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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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讽的笑声,立即转过身去,以背对着他。
原来是这个家伙!老牌的军统特务许立。这个特务是安东当了市委书记之后亲自抓住的犯人。再追溯得远一点,在一九三六年春上,当时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安东,又是许立奉命一定要追捕归案的重要犯人。
历史有时竟会这样嘲弄人,这两个敌对的阶级,敌对的人物,互相都曾经为了抓住对方而绞尽过脑汁。十年前,安东在破获一起反革命暴动的案件时,抓到了许立,把他送进牢房,而现在,自己却被莫名其妙地和他关在一起。
这两个敌人,互相对峙着的时候,都想到了十年前的一次审讯。审讯人当然是安东,被审人当然是许立。那次审讯的记录,两个人都能背得出来:
安东问:“许立,你认得我么?”
许立答道:“虽然和你本人只见过一面,但你的照片却散发在我的每一个部下手里。”
安东:“我可是亲眼看到你是怎样添上额头上的伤疤的,要不然,我已经被你抓到手,成了你的犯人了。”
许立阴森森地冷笑了一声:“安东先生,难道你就敢担保你不会再成为我的犯人了吗?”
安东哈哈大笑起来:“你抬起眼,看看窗外,是什么时候了。天已大亮了,你还在做梦?真以为蒋介石会反攻大陆,你还能成为他的上校侍从、卫士长?而我,还会成为你通缉的‘共匪’?”
许立又冷冷一笑:“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哼!”
那时的许立,也是用现在这副充满敌意的眼光望着安东的。从牙齿缝里透出来的一个哼字,反映着许立心里的刻骨仇恨。
果然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吗?安东望着那个菊花形的伤疤,不禁打了个冷颤。
现在是许立先开口了:“安东先生,大概你我总不能用同志相称吧……哼!”
又是一声从牙缝里透出来的“哼!”
安东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不讲,颤巍巍地站着。许立却坐到了铺板上,慢悠悠地说道:
“遗憾啊!没有想到鄙人十年前讲的话,却不幸而言中……安东先生,我关进来后,听说这座文明监狱是阁下设计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阁下曾经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而且就在那时参加了共产党,对么?安东先生,这都是在我的档案里有详细记载的。”他俨然以一个审讯人的口吻在谈话,“在我的档案里,记满了你当时反对我们的种种活动,用你们的话来说,记满了你的光荣的革命斗争历史……可怎么搞的,你现在居然和我一样带上了镣铐,不过我的已经长了锈,你的还很新。安东先生,你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来坐坐自己设计的监牢吧。坦率地讲,我很佩服你设计的这座监狱,很文明,很讲人道主义,比之我们的白公馆、渣滓洞来,高明得多。你们还给犯人看报纸,学马列主义和毛泽东的著作。老实讲,我是详细研究了,而且很后悔以前在蒋介石的身边时没有去读它们。我想,如果我早一点研究,还不至于这样下场。这确实是了不起的学问,干我们这一行的,能学着马列主义来反对共产党,才算真正的高手……唉!不过,这总归是一座监狱,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安东听了许立这番言语,恨不能走上去打他两个耳光。而现在,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走到窗下,面对着铁窗,气愤,激动,所有的血都似乎充到脑门子里,他一句话也讲不出。因为,任何一句辩驳都会被这无情的现实捣得粉碎。他的两腿微微颤动,脚上的铁镣和锁链也在咯咯地响……
许立朝后一仰,背靠在墙上,摆出一副很舒适的样子,对着安东的背影继续说道:“清朝文字狱的牺牲者戴南山有一个故事:他进京赶考时,过一条河,一个撑船的老头儿给他出了一副上联,‘木匠造枷枷木匠’。戴南山这么一个大文人却一直没有对出下联。后来康熙皇帝要杀他的头,派了一个翰林去监斩,这个糊涂蛋临死才想起了下联:‘翰林监斩斩翰林’。嘿!好对子,这副对子今天赠给阁下,作为你―一个老共产党员关进自己共产党的监牢时的见面礼,如何?嗯嘿嘿嘿……”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这声音在牢房的四壁发出回响。
其人其声,在安东的眼前耳边象混乱的电影画面一幅幅掠过,他本来一直保持着清醒冷静的头脑,此时变得杂乱无章了。
沉默了片刻,安东定了定神,望望许立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样,说道:“你且慢高兴!……看谁笑得最晚吧!”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泛起一阵痛苦的恶心,这种痛苦比起挨批斗,坐“喷气式飞机”、关“牛棚”、挂牌子来,要厉害十倍,百倍。
大概把安东投进监狱的那些人,发现了这是折磨老干部的好办法,便让许立负责监视安东。许立天天出去放风,放风的时候,便把安东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一个从不露面的军代表。安东有好几次隔着铁窗听到许立汇报后那种难以形容的笑声。
两年之后,许立出狱了。
许立出狱那天,收拾起铺板上的铺盖卷,捆扎好一叠簇新的马列主义的大部头著作,还特意在上衣口袋里插了一本《毛主席语录》,让半截子红封皮露在外头。他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向安东招手告别,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说道:“安东先生,托毛主席的福,大赦战犯,我先走一步了。再见!”
安东当时气得几乎昏厥。他抓住铁窗的柱杆,拚命地摇晃,但除了那扇厚厚的铁门发出的格格扭扭的响声,便是许立在走廊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稍停,又隐约听到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许立先生,请!门口已有车子等着送你到宾馆去……”——那是成跛子的声音。
安东讲完上面那段经过,小赵倏地站了起来:“对!就是成主任把许立接走的,后来又让许立当上了什么特别顾问。”稍顿了顿,他又说道,“首长,我对你都说了吧,这个许立可红着呢,他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在昔憬的专案组里当特别顾问。他还参加过昔憬的批斗会。听许立讲,这个昔憬原是你的老朋友……”
一听昔憬这个名字,安东跳了起来:“昔憬?!他现在在哪里?”
夏雯插嘴道:“我听说他已经死在监狱里了!”
只听哗啦一声,安东手里的茶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他面色陡然变得煞白,抓住自己老伴儿的手,一叠声地问道:“死了!真的!?死了?……”
夏雯正懊悔不该在安东刚回来的时候,对他讲这桩伤心事,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来,便喃喃地答道:“这也是小赵告诉我的。”
小赵脸红了,说:“夏雯同志,我……我是哄你的……因为我老听你打听昔憬,便把这个情况向上面汇报了。成主任便指示我,要我告诉你,昔憬死了,让你死掉这颗心……他为什么这样做?我可不知道。”
安东一拍桌子,气乎乎地说:“卑鄙,阴谋,不过手段也太拙劣了。很清楚嘛,只要我们和着憬都活着,许立这些家伙就得老老实实!他生怕我们通上气……”
小赵截住了安东的话头,带点央求地道:“首长,你们可千万别把我讲的说出去……再者,昔憬可不比你,他是人证物证俱在的特务。许立拿出一张照片,是蒋介石侍从室的七个军官,和蒋介石合拍的,其中就有昔憬。我亲眼看见照片上昔憬头戴大檐帽,肩上还有少校军衔的一朵梅花。这是个铁案。首长,你千万别和他沾边,否则,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这次派我来时,成主任亲口对我讲,你的问题还未结案,要我留意你的言行。同时我又听人讲,将你从监狱里放出来,也是出于万不得已,因为总理问过你三次了。”
安东又大笑起来:“我的问题是真是假,还未做结论,是吗?这么说,昔憬的问题也未结案了?”
小赵点点头,道:“我听人讲,他的案子与你有直接关系。”
安东道:“等我的审查结论?”
小赵道:“又不完全是这样。你也在等他的。”
安东道:“这么说,两家是在踢皮球?”
小赵点点头,道:“好象是这样。”
夏雯这时在旁插嘴道:“你等我,我等你,等到何年何月为了?”
小赵道:“他们的目的,是拖。”
夏雯道:“拖死为算。”
安东拉起裤腿和衣袖,扒开胸脯,笑道:“小赵,你看过我身上这些枪疤吗?敌人打了我二十一枪,也没有把我打死。他们就能把我拖死么?”
小赵道:“拖不死,拖垮你还是可以的吧!”
安东将右膀支到桌角,向小赵道:“来,我们扳扳手劲看。”
小赵笑笑:“首长,我知道你身体很好的,再拖三两年,也不会把你拖垮。可是,昔憬怕拖不了几年啦!”
安东拍了拍小赵肩背,道:“小赵!你不要看昔憬瘦呵,这个人可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啊!你看过他的档案吗?”
小赵摇摇头,道:“没有。”
安东道:“那你……”
小赵道:“跑跑腿,助助威,再不,就象今天,送你来夏雯同志这里……”
安东道:“我明白了,你是干的另一行。不过我希望你还是看看昔憬的档案。当年他做地下工作,专门和特务打交道,没有两手,早就去见马克思了。我要将他……”
夏雯拦阻道:“好汉不谈当年勇。过去的早就过去了,还谈那些干啥?”
安东道:“为啥不谈?没有过去,咋来的今天?!”
第二章
安东原是上海地下党的联络部长和杨浦区的区委书记。自从上海党的组织遭到国民党的破坏之后,他便离开了上海。一九三五年,他又潜回上海,担负重新建立党组织的工作。昔憬是安东的同学,也是最亲密的战友。
昔憬的父亲是苏北一个大盐商。因为和顾祝同沾了点表亲,当上了国民党参议员。在上海海格路置了一幢小洋房。那一带,是过去上海滩上洋人和高等华人的住宅区,国民党的特务是不大轻易光顾的。地下党经常在昔家大少爷的房里开会,设了一个理想的联络站。
昔憬年轻的时候,英俊潇洒,仗着老子的社会关系,在国民党政府里、大小衙门里都有他一批“朋友”。地下党很看重他的这份特殊保护色,做了决定,要昔憬想方设法打入国民党的最上层。
事有凑巧,顾祝同为了给蒋介石做五十大寿,想在普陀造一座避暑山庄作为寿礼。昔憬的父亲也凑了一个份子,不光为了拍马屁,同时也想让自己的儿子露一手,由他来设计这幢小别墅。
昔憬知道了这个消息,马上报告了安东。安东和地下党一商量,觉得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便帮助昔憬,设计了好几种方案,有西班牙式的,有民族形式的,也有现代派、地道的美国式的。
这几张设计图,通过种种关系,送到了宋美龄手里。宋美龄一看,大为高兴。她选中那个带点民族形式的方案,还顺便打听了一下,是哪个建筑师设计的。原来设计师就是捧着图纸站在她身边的年轻人。这种场合,围着宋美龄的一圈人都是衣冠楚楚,毕恭毕敬,唯独昔憬穿着一件不太讲究的皮夹克,头发也蓬蓬松松,态度不卑不亢,大有一副青年艺术家的派头。所以,当顾祝同把他介绍给宋美龄的时候,很受宋美龄的赏识,居然立即让昔憬坐在她身边,和他讨论起建筑艺术来了。
过后不久,顾祝同亲自把昔憬找去,告诉他,宋美龄想调他到蒋委员长的侍从室去。
昔憬心里高兴,嘴上却推辞道:“我是个搞建筑艺术的,懒懒散散,哪能干得了这种差使!”
顾祝同拍拍昔憬的肩膀,笑道:“傻小子,正是你那副艺术家风度给蒋夫人看中了。她好几次问到你。有一次还说,我身边尽是些唯唯诺诺不学无术的草包。……那天,和我一起讨论东西方建筑艺术的那个青年人,现在在哪儿呀……”
昔憬装着生气地说:“……所以你才想把我送去做个陪同她谈天的清客,是么?”
顾祝同笑道:“象委座夫人这样一个过惯美国民主生活的人,能被她看得中的人没有几个……老实告诉你吧,调令都开下来了。”
不久之后,昔憬便调到蒋介石的侍从室,当了个少校副官,也讲不清具体职务是什么,更多地是兼做宋美龄的秘书。宋美龄看见昔憬委屈的样子,说道:“我一直在为委员长设计一套美国式的房子,你将来可以当他的建筑方面的顾问。我还要栽培你,让你到法国、意大利和美国去看看……”
在宋美龄的青睐之下,昔憬是侍从室里一个闲官。没有几件正经事要他办,大部分时间用来练字,作画,陪着宋美龄在社交场合应酬应酬。他的模仿能力极强,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