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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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是市委书记,日子当然比谁都难提了。一进了这座大院,挨揍,罚跪,随时随地被揪出去批斗,游街,象上下班那样成了例行公事。现在,谁是他的保护人呢?她,夏雯!唯一的就是她,也只有她。
一九六八年一月,天气格外寒冷,雨雪也特别多,尤其使夏雯难忘的,是一月七日那一天。
头天晚上,就下雪了,安东正发着高烧。到第二天早上,雪还未停。夏雯一起床,就到院里提了一桶水,想给安东熬一锅粥。这时,三个戴红袖章的人在门口喊道:“安东,出来!”
夏雯放下桶,说道:“你们也不看看,他正发高烧呢!”
“装病。不行!快出来!”
安东生怕夏雯和他们顶撞吃亏,便跟了双棉鞋,披上棉袄朝那几个人笑了笑:“今天你们要我上班倒赶得早啊!你们不怕冷,不怕雪,我当然要奉陪……”说罢,便挟了个笔记本,跟那几个人走了。走了几步,还转过脸,对自己的老伴眨眨眼,脸上浮起坦然而亲热的笑容,这正是他平常上班前经常有的笑容。
可夏雯看到他今天烧得发红的面颊上还挂上这副笑容时,简直想哭,但想了想,咬咬牙,忍住了眼泪。
这一天,雪没有停,批斗安东的会也没有停。
夏雯靠在破门框上,呆呆地听着被风刮过来的广播喇叭里的声音。除了闹嚷嚷的口号声,叫骂声,还断断续续听到安东和批斗他的人的对答:
“你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说老实话,我还没有在中国见过象个样子的资本主义,所以要我走也走不来!”
“你是哪个司令部的人?说!”
“我跟着毛主席革命几十年,你们说我是哪个司令部的呢!?”
“你还不老实?!我们调查过了,你一直跟着陈毅,而陈毅现在在北京也挨批了……”
“能跟陈老总,是我历史上的光荣……”
“你为什么破坏文化大革命?”
“坦率地说吧,象你们这样闹革命,我不理解!”
“……”
夏雯的耳朵都冻麻了,但心里却在暗暗喝采:“有骨气,象个共产党员。”不过,她也为他担心:这当口还讲俏皮话,肯定要倒大霉。果然,从广播里传来几声清脆的皮鞭抽打的声音,接着是人们的惊呼……
“糟了!”夏雯拔腿就跑,到街上的煤球厂,央求着借来一辆平板车。她拖着平板车,直奔正在开斗争安东大会的体育场。
安东由于发高烧,又挨冻挨饿,还要挨拳打脚踢,已经昏倒在台上,那些戴红袖章的自称“造反派”的人却一个个都溜了。
夏雯赶到会场,冲到台上,二话没说,抱起自己的丈夫,放到平板车上,拖车到黑帮大院。安东身上已盖了厚厚一条雪被,差一点冻僵了。
从此,只要安东前脚被人带走,夏雯就后脚拖着一辆平板车,在会场外边等着。
许多人嘴里不敢说,心里却佩服这个女人勇敢、坚强。当然,也有在一边说风凉话的:
“到底是市委书记,挨批挨斗还有专车来接!”
夏雯只当耳边风,拖着板车,昂首阔步地在大街上自豪地走着,有时还会在肉铺前停下来,故意地大声说道:“称一只蹄膀,拣大的,安书记得补补身体!”
可是,没有几天,安东用不着夏雯的专车了,他突然被宣布是“叛徒”,送进了监狱。
夏雯也莫名其妙地被关进了“牛棚”。
但她毕竟是革命烈士的子女,从小在革命队伍里长大,本事再大的绍兴师爷也休想从她身上找出一点罪名。在“牛棚”里,每个人都得挂牌子,夏雯的牌子便是“叛徒家属”。这块牌子引得过路人窃窃暗笑,看“牛棚”的人便汇报到那个姓成的跛子那边。他现在已经当上了市军管会的政工组组长。这个大组长一听,颠着腿在屋里走了两圈,一瞪眼,训斥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江青同志点名时不也常讲这个那个是坏女人嘛!叛徒家属,坏女人,这就是罪名!就这样吧,把夏雯下放到远一点的农村,听候审查结论。”
时间已过去几年,什么结论也没有和她见过面,村里人却待她挺好。可公社和大队接到上面的指示,夏雯是叛徒家属、坏女人,要列为四类分子,外松内紧,内控审查,不过这话实在不好向社员们交代。夏雯很会做群众工作,和左邻右舍处得亲亲热热。成跛子们没奈何,只得把这个“叛属”搬到县人武部的大院里,并在院子前后加上岗哨,想割断她与群众的联系。
她开始喝酒是当安眠药,抑制激动烦躁的情绪的。七二年初,听说陈老总逝世了,她闷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心里一团火几乎爆发了,狠狠地一口气灌了小半瓶烧酒……从此,夏雯的郁闷便和酒一起,在心里暗暗燃烧。
今天晚上,夏雯是多喝了一杯,不只是丈夫不期而至的兴奋和激动,更不是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的伤感,而是想借着酒,在如今唯一可以讲知心话的爱人面前,把积郁在心底的痛苦和愤慨,统统倾吐出来。
“安东,你看我这样子,会埋怨我消沉,堕落么?……不!我闷,心里闷呀!连头带尾,整整八年了!抗日战争,也只不过八年!解放全中国,只用了三年。说苦,还能比那时候苦么?!说怨,还有比当亡国奴更怨么?!可是一革命,就什么苦都不怕了。那时,只有同志和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流血、流汗,没吃、没穿,只要一想到党,心里就热乎乎的,浑身一团劲。你想想看,我们跟着陈老总,南征北战,就那么几年,打下了多大一片江山。江南游击,北上抗日,后来又是黄桥大战,李堡战斗,攻打清江,解放淮安城,苏中七战七捷,涟水保卫战,打孟良崮,打济南,直到后来淮海大战,渡江战役,解放南京,解放上海。一个一个地点,一场一场战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每年都传来新的捷报,每年都觉得朝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跨了一大步。可这八年呢?按年岁,你我政治上都已成熟,精力也最旺盛,工作上又有了一定的经验,可为什么我们都给捆住了手脚?不要说你我,连陈老总,贺老总那样的大忠臣,大元帅都被折磨得七死八活,……我心里窝着火,肚肠都打了结。过去在战场上,不是我剁了敌人,就是敌人剁了我,死了也是共产党的鬼。可现在,凭什么让人家无缘无故地折磨死?……安东啊!这社会主义革命,难道就是咱们党里自相残杀?……我文化水平低,理论也懂得不多,我就是想不通呀!”她看看一直埋着头的小赵,又斟满酒,举起杯向小赵道:“谢谢你,第一瓶酒还是你给我送来的。我发现这真是好东西,可以麻醉一下,什么都不想。可是,我是从小在革命队伍里长大的,为什么要自己麻醉自己呢?……”
说着说着,她大哭了起来。
安东并没有去安慰他的妻子,叹了口气,说道:“并不是互相残杀!是有那么一些阴谋家,野心家,大坏蛋,想借着共产党的手来消灭共产党。这些人,蒋介石要发给他们特等勋章,因为他们在做几百万国民党军队都做不到的事情。”
咣当一声,小赵手中的酒杯打泼在桌上。
虽然在昏暗的香油灯光之下,安东的目光也象燃烧着的火炬。他望着小赵,问道:“小赵,你是共产党员么?”
小赵慌乱地拾掇着桌子上碎了的酒杯,连声说:“我……我是……”但声音有点哆嗦。
安东的眼睛紧盯着这个司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共产党员呢?我记得你是从海军转业来的,是么?……”
小赵更加慌乱了:“首长……你记性真好!”
安东的目光一刻儿也没有离开小赵的眼睛。如果说,眼睛是人的心灵的窗户,那么,此时小赵的眼睛,被这位老首长的明亮的目光望得想闭起却又闭不上,想敞开却又打不开——这是两扇似乎蒙上了窗纱的窗户。
安东的语调还是平静的:“小赵,我的记性确实不错。我还记得你对人家讲过,在兵舰上呆了几年,却没有放过一炮,因为没有遇到过敌人。为了这,你心里面一腔革命热情甚至感到很委屈,对么?”
小赵只顾点头。他的脸色泛着一阵阵苍白。
安东继续说道:“啊!一个年轻的战士,被神圣的革命鼓舞着,却又没有和敌人交过锋,这有多窝囊!”他忽然笑了起来,“于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当有人告诉你,这就是敌人,那也是敌人,什么叛徒呀,特务呀,共产党里面的国民党呀……等等等等的时候,你心里那股子仇恨还用得着讲么?……哈哈哈哈!”
在安东发笑时,夏雯已擦干了眼泪,但小赵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首长!我……是被派来监视你的……我……我混蛋……我……”
他抽抽噎噎地突然扑在安东腿上:“有人说你是叛徒,是我们市里最危险的敌人,我信过;可今天……我听你和夏雯讲的那些话,实在不能相信你们是敌人……”
安东说道:“今天,本来是一辆吉普车护送我的,我拒绝了,于是他们就突然派你来,对么?……”
小赵抬起脸,泪汪汪的眼睛里,流露着吃惊的神色。
“你匆匆忙忙地执行任务,连汽油都没有加满,还硬说要到齐云山来装毛竹呢。……哈哈哈哈……不要忘了,我是一个老地下工作者!”
夏雯跟着说:“我心里也嘀咕,听人说,你己调到市革委会警卫处工作,怎么又忽然到运输公司去了……”
小赵抽泣着,呜呜咽咽地说:“这辆车是临时借来的……”
安东又道:“你一路上发牢骚,说怪话,就想引我说几句,对么?……”
小赵点点头:“这也是有人指示我的。”
安东又大笑起来:“就是成跛子,对么?”
小赵低下了头,轻声说:“唉!什么都给你瞧破了。”
安东道:“这很好解释嘛!象你这样一个司机,碰上我这个刚出监狱的‘叛徒、走资派’,不带一点戒心,就嘀里嘟噜地讲了一大堆正是有些人犯忌的话,不能不使我存着点戒心。这也是文化大革命给我的教育,使我观察事物,有所长进了。”他边说着边托起了小赵的下巴,望着小赵又惊又羞的脸,继续说,“那面汽车里的反光镜,照着你的表情,也照着我的神态,我们都在镜子里摸对方的底……哈哈!你呀,急着为从我这里得到一点‘敌情’,差一点撞了别人的汽车,连你自己的小命都差点报销了……”
小赵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我执行这个差使好多年了,给夏雯同志捎酒来,就是想从她那边摸摸情况……”
夏雯一听,火冒三丈,一掌击在桌子上:“唉,这是什么世道!”
小赵又呜咽了起来:“开始,我也认为是革命,但这几年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的种种事情,把我也弄糊涂了……我陷进去了,就拔不出腿了,成主任……不,就是那个成跛子,为什么这样恨你?怕你?……他们放你出来是不得己的,听说是周总理亲自下的令。首长,你可要小心!据说有一个和你一起坐过牢的人,现在当上了什么特别顾问,他对你可了解了。就是他支派我跟着你的……”
夏雯忙问:“什么样的人?”
小赵道:“一个额头上有一块菊花形的伤疤的人!他叫许立。”
听到这个人名,安东霍地站了起来,额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大吼道:“历史竟会颠倒到如此地步!”
安东被定为“叛徒”之后的第二天,一辆警车便把他送进了监狱。
关他的号子,有两块铺板。安东进去之前,已有一个人住在里面了。
两个公安人员先解去了他的裤带,后又摘去了他的风纪扣,连棉袄的角缝都仔仔细细地捏了一遍。就在对安东履行这些必要的手续的时候,那个原先躺在铺板上的人,一直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这个新来的犯人。公安人员一走,号门的铁锁当啷一响,那人突然从铺板上跳了起来,惊讶地张着嘴:“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儿见面吧?!”
安东刚被推进这间黑黝黝的牢房,眼睛还不习惯,眨了几眨眼,才发现对方的一双阴沉的眼睛里含着一丝敌意,而后,又变成一种嘲笑,这嘲笑,使那个人的嘴角扭歪了,安东也有点惊讶,这张脸,很熟悉……
两双眼,在昏暗的光线里,互相盯了半晌,安东终于认出这个人了。此人发亮的额头上,有一个菊花形的伤疤。大概由于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兴奋,使那个伤疤变得格外清楚,暗红色的皱摺,随着青筋的跳动而跳动。安东听到这家伙冷嘲热讽的笑声,立即转过身去,以背对着他。
原来是这个家伙!老牌的军统特务许立。这个特务是安东当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