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2夜与昼-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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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兄,你这笔字写得确实不错,你这个人有大人物气魄,潇洒纵横,以天下为己任,可又笔笔含锋不露。做人和写字一个道理。一个人胸怀大志,可一生又笔笔含锋不露,这就不容易。峣峣者易折。锋芒毕露是最蠢的……你们说曹操有雄才大略吧?可他的魏家天下最后叫司马懿、司马昭篡夺了。我看司马懿比曹操更厉害……江兄,你看你这一笔,内含劲力,表面上不嚣张,实际上很毒。嗳,毒在这儿是褒意,不是贬意啊。这一笔里面就藏着司马懿的老练和杀机。你们别不相信,我真的看到司马懿的嘴脸了。那是他的眼睛,那是他的目光,看,那不是他的冷笑?……搞政治和写字一样,笔笔有力,笔笔又含而不露,这最难了。太张狂的人都经不住整。脸上不露声色,手底下稳准狠,一下是一下,置敌于死地,这才是手段呢。……
顾晓鹰感到鼻子里呼出的气体灼烫,还感到眼前的圆桌像个缓缓旋转的大轮子,高举的酒杯一只只从眼前转着,盘盘碟碟从眼前转着,一张张脸从眼前转着。可惜没有女人。有一个,席志华,既不漂亮,又是江岩松的老婆,也没什么可挑逗的。
每个人说说自己最得意的事情?他得意的事情多了。最得意的事情无非是搞女人。他对这方面的战果从来记得一清二楚。
你们听着,我给你们说上几件……
怎么,嫌我说得多了?多说点还不好?要拣自己最得意的一件事说?我都得意。几十件。不愿听我再讲了?好,我不多说了,省得占了你们的发言时间。哈哈。
不过,让我再干上一杯,总结上两句,啊?
我的体会:一个女人一个味。和吃菜一样,一年到头只吃一道菜,会腻死人的。天天吃螃蟹,一天三顿,一个月九十顿,一年一千多顿,无论味道多么鲜美,保证吃得谁也一见它就要吐出来。又和听音乐一样,一辈子总听一支曲子谁受得了?女人也要常换换。告诉你们吧,有的女人是看着有味,让你馋得不行,可一旦把她搞到手,就一点味都没了。可有时候,她还死缠住你不放。搞女人要有手段,甩女人也要有手段。有的女人搞到手了,越品越有味,要是她再对你来个不远不近的什么劲儿,你越是撒不开手。
怎么,又嫌我离题了?鲁鸿,你说,我那几桩得意的事盖了你的那桩没有?不和我比?行了,不说这了。不过,我觉得每个人光说最得意的事还不够劲儿。我提议再加个话题:每个人同时必须坦白交代一个自己最坏、最见不得人的心眼。对了,暴露暴露人性恶。你们一个个都敢不敢?
什么,让老子先说?我不敢说?我怎么不敢?我就是准备说才提的头儿。我说。
我他妈的坏水可多了。告你们一个,我没事了,最爱干的是什么?就是去坐公共汽车,专拣最挤的车——舞会散场的、电影院散场的——坐。干什么?在车上挤女人。对了,看见漂亮女人就上去挤,从背后挤她、蹭她,从正面挤她、蹭她。管她瞪不瞪眼,装没看见。要是周围都是女的,碰见女学生群,就左右的挤,挤一个换一个,品品各种味道。鲁鸿,你说我什么?说我性饥渴?我不饥渴,身边有情人时也这样。这和正儿八经搞女人是两回事,各有各的味。你说我暴露得够坏不够坏?告诉你,这还不是我要说的正经题儿呢。只不过是我的一点铺垫。
我还有一个更坏的,就是报复。你们遇到有仇有恨,怎么报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呢,觉得这种报复都不狠毒。不解气。我觉得最有力的报复是把他老婆搞到手,让他当王八、戴绿帽子。这才是最毒的报复呢。怎么样,我这心眼坏到家了吧?
人都坏着呢。什么文章,什么小说,写的人都是假的。就像你们平常在社会上,都没装样子,都没演戏?都假着呢。哪个人没点坏得透顶的心眼?都藏着,不敢暴露。要是人人都暴露出来,你们可以想想,比全世界所有的核弹头都厉害,保证能把地球炸碎几百遍。
“谁坏,也没像你坏得那么邪门。简直是恶棍。”鲁鸿笑着说。
我看都差不多。不过,我相信人的坏都是后天的,这我就能证明。我的坏,就是刚上初一开始的。我每天偷我老子的《参考消息》看,那阵“参考”只有干部能看。有一天看到一篇文章,评介希特勒和他的《我的奋斗》,有几句话给我印象极深:一句,人类社会就是生存竞争,一句,自私是生存竞争的最大动力,最后一句,最强有力的人往往也是自私心最发达的人。他妈的,我一下子觉得发现人生真谛了。后来,我到处找来一些书,越看越相信这一条。你们知道我开始怎么自觉地学自私吗? 说出来你们别嫌腌臢。自从看完那篇文章那天起,我上完公共厕所,再也不拉水冲了,起来就走。拉水冲,那拉把上保不住有细菌弄脏我的手,不拉,臭了也是熏后来的人。好好,嫌我说的腌臢,我不说了。你们谁接着说?一件最得意的事加一个最坏的心眼。
刘尧坐着还比别人高半头,左右看人自有些居高临下。他很想说些有分量的话。可是眉头皱紧了,脑子却发木,舌头也不很听调遣。那股想教训人的劲儿都注入到目光里了,不满地转来转去扫视着。
江啸就知道炫耀他的书法;周昌石就知道说大话;曹力夫就知道呵呵笑;郑重就知道不停地吃,不停地叨唠;华茵就知道凑热闹……他们都喝醉了,一点都不清醒,浑浑噩噩。只有他清醒。他冷冷地看着他们。
眼前模糊了。他这是在哪儿?
他在北京中医医院的平房院里,等着看病。他站在台阶上,利用这点时间做起站桩气功来。两膝微屈,两手下垂,气沉丹田,入静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人们都没注意他,在院子里流水般来来往往着。三十分钟过去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周围的人流仍然来来往往着。他突然升入一种超尘拔俗的、以静观动的特殊境界。他好像是座雕像,好像尊神,看着凡间的忙碌。人们是那么匆忙,那么焦虑,奔波着各自的事情。他想到大同云岗那座十几米高的石雕佛像,自己好像与它合为一体了,以它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观察起流来流去的凡人了。都在忙什么?
他看到自己也在下面忙碌的人流中匆匆走着,人总要有所追求吧……
席志华酒喝得最少,有些酒意,但还保持着清醒。一个女人坐在男人堆里,能得到充分的信任和友谊。男人对女人往往不存戒意。倘若女人们坐在一起,或者男人堆里有第二个女人在场,她的神经就不会这样松弛舒畅了。
人是复杂的东西。一旦剥掉伪装,露出的真相全然是另一套。客人到来之前,江岩松有多少理智的算计啊,瞅他现在醉了又说的是什么?鲁鸿、顾晓鹰也不是简单的人,来之前肯定也各有打算,可现在,简直什么丑事都亮出来了,还互相比着亮。什么是理智?理智就是对利益和策略的思维,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虚伪。不过,这种虚假人类社会可能也需要。要不,像顾晓鹰说的,人人都不加遮掩地大暴露,真能把地球炸碎几百遍呢。现在可好,理智剥光了,暴露开了。 真像做梦一样,人常常在梦里露真情。许多梦是不能对别人讲的。她不是也梦见过自己和另外的男人间最不堪的事情吗?
轮着她讲了,最得意的事情?她想不起来。我确实想不起来,真的。我不知道有什么得意的事情。我只能想起自己有什么倒霉的事情。
让我说最坏的心眼?我也不知道。她笑笑。
这不是真话。人没有醉,就要说假话。她当然有坏心眼。人人都有。这一点顾晓鹰说得是对的。她的最坏的心眼是什么?
一个漂亮的女孩对江岩松崇拜至极,星期天常来找他,有时候两个人就散着步上公园“谈历史”去了。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给那个女孩写了封信,威胁她,如果再和江岩松来往,就要告她是破坏家庭的第三者,吓得那姑娘再也不敢来了。自己却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似地问江岩松:哎,那个女学生怎么不来找你了?那姑娘挺聪明的。
这是她最坏的心眼?
不,还有。一次投票选举……不,她不往下想了。自己的这些坏,她今天都不会讲的。她没有醉。她连想都不愿想下去。她对自己都不愿承认那些坏。
非要让我说?那我说一件。有个星期天,我急着复习电大功课,实在不愿洗那么多衣服,我就装着手腕扭伤了,结果让岩松一个人洗了一上午……
人们听了,指着江岩松哈哈大笑起来。
华茵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活动玩具,手要动,胳膊要动,身子要动,脖子要动,一切关节处都要动。她很能喝酒。前几年一次在宴会上干杯,她喝倒了一大片男人。都是她手下的败将。现在她浑身汗津津的,背后湿凉,身前潮热,从脸、喉咙、两乳间一直热下去,越下面越潮热得厉害,潮热得黏稠。她没老,身上的肉稍有些松弛,可都还是暖热的。平时没什么要求,有时却有渴望。她喜欢男人。喜欢人多热闹。
此时,江啸在她眼里又显得很有魅力了。他的字写得有气派,他端杯豪饮有气派,他评古论今的渊博学识有气派,他仰身哈哈大笑时使他那干瘦的身材也放出伟岸的光轮。满桌的人都不如他。她为丈夫感到骄傲。
但她更需要自己的风头。她不停地说笑,不停地发表见解,不停地提出话题……一个女人与五个男人,她不应该成为惟一的中心吗?
江岩松难得如此醉酒,他在晕晕乎乎中始终保持着一丝微弱的理智:有一点醉可以,但一定不要醉到失控。什么大话都可以说,反正今天是喝多了,自己索性也放纵一下,快活舒服一下,平常收敛得太紧了,但绝不可说出有关自己政治进取的实质性情况。他抓住的这一线理智,就像一个困乏至极的人因为有事不能睡而抓住的一丝自我警醒一样,一方面支撑着他反复战胜迷糊不要睡着(不要醉倒),一方面越发加重着他的困意(醉意)。
啊,他最得意的事?他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放在桌上,松懒地又是潇洒有气派地坐着,立刻进入了大政治家的自我意识。他得意的事情多了,随便说一桩吧。我最得意的事情是“舌战群儒”。战什么群儒?在一个讨论国际问题的会议上,他以谦虚请教似的口气详细阐述了自己的独立见解,并把持不同见解的权威学者都驳倒了。
他眼前出现了无数的人,活跃在各种场合中的人,他轻轻一挥手,就把他们都挥倒了。所有的人都不在话下。他眯眼看着自己的幻境,微微笑了。
你们说我有野心,藏着,现在就得藏着点。轮着我弄权,不说别的,如果让我掌握外交,我一定要让基辛格之流都拜倒在我的脚下。鲁鸿,你说我现在才说真话?酒后露真言?没关系,明天我就可以不承认。别笑,真的。不过,我现在还要接着再说点狂话。我真不把现在台上这拨人看在眼里,告诉你们,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什么,让我讲自己的坏心眼?我经常想杀人。(一 蹾酒杯,眼露凶光地说道)怎么样,比你们都坏吧?想杀谁?想杀过不止一个人。那些害我的、嫉妒我、坑我的、碍着我的。
江啸眼前的世界是任他书写的一张张雪白的宣纸。他带着浓酣酒意,纵笔豪迈,放荡挥洒,一笔连一笔,笔笔有千钧力,裹着淋漓浓墨,在白纸上飞龙舞凤。白色的宣纸绵软、柔顺、服贴,任他的雄遒大笔力透纸背。像千军万马的铁骑践踏驰过薄雪覆盖的洁白原野,像铁犁划开着松软的土壤,像军事家任意切割、扫荡着弱敌的阵地。他手中的笔体现着他的力量。对这一张张白纸,他既爱怜又冷蔑,冷酷无情地用刀一样的笔画穿着它们。把他的意志,他的气派实现出来。
他一幅幅写着,兴致盎然。
这一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怡淡,怎么样?你们退休了挂在家里好不好? 这一幅“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的,有气派吗?老刘你要了?这一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的,怎么样?古来有志之士的座右铭。这都任你们挑,剩下的,我留着送别人。什么,我可以留着卖钱?真有这一天,缺钱花了,我就卖字画去。哈哈哈。
刚才那几幅还太常见,写几幅更少见的吧。
看,这一幅,写得怎么样?“行也无邪,言也无颇”。老周,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老曹,你知道吧?……对,行动不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