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2夜与昼-第3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女人如此审视自己的身体,从上面看着青春的消逝,是最能直接真切地在身心深处引起人生之感触的。
范丹妮也在细细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她也希望在上面寻到对自己有利的印象和证明。现代人就讲究瘦削纤细之美,这么想着,她得到了安慰和支撑。然而,她感到了对面床上林虹那苗条而丰满的身体。这一瞬间形成的对比,使她立刻又透过背心领口发现自己胸部的干瘪。她一下坐起来,找出一件绿绸长睡衣穿在身上再躺下来,并下意识地从椅子上拿起假胸按在胸前比试着,抚摸着,目光矇眬起来,想像着自己当真有这样一个胸。
“你觉得我这假胸好吗?”她有些走神地问。
“我不喜欢它。”
“为什么?”范丹妮认真地抬起头。她有点夸张这种认真,为的是转移刚才相视时所产生的不自然。
“我不喜欢假胸。”
范丹妮一下愣了,心中猛然被触动了什么,脸色变了,一丝痉挛从脸上可怕地斜着掠过。她突然双手抓住假胸用力一扯,把两个假乳房的联接部分扯断了。
“你怎么啦?”林虹惊愕地看着她。
“我不要它了。”范丹妮咬牙切齿地发着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范丹妮眯着眼,用裙子盖着身体在床上仰卧着。胡正强背靠着床头,双手抱膝挨着她在抽烟。
“你不理我了?”范丹妮娇嗔道,伸手去拉胡正强。
“让我抽会儿烟。”胡正强拨挡开她的手臂,动作虽然很轻,却含着一种冷淡。
这个动作中的心理信息,范丹妮通过手臂的接触一下就感到了。
胡正强沉默地抽了两口烟,朝范丹妮那露出在裙子外的半截干瘪的胸脯看了一眼,然后转头向着床外,在床帮上慢慢蹭着烟灰。过了好一会儿,又垂眼瞧着自己的脚面:“你和几个男人这样过?”
“这是什么意思?我结过婚。”
“我是说除了你丈夫。”
“你没权力管。”范丹妮一下被激怒了。
胡正强又沉默地抽着烟。范丹妮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他,察看他的表情。胡正强扭过头看了看范丹妮枕边扔的假胸。随着他冷冷的目光,范丹妮也看到了自己放的假胸,感到莫大的羞辱。
“我不喜欢女人戴假胸。”胡正强说。
“我只是随便说说……”林虹不安地解释道。
“这和你无关。我又想到别的事了。不说了,关灯睡吧。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范丹妮把撕断的假胸一扔,下床趿拉上拖鞋准备去拉灯,“你原来那位顾晓鹰也不是好东西。”
“是。”
“他还有一个妹妹吧?今天我见到她了,她和你在一个县吧?”
“是。”
“我看她是个骚货,在舞场上大出风头。她哥哥更坏,心毒手辣。今天他和一群人就在商议怎么整人。对了,他们要整的就是你们古陵县的县委书记,也是个北京知青。”
“是李向南?”林虹欠起了身。
“好像是。你认识他吗?”范丹妮转过头。
“认识。”
“好像你和他还有点关系。”范丹妮注意地看着林虹的表情,她发现对方的反应有些特殊。
“他过去是我同学。他们准备怎么整他?”林虹的心思一下集中到李向南身上。
“没注意听,反正他们有的是手腕。”范丹妮说着拉灭了灯。
“别关灯。”吴凤珠的声音。
灯又亮了。
“怎么了,妈?”
“我做梦想起来了……”吴凤珠吃力地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
“什么?”
“我想起我在干校时的思想笔记本放在哪儿了。”
范丹妮和林虹目瞪口呆,相视了一下。
“阿姨,您天亮再找吧,您身体……”林虹劝道。
“不,不,我必须找到我过去的思想笔记,我要写入党思想汇报。”吴凤珠下了床,“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一下就可以拿到。”她颤颤巍巍地爬到椅子上,又要上桌子,林虹和范丹妮连忙上前扶住她。
吴凤珠从书柜顶上一捆捆的杂志堆中抽出一个灰蒙蒙的牛皮纸袋:“总算找着了,就在这儿呢。”她像寻得宝物一样,打开纸袋,拿出两个红色硬皮笔记本,上面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字样,坐到床上,瑟瑟地打开看着。
范丹妮和林虹各自躺在自己床上,看着她。
屋里很静,只有吴凤珠一页页翻本的声音。翻完一本又翻第二本,越到后面翻得越快。好一会儿翻完了,她疲倦地出了口气,放下本,盘腿坐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发起呆来。
“妈,怎么了,不是?”范丹妮问。
吴凤珠一动不动。
“妈,你怎么了?”范丹妮有些担心。
吴凤珠还是直愣着不动。
“妈,这是不是啊?”
吴凤珠似乎没听见,好一会儿,她叹了口气:“都是斗私批修,批‘5·16 ’的笔记,现在没用了,都过时了。”她坐在那儿目光又恍恍然呆滞起来。
范丹妮熄了灯。
吴凤珠还在黑暗中木雕一样坐着。
第二十一章
吴凤珠那雕像一般的身影总算躺下了。床板略微咯吱吱响了两下,拽毛巾被往身上盖的声音,腿在凉席上挪动的声音,很快都没了,响起轻微而又困倦的鼾声。疲劳过度的人才有那种鼾声。黑暗中,那使人感到压抑的因素终于消失了。(一个人在暗黑的房间中离你不远地坐着,背衬着微亮的窗户,像个黑色的剪影似地,这对于躺着的人是有很大压迫力的。)一种宁静安谧的气氛开始充填着整个房间。
林虹仰躺着,可以折叠的钢丝软床铺着薄毯和软席,很舒服、很有弹性地托着她,依着她身体的曲线下凹着。下陷的肩背和臀部能非常惬意地感到钢丝网床兜着她的弹性和张力。她稍许挪动一下身体,钢丝网便微微颤动着。
她感到自己身体的苗条和丰满(感到和看到不一样,更亲切实在),感到自己身体的年轻,但也感到自己身体的疲倦和懈怠,感到它的冷淡和一丝缺乏热情的衰老。
衰老的种子二十五岁以后就开始在生命中播下了,它最初只隐隐地潜伏着。在疲倦或心灰意懒时,它便要露一露它的征兆(有人并不警觉它)。然后一点点扩大其阴影,直到五十岁、六十岁时便开始笼罩和统治生命。
她现在是太疲倦了。
眼前还瞬间即逝地闪过了一个电影镜头: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的树林边,一条小河在阳光下明亮闪烁,活泼地流淌过也镀着一层金色的草地。两棵小杨树间系着一张白布吊床,一个身穿红色泳装的姑娘躺在里面,秋千一样荡着。她满脸阳光地格格笑着,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耀着青春的光泽。一个英俊的也是黝黑的小伙子倚树而立,深情地注视着她……这不知是什么意识流?也不知是哪一部电影中的画面?那姑娘的形象如此生动,如在眼前,小伙子的形象却有些闪烁不定,好像有另一个她(林虹)所熟悉的人物要从他后面浮现出来。
他是谁?她不想。她不愿想。虽然她知道她能想出来。
窗帘是薄薄的蓝布,透着夜色,月光是皎洁的,照在窗帘上映出动人的蓝光。天热,窗帘没完全拉严,空隙中露出一条被月光洗浴得碧蓝透明的天空。她站在古陵县陈村外面的田野上,不止一次仰望过夜空。那里的天空比京城广阔冷清。京城的喧嚣使人淡忘了宇宙。她生活过那么长时间的古陵,怎么此刻一下显得那么遥远?
而她才踏入京城一个夜晚,怎么就好像久居这里了?
这个心理感觉反映着什么呢?是京城繁喧生活给她的密集刺激?这一夜的刺激是高浓度的。是自己生活将发生转折的先兆?……
朦胧中,房间渐渐澄清分辨出了物体的形状。桌子书柜全都显出它们的轮廓,在背着窗口的一面显出黑魆魆的暗影。能看到旁边范丹妮的床,对面靠窗吴凤珠的床,能看到她们躺卧的朦胧身影。
她平躺着,感到很舒服。整个身躯、四肢、肌肉、骨骼、五脏六腑连同神经都很熨帖。钢丝网床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可感地起伏波动着。一阵阵蒙蒙睡意袭来,她的身体一次次轻悠悠飘起来,躺到了云上。她的视觉、听觉、嗅觉、肤觉都模糊起来,混沌起来。但她的理智却让她顽强地又回到自觉状态中。她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睡去。那样一觉就会睡到天亮了。她应该想想明天的事情,想想来北京后的全部事情。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步。许许多多的问题纷沓地涌来。她能调回北京吗?需要进行什么活动?如何为父亲整理遗稿?她如何对待李向南?李向南将怎样对待她?她今后的生活要不要重新考虑?如何对待顾晓鹰?……她应该把问题理一理,逐个想清。
看来,这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可她太疲倦了,身体和大脑都懈怠着。自觉的思维显得有些淡弱,而消极的、不受控制的思维,却开始生动地闪动跳跃着。
她应该找个什么地方住宿?这个问题排开纷纷繁繁的问题,浮现到最前面来。无论如何不能住在范书鸿家了。人家受罪,自己受罪,大家都受罪。可她到哪儿住宿呢?这个想法使她头脑更摆脱了一些困倦。她的感觉器官从麻木混沌中渐渐清醒灵敏起来。眼睛最先透亮起来,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亮。她更清楚地看清了朦胧中的家具。写字台一角的青花瓷笔筒在映射着莹莹月光。写字台上那一大堆书籍,带着黑影的一个硕大正方体。那是范书鸿在法国的老同学送他的著作。范书鸿双手痉挛地撕书的样子又浮现出来,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冒火地闪着光,下巴微微抖着。一生中惟一的一本著作被他自己撕成两半了。老历史学家的悲剧。
她更清楚地看到吴凤珠那死一般熟睡的臃肿身影。她的一生呢?有着更令人怜悯的东西。岁月是残酷的。人生是何其短暂,人生没有重复的机会。
范丹妮已经睡熟了。她的肩膀时而一抽一抽的,垂在床边的一只手臂像十二三岁的女孩一样纤细。她与旧的生活割断了,在寻找新生活中却充满着激动不安的痛苦。她今后会幸福吗?好像很难。自己呢,自己以后会幸福吗?……黑暗中,孟立才,范丹林,隔壁邻居的夫妇俩,还有那门厅的争吵都在眼前叠印起来。
她突然感到一种沉闷、压抑。
踏入北京后的第一夜,为什么有如此沉重的感觉?
顾晓鹰在灯火通明的北京站背景上闪现出来,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小莉那目光尖刻的眼睛在后面时隐时现着。可恶,滚开。她不要想他们。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又让她想到小莉那冰冷的目光。小莉在追李向南。李向南对她呢?小莉年轻漂亮(承认这一点,林虹感到一种深刻的嫉恨),又是省委书记的女儿,还会写小说,不是很优越吗?不,她不要想这些。她闭上眼,想使思路集中一些。
视觉休息了,听觉越发敏锐起来。听觉展开了一个声音的世界。外间屋范书鸿的鼾声竟然这样响,刚才几乎没注意。她不关心这鼾声。此刻,她虽然闭着眼,但眼前却浮现出外间屋黑暗朦胧的情景。范丹林睡着了吗?这一下翻身的声音好像就是他的。年轻人翻身的声音和老年人不一样。想到踏进这个家与范丹林刚见面时的情景,范丹林那样笑着看她,她脸上又漾出一丝微笑。那微笑既是面对眼前浮现的范丹林的,想象中的;又是对着自己的,笑自己此时的心理感觉。女人见到男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见到年轻的男人,常会感觉愉快的。她是女人,她还年轻,而且现在独居。她不应该再结婚吗?不,她不愿想这些。范丹林大概还不知道她结过婚吧?如果他知道了,又会怎样看她呢?这个问号把她的那点愉快打碎了。眼前如水纹晃动。
她在北京站闹闹嚷嚷的人海中走着,她在拥挤不堪的电车中颠簸着,很多男人的眼睛在注视她。她知道自己漂亮,在男人眼里有魅力。或许,这里有的男子已对她生出爱慕。然而,他们知道她的耻辱经历吗?
一个英俊的大学生,在一片闪动的幻象中迎面走来,她认识又不认识,带着那样诚恳的表情向她表达爱情,脸红着,激动而困难地诉说着什么。可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她的自述。他吃惊地睁大眼,目光闪烁地左右躲避着,陷入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