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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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听昔霁讲,程璞会知道芸芸的情况,安东便又到了他那儿。
一谈起芸芸,程璞便道:“啊,我也正想找你,这可能是你马上要碰到的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户’
安东惊疑地说:“什么……?”
程璞道。“这不是芸芸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代知识青年……讲具体一些吧。是一代在农村的知识青年的前途和命运的问题。……”他又以那种不容人插嘴的果断的手势,拦住了安东想问的话,说道,“我记得你上次谈到柳岗、花溪这些事的时候,有过一个设想。你认为现在在农村广阔天地里锻炼的知识青年,是一支巨大的力量……”
安东迫不及待地接上他的话头,讲:“对!对!我这样想过,他们有知识,有文化,这是最大的优点。……现在,农村里的那些新旧恶霸所以能胡作非为,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利用了农民的老实,善良;也可以说,是由于没有文化而形成的保守和愚昧。……”
程璞道:“对。所以随便哪个菩萨都可以搬出一本经来糊弄人。而我们的农民,就其意识形态来说,还是封建主义占着上风,他们是不能没有菩萨的。那些混蛋们,很懂得要搞乱中国,先要搞乱农村,搞乱吃饭穿衣的根本民生问题。于是,他们便披着共产党、救世主的外衣。这样的菩萨,便是今天柳岗、花溪和所有农村的灾难!”
安东激动起来了。他挥着手,说道:“我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觉得大批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将是改变农村面貌的一支生力军,是把文化、科学和党的政策传播到农村去的生力军。正象毛主席讲的,大有作为……”
程璞道:“然而他们在下面的遭遇,你可能是不太清楚的。”
安东点点头。
程璞说:“既然说到了芸芸,那就先请你看几本日记。这几本日记是芸芸写的。我想,你大概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到他们生活的一个缩影……”
说着,他从床底下取出了一个小包,解开包袱,拿了一本递给了安东。
一九六八年九月十一日
今天,妈妈(不!我应该以后称她是女地主,就是《木木》中的那个女地主)得意地对我讲:“芸芸!我们下午就搬家了,搬到楼上住了!……你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唉声叹气的,哪象个才十六岁的姑娘呀……”
不过今天她没有骂我,大概就因为马上要搬到原来昔憬伯伯的屋里去。我看她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自从秦斐阿姨自杀,霁霁被抓去之后,我自己也觉得我忽然懂得了许多,又忽然觉得什么都不懂。我不懂这出过黄继光,邱少云,和雷锋叔叔的新社会,为什么有那么许多可怕的事。这些事,过去只听说在旧社会里才有……
同学们都说我变得象个小大人了。
下午,妈妈硬逼着我搬家。
天落雨了,妈妈请来了一大帮什么造反派里的朋友们来帮忙。搬上去之后,又是喝酒,又是猜拳,闹得满屋子乌烟瘴气。
我呆呆地坐在外屋,这里原来就是霁霁画画、做雕塑的地方。我望着新红漆的地板上,踩着一个个脚印,心里直打颤。我心想,这会儿木木该蹿出来了,然而没有。唉!它已死了。
九月二十日
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
我住在原来霁霁住的尼子里。我简直觉得是犯罪,是乘人之危。
可是妈妈(唉!我还得天天叫她妈妈)却越来越发福了,象个皮球,从这间屋子滚到那间屋子。她还请来了几个木工做沙发,做五斗橱。锯呀,刨呀,我听得都烦死了,她却好象在欣赏美妙的音乐,连拉一下抽水马桶都感到一种快感:“哼!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哪能住进这套高干宿舍!”
爸爸是个唯唯诺诺的小公务员。在机关里,他的脑袋长在顶头上司的脖子上。在家里,就长在妈妈的脖子上。现在,舅舅是我们家的常客。他叫方为,可是妈妈有时喊他“绍武,绍武……”(我开始以为小五,小五,后来才知道他还有一个名字叫绍武)文化大革命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爸爸偶然提起他,妈妈还发脾气,说不准他进门。可现在,妈妈巴不得他天天来。
妈妈叫他“绍武”时,他就瞪大了眼:“不准叫这个名字!”
妈妈就马上陪着笑脸:“怕什么!现在谁还敢碰你这个革委会大委员。”
他来时,都坐小汽车,阔气得很。听说他参加昔憬伯伯的专案组的工作。可是有一次,我的一个老师偷偷告诉我,秦斐阿姨的自杀和他有关……
唉!我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里啊!
九月二十五日
今天回家,门口停着小汽车。准是舅舅又来了。我不想理他,便悄悄扭开自己房门,躲在里面看小说……
隔着门,忽然听见舅舅的声音:“听说有人告我状是不是?”——这肯定是对爸爸讲的。
爸爸回答道:“这……也没有什么……”
“告诉你,以后你收到告我状的信,统统交给我!我非狠狠治治他们……”
妈妈在边上插话:“你这个窝囊废,踢开党委闹革命,权都夺过来了,还管什么人民来信的保密条例!”她在训爸爸,“无毒不丈夫。你还不如一个女人呢……”
舅舅哼了一声:“我知道现在同情昔憬、秦斐的人多得很。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妈妈道:“可你们对昔霁这个反革命小患子还不早点斩草除根!”
我一听,吓得浑身发抖,难道还要把霁霁枪毙了?……
舅舅说:“有些告状的信,还是从看守所里递出来的……斗争可复杂哩,你们懂个屁!昔霁的案子,上上下下都有人作梗。过去的公检法就那么容易砸烂?!……”
我心里一慌,手里的小说掉在地上。
“谁?”舅舅叫了起来。
“芸芸!”妈妈喊了我一声。
我神色不安地走了出来,舅舅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响半晌,他的眼睛是那么可怕。
九月三十日
明天是国庆节,照例在节日之前,要拉出一批犯人游街示众的,昔霁当然是免不了的……
我多么不想看到他挂着牌子,五花大绑,被人揪着衣领,站在第一辆车上——因为现行反革命是必定排在最前头的。
可是也只有这样的机会才能看到他……
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矛盾心情中,我失魂落魄地过了一天。出去好几次,我并没有见到霁霁。只听见老远传来的广播声响,广播着一个个“反革命”的罪行,霁霁果然名列前茅。可是,有谁能比我更清楚他犯了什么“罪”?!
天哪!难道我的思想变坏了?我真的在同情“反革命”?夜已深,我正在写日记,突然四邻都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敲门声,还夹杂着“查户口”“查户口”的粗暴的吆喝声。这声音使我心惊肉跳!
半夜,我妈妈回来了,戴着红袖章,她也是查户口的突击队……
听她说:“今夜战果辉煌!”
十月一日
今天弄清楚了妈妈讲的“战果辉煌”。
原来是把告了舅舅状还有什么成跛儿的状的人,统统作为嫌疑分子抓到了民兵指挥部。
难道,在我家里随便一嘀咕,就制造了一批“反革命”?
我默默地望着毛主席的像,暗暗请示着他老人家:“这个国庆节,到底谁在欢庆?!”
我下了决心:我一定得离开这个“家”。
这是个“罪恶之家”。我眼看着我们的生活越来越阔气,连电视机都有了。而且听说妈妈要入党了……
十二月三日
许多天没有写日记了,我也不知该写什么。……而且我都是偷着写的。这本日记,是我心灵里的唯一的一点点秘密的倾吐……
现在连吐都吐不出来,我似乎噎住了……
街上不知道是谁写了一张大字报,说我们家是暴发户,是投机商。更使我吃惊的是说舅舅原来是个政治诈骗犯,被昔憬伯伯判过劳改……
大字报立即被撕了下来,又是拍照,又是查笔迹,这些都是在我家里干的……
我想,这里原来住的是党的监委书记,监委书记是伸张正义,惩罚罪恶的。
现在颠倒过来了。
一九六九年一月一日
我十七岁了。
再也不能这样混日子了。今天,我对妈妈讲:“我要下放,到农村去。”
她吃了一惊:“别的孩子都想赖在城里。你疯了!……”
“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不拥护?……”
“我……”
“你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不是最听毛主席的话?……”
“你是独苗,独苗是可以不下放的……”
我心里暗暗说:“谁是你的苗!”但嘴上却讲,“我已经报名了!知青办公室还表扬你们呢,说这个头带得好……”
妈妈眼珠转了一下:“以后谁来烧饭?”
原来是把我当丫头保姆呢!
她骂了我一声:“下作坯子!”
二月一日
经过一个月的斗争,我胜利了。
妈妈同意我下放了。这是舅舅来过一次之后的结果。他说:“芸芸到广阔天地去锻炼,这是革命行动。好!我支持!”
谁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不过吃晚饭时我就全部清楚了,喝了几杯酒,他也不避讳我了,对爸爸妈妈说:“你们太不懂政治!”
原来我的下放,给他们添了点政治资本。
二月十四日
……其实我还真没有弄清舅舅的鬼主意。
我又偷听了一次妈妈和舅舅的谈话。
舅舅说:“把芸芸安插到桃花潭。”
妈妈问道:“为什么?穷乡僻壤,山旮旯里都苦死了。”
“我摸到一点线索。是成跛儿对我讲的。现在从看守所里有一根没有查清楚的线,很可能是通到桃花潭……”
“这……?”
“现在关起来的走资派,最危险的是程璞。他关的时间最长,所以和我们斗争的经验也最多,而且又是这地区的地头龙。他老婆就在桃花潭。”
“你的意思是……?”
“叫芸芸去,迟早能摸到一点情况……”
“她是个死心眼儿!”
“这就要你做工作了……”
我摄手跟脚地走回自己房间,一点声响也没有,家又多了一条地毯。
回到房里,我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了。
卑鄙!无耻!前两天看了茅盾的《腐蚀》,要我也当特务?
三月一日
我终于离开这个“家”了。
桃花虽然还没有开,溪水实在清冽可爱。
在我读过的少得可怜的几篇古文中,《桃花源记》也算是一篇。
“……隔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还能背得出来。
象我这样的年纪,居然也产生避先秦之乱,甘愿做隐士的心情,实在是很可笑的。不,是很可悲的。
不过,终究是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我很高兴。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四个知识青年,都比我大。两个男青年:一个叫罗铭,是工学院一个教授的儿子。一个叫陈奇,父亲母亲都是搞科研工作的。两个女青年:李秀萍和李秀芹,姐妹两个,是发电厂李工程师的女儿。他们都是文化大革命那一年高中毕业生。罗铭还念过一年大学,今年都是二十好几了。
我们一路来,都不谈家里事。不过他们四个人的家,都挨过冲击。他们都是“臭老九”的子女。唯独我,家里不但没有挨冲,倒是冲到别人的七十四个平方米的宿舍里来了。大概这是一条很明显的界线。他们四个,很快就谈得很投机,甚至是有意避着我。——决不是年龄的关系。
也好吧!我本来就不大和人说话。于是,在开赴桃花潭的长途汽车里,我只顾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市区的烟雾逐渐消失,天空也越来越明朗。我除了收麦收稻,跟着老师到近郊的农村去过几次之外,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在农村生活过。这次,我是从心里响应毛主席号召,自觉自愿扎根农村的,所以东西也带得比别人多。
我听见坐在我前面的李家姊妹很注意我带来的铺盖、箱子以及大包小包。他们是上海人,用上海话在唧唧喳喳地讲。我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大致的意思是明白的:“她带这么多!”“人家现在阔气了!”“她也下放?”“摆摆样子的!”
我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这就决定了我的隐士是当不成了。
尤其使我吃惊的,是到了目的地后来迎接我们的人中有昔蕾。她是用几乎仇视的目光来看我的。我刚见到她,又惊又喜,几乎要扑过去拥抱她,但一遇这目光我顿时象被浇上了一瓢冷水。她的目光是那么冷,甚至装得根本不认识我。胡乱地安顿好了我的铺位,眼望着别的同学——新来的和早来的,聚在一起说笑,我悄悄出了宿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