面,一直到
第二天早晨,然后再把他们绞死,还有其它种种的情形,简直没法描写。
有时常听见形容人‘野兽般’地残忍,其实这对野兽很不公平,也很委
屈:野兽从来不会象人那样残忍,那样巧妙地、艺术化地残忍。老虎只
是啃,撕,只会做这些事。它决想不到去用钉子把人们的耳朵整夜地钉
住,即使它能够这样做的话。而这些土耳其人却津津有味地折磨孩子,
包括用匕首从母亲的肚子里剖出婴孩,一直到当着做母亲的面把吃奶的
幼儿抛向空中,再用刺刀接住。他们最感到甜蜜有味的就是当着母亲们
的面。但还有这样一个使我十分感到兴趣的场面。你可以想象一下:一
个吃奶的孩子抱在浑身哆嗦的母亲手里,四周围着一群闯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