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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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钢道:“那你就更应该讲,如果我们不吸取过去的教训,将为全县人民带来更大的灾难。”
李长峰苦笑笑,道:“我这个大队书记,已经是几上几下啦!”
周钢道:“你摔跤摔怕了?”
李长峰道:“不是怕,我是学得乖了。”
周钢摇摇头道:“这个乖,不是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学的。”
李长峰道:“好了,好了,百库大战,你们没有去人,我是糊弄过去了,也就算啦。还有一件,你们花溪,把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强调得有些太过分了。如今嘛,任何事情都不能过分。一过分,叫我这个大队书记就混不下去啦!”
耿长贵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李长峰道:“人家已经往大队一级过渡了,你还抱着三级所有,这明明是落后于形势。你叫我对上面怎么讲?不说对上无话可讲,就是对下我也无法交待嘛。”
耿长贵道:“我们花溪是不会有人反对三级所有的。”
“呸!”李长峰向耿长贵呸了一声,转向周钢道,“他太自信。连他妹妹都在反对,都在批判他保守,还说没人反对。”
小梅在旁插嘴道:“长秀反对,是因为我没有为李二旦记工分。”
李长峰道:“如今连工厂都废除一切规章制度,批判管卡压,你们花溪还在建立规章制度去卡社员,这不明明和上边……”李长峰说着,举手往天上指指,加重语气道,“这是和上边在唱对台戏。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要是反映到省里,我这个大队书记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呵!”
周钢道:“按照你的意见,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李长峰笑笑道:“你在县里多年,我们对你是很尊敬的,不过嘛,这几年你与外边隔绝,有些行情你是……”
周钢扬手阻止道:“我是从来不看行情的。我也不想知道如今是什么行情。”
李长峰道:“我今天想对你讲明,你们搞规章制度,我也不反对。只不过嘛,嗯,也不要大喊大叫。工分嘛,为着大家能太太平平,在执行制度上就灵活一点。为着大家都好说话,有些事情得应付一点就应付一点。”
耿长贵道:“你说哪些事情呢?”
李长峰道:“学习小靳庄,这是从省里来的。你花溪能抗得了嘛?我坦白地说,我没有这个胆子。象这样的事情,就主动拿几个钱,买点纸,写写大标语,让他们贴去。还有长秀他们,今天一早就盯着我吵,要组织脱产学习。学习什么……什么……”
小梅在旁提示一句:“《论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
李长峰恍然道:“对,对,对资产阶级专……嗯,全面专政。这专政嘛,也是从上面来的。他们要组织脱产学习。好吧,我们就也给他们记点工分。”
小梅问道:“你知道那几个人,是些什么人吗?”
耿长贵道:“李二旦这些高级社员,整天唱着革命高调,就是怕下地干活……”
李长峰摆摆手道:“我不谈他是什么人。还应该再向你们重复一句:如今这世道,该应付的还要应付。老县长,你说呢?……”
周钢直截了当地把手一挥:“不好!”
耿长贵也干脆道:“我不能拿社员用汗水换来的粮食和钱,给吹大牛的人嘴皮上抹油!”
周钢道:“老李,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们照政策办,理直气壮。再应付下去,会亡党亡国的!”
李长峰看着周钢,忧心忡忡地道:“你知道吗?据小道消息,这篇文章是……”
周钢拍拍李长峰的肩背:“别理它!不管它是哪里来的,大不了,你也和我一样,蹲在这深山沟里修地球。站起来,七尺半,躺下去,还是一七尺半。埋在土里还肥了社会主义的土地……”
张二嫂突然闯了进来:“哎呀!你们在这里穷谈些啥?!也没想想人家田嫂……”
周钢恍然,向田嫂道:“你去吧。”,说罢,又转向耿长贵道,“长贵,今天,你也应该放假一天。”
张二嫂纠正道:“谁说一天?我们昨天就商议好了,放他们两人三天假。”
李长峰看田嫂脸有些红了,也跟着说道:“你们走吧!今天晚上我也不走了,一定要吃你们一杯喜酒。”
周钢道:“喜酒我已替他们作主了,一切从简。喜糖嘛,每人三块糖,由我去发……
小梅和张二嫂,未等周钢把话说完,便拖着田嫂走了。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新娘还没有进门,耿妈有点等不及了。一次又一次催着张二嫂去带田嫂。
张二嫂家这二年确实过好了。原来一家五口人,全靠她一人劳动,年年超支,年年欠债,好似阴天驮粮草,越驮越重。自从田嫂和周钢来到花溪,吸取了柳岗的教训,整顿了花溪的无政府邪气;坚持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各尽所能,按劳取酬的方针;建立了合理的规章制度,产量逐年上升。社员收入逐年增加,生活逐年改善。张二哥因小时腿被牛踩伤成了残废,自从成立编织小组,利用山上的野竹,编织筐和篮子,张二哥便成为编织组的积极分子。按件记工,张二哥编的竹篮竹筑,所得的工分比参加农业劳动的一个壮劳力还多。因此,二年之后,她家不仅己经将历年欠款还清,在储蓄所里还有她家二百元的存款。
在张二嫂看来,她家能有如此的变化,多亏来了周钢,没有周钢撑腰打气,耿长贵是顶不住一平二调共产风的。没有周钢领着他们,花溪也整顿不好歪风邪气。无政府主义不整顿好,要把生产搞好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把自己家的变化,全看成是周钢的工作成绩。
人抬人高,水涨船高。正因为周钢在花溪人眼中,形象非常高大,田嫂也就沽了光。人人都认为,田嫂来到花溪之后,为花溪做了很多好事,所以都尊敬她。田嫂一答允耿长贵的亲事,张二嫂便暗暗忙开了。她先偷偷跑到城里,买了七尺五寸粉红色的确凉,要为田嫂做一件嫁衣。张二哥说田嫂也不是小姑娘,穿水红色褂子太嫩气了。她二次又进城,买了八尺阴丹士林,自裁自剪自缝。她为田嫂做好了褂子,还一定要田嫂穿着这件褂子进耿长贵家的门。
张二嫂夹着褂子,走进田嫂家,见田嫂还和小梅坐在房里,计算着全生产队栽多少亩早稻,她们无土育秧室第一次能下多少种子,便叫起来:“我的小奶奶,那边把人都等急死了,你们还在这里不惊不动。”说着,将衣服往床上一放,拖着田嫂走近梳妆桌前,道:“来,快坐下,我来帮你梳头。”
田嫂以央求的目光,向张二嫂一笑道:“好二嫂,我还梳什么头,就这样……”
张二嫂抓过镜子,放到田嫂面前,命令道:“坐好,少说废话!”
小梅在旁,为田嫂开脱道:“二嫂,田嫂一定要等到天黑再过去。你就……”
张二嫂打断小梅话道:“今天,由不了她,我是主人。”
小梅道:“你是主人,这么说你是新郎了?”
张二嫂道:“你们丫头,少多嘴。我不是新郎,我可是新娘……”
小梅抢着说道:“你是新娘,还来要田嫂梳头干吗?”
张二嫂道:“你不要讨我撕烂你的嘴。我是新娘的主婚人。”说罢,转身拿起褂子抖抖,对田嫂谁道,“穿起来!”
田嫂一见新褂子,不由一征:“这……”
张二嫂道:“我做的。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心意,不是送礼。”
田嫂感激地叫了一声:“二嫂,你这叫我……”
张二嫂道:“我不想吃你的,也不想求你的,你有啥为准的?!来,快穿上。”嘴说之间,将衣服披到田嫂的肩上,抓住田嫂一只膀子塞进袖筒,命令地说道:“站起来!叫小梅看看,是不是合身?”
小梅帮着田嫂套上另一只袖筒,替她钮起扣子,理一理衣服,喝采道:“嗨!就象是田嫂身上裁下来的,真好手艺!”
张二嫂笑道:“本来田嫂是天仙的坯子么!麻袋片披在她身上也胜过绫罗绸缎……”
田嫂被她们摆布得痒吱吱地直想笑,又碍着今天这日子,哪敢笑出声,拚命忍着,脸涨得通红。
张二嫂又命令小梅:“把花拿来!”
田嫂央求道:“好二嫂,花……花就别戴了!”
张二嫂和小梅哪能依她!按着田嫂的肩膀,把两朵鲜艳的月季花插上了田嫂的鬓角。
门口爆发起一阵掌声。看热闹的人们把长贵推了进来。一看耿长贵进来,张二嫂和小梅退了出去,把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下了长贵和田嫂。田嫂从镜子里看到耿长贵站在她背后,憨憨地直笑,羞得她把脸埋在手心里,从手缝里透出一句话:“谁让你来的?走!走!……”
耿长贵呐呐地说道:“他……他们要我……我……我俩……去拜堂。……”
隔着门缝,可以看见一双双窥视这对新夫妇的眼睛。顽皮的孩子们在外面齐着声喊道:
“新娘新郎快拜堂!”
“新郎新娘快拜堂!”
“一:二!三!快拜堂……
两响高声,爆竹也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
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副锣鼓家伙,热热闹闹地敲了起来。
一片嘈杂的欢乐声中,听得见老老少少一个个进来向耿妈道着喜:“恭喜!恭喜!”也听得到耿妈连声道谢的声音。笑着回答一个个人的问候,对孩子们喊着:“吃糖!吃糖!吃喜蛋……”
可田嫂却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她慢慢把蒙在脸上的手放了下来,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被又一次幸福的火熏得发烧的脸颊。这脸颊,和插在她鬓角的月季花一样鲜艳,一样饱满。她的胸脯在急速地起伏,这是因为她的心房在轻声地呼喊:“……我又有一个家了!终于又有一个家了!七年了……我每年从春天到秋天,都在花儿铺的路上走。我以为自己永远就象掉下来的花瓣,永远被人踩在土里了。哪知道,还会有今天。阳光雨露又把我心田上的花朵催开了。……义寿,你不会责怪我么?不!你会谅解我的!长贵会允许我把你的奖状照样挂在我的床头。周总理和你握手的那张照片也会摆在桌子上。那边,有人把柳岗毁了;这边,大伙儿又把柳岗搬过来了。那边,有人把你折磨死了;这边,大伙儿又把你的魂儿唤来了。我听老康叔讲过,你临死的时候,还睁着眼大声喊道:‘柳岗走的是社会主义的路!’这条路,我和长贵要继续走下去……”
耿长贵似乎听到了田嫂的心声。他默默地摘下挂在墙上的奖状,收拾起放在桌上的照片,轻声地俯在田嫂耳边:“走吧!我把你最好的嫁妆带上了。……”
田嫂回过脸,脸上挂着近乎神圣的微笑。她主动地把鬓角的花朵插紧了些,欠了欠身,伸出手,让长贵搀着,站了起来。
门外,鞭炮声,锣鼓声,加上一支响亮的琐呐声,那燎亮欢乐的声音能把所有的花儿都催开了……
孩子们也不顾礼貌了,撞开了门,拍着手,欢快地笑喊道:“看呀!新郎官拉新娘子的手了,噢——!要去拜堂了!”这欢乐的声浪几乎要把新郎和新娘抬起来了……。
而他们也确实在这浪里颠得有点醉了。
可就在这时候,从远到近,人们的表情陡然变了,脸上的欢笑一个一个地变成了惊愕的神色。……
锣鼓声和鞭炮声也由整齐热烈变得零乱,终于停顿了。吹琐呐的人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愕,最后一声尖利得几乎钻人的心。
这一切,低着头的田嫂是没有觉察的已她还沉浸在幸福甜蜜的声浪里。而长贵却马上发觉了。他望见门口的人一个个地退了出去,门外,笑声也被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代替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撂掉了田嫂的手,冲了出去。田嫂的手一直握在长贵温暖、粗糙的手里。他一松开,她也顿时象触电一样,猛地抬起脸,这才发现门口已空落落了。小兰发了疯似地跑了进来,头发上的花蝴蝶也掉了。她又哭又喊地叫道:“妈!妈呀!”
田嫂大惊,搂住小兰,问道:“什么事?小兰,什么事?……”
小兰抽泣着,扭开桌上的收音机:“妈!你……你听,他们在……在骂你。……,
收音机里传出了一个女广播员的声音:
“……这个花溪,是全面复辟的典型。是道道地地的资产阶级的土围子。花溪的复辟,是有极其复杂的背景的。有一个女人,名叫田嫂。她原来的丈夫,是当年旧市委的宠儿,所谓的劳动模范。他因为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自取灭亡。这个叫田嫂的女人,因此对党,对社会主义,对文化大革命,有着刻骨的仇恨……”
田嫂一下子全身痉挛起来,她几乎麻木了,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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