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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生不已 作者:毕淑敏-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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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到男人顶天立地了。他对医生说:“孩子是不行了。救大人吧。” 

   老姜操持去给孩子买最后的衣服。司徒大妈不让他买红皮鞋,说是这样小小年纪就夭折了的女孩,是不能穿红的。要不,对活着的人不吉利,他拿不准这件事怎么办。虽说回了家,女人还是疯疯痫痫,一天嚷着:“我不想要什么小弟弟,我就想要你,我的女儿啊……” 

   可是不问女人这事就定不下来。他终于对女人说了。 

   乔先竹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然不动的眼睛仿佛透明。 

   “对活着的人不吉利?活着的人和她有关的还有谁?不就是咱们俩吗?”女人这一刻明白如水。“最大的不吉利不就是个死吗?她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有不吉利,那就是女儿要送我的东西,我都收着,搂着,抱着……她就要一双红皮鞋,你还不给她买!你还要来问我!难怪她恨我们,女儿,你恨得有理,你该恨……我们就是太可恨……” 

   草莓红的皮鞋给女儿穿上了。 

   烧骨灰的时候,推尸的老头盯着红皮鞋看。 

   老姜说:“你没见过这么穿的是不是?我们不怕不吉利。” 

   老头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想,这双鞋给他的外孙女穿挺合适。 

   乔先竹没去火葬场。老姜怕她一定要去,正不知如何劝才好,乔先竹自己却先说了:“ 我不去。那不是烧我的孩子,那是烧那个瘤子。” 

   女儿被捅进焚尸炉。老姜就跑到院子里看烟囱里冒的烟。他想这是这孩子在世界上最后的模样了。砌成四方形的烟道冒了一缕极轻袅的白烟,之后就是浓黑的乌龙。 

   “孩子,爸爸知道只有刚开始那一小截是你,后来就都是那个瘤子了。你到天上去了,你顺着风回家看看你妈吧,她想你啊!” 

   女人不吃饭,瘦得像两张纸贴在一起。在亮光里,从她的后背,能看到前面的肋骨。 

   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去叫小甜。” 

   小甜自然是不会来的,她就说:“你先吃我等她。” 

   闻到饭的气味,老姜觉得饿极了。从那遥远的疙瘩汤以来,他好像从未吃过饭。他把饭碗上的磁都咬下来了。 

   男人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非常惊慌,把力量积攒起来。结局一旦出现,就冷静了。女人们在每一步骤中都有板有眼,她们把血撒在途中,最后就全线崩溃。 

   夜里,乔先竹把丈夫撼醒:“起来!起来!我们的女儿活了!” 

   老姜看到女人的眼睛绿莹莹的,好像表盘上的荧光。 

   “活了?怎么会?是我亲眼看见她烧成了灰!你醒醒!” 

   男人去摸女人,好像摸到一丛荆棘,到处扎手。 

   “你快去开门!她就穿着红皮鞋,在我们门前走呀走……”女人挣扎着要起来。 

   “我去!”男人开了门。门外是一地清辉。 

   “都怪你开晚了门。女儿又生我们的气了。她走了……走了……” 

   女人凄凉的嚎声,在“个”字工棚区每一家的窗玻璃上,画出尖锐的痕迹。 

   “这女人干脆死了吧!”睡梦中的人们赌咒。天亮以后,人们略微慈善了一点。“想个办法救救你老婆吧,要不就难说了。”大家劝老姜。 

   男人对女人完全无能为力。能说的话都说过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说的人,死亡和焦虑更剪去了他的半截舌头。 

   女人真的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老姜没办法,又去找袁大夫。他不想见医生,可是除了医生谁还能救女人的命?找别的医生?袁大夫是最好的了。而且他什么都不用说,袁大夫都明白。 

   “医生,到我家去一趟吧。救救我女人。” 

   “我不去。”袁大夫刚做完一台大手术,正在洗手。洗完后,他并不是像常人把手在毛巾上擦干,而是甩着两手,等着风把它们吹干。 

   “要不我把她送到您这里来。”老姜哀求着说。 

   “那也不必。看不看都一样。” 

   “医生,您不能见死不救。” 

   “我只说不去见她,并没有说不去救她。她的病我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医生您快说。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她们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是要我的心煎了给她吃,我都掏出来。” 

   “别说的那么鲜血淋淋。那都是神话故事里的事,根本没用。医生有的时候很无能,比如对付你女儿的病。有的时候也很有招数,比如你老婆的病。你的女儿我没能留得住她,但你的老婆我可以治。”袁大夫的子被风吹干了,插进雪白的白大褂兜里。 

   “快说啊!大夫!”老姜恨不能把办法从医生的喉结下抠出来。 

   “这个办法主要就看你的了。” 

   “我?我没事。是她不行了。” 

   “妻病夫治,也是一条原则。”大夫平静地交待。 

   “我能行吗?我……可会什么呢?”老姜忐忑不安。他来求大夫,没想到医生又把这颗苦果子还给了他。 

   “你行。这事除了你还没有人能办得成。” 

   “这是个什么妙法呢?” 

   “让她怀孕。” 

   “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的眼睛瞪得像两盏汽车大灯。 

   “是的。唯有这个方法才能挽救她的精神和生命。”袁大夫极肯定地说。 

   “可是您现在没看见过她。她瘦成了一把筋,摔一个跟头,能在地上打出火星来!她哪还能生孩子?孩子会把她的肚皮硌漏的!您快点给她开些参吧。山参红参太子参西洋参都行。你那个主意会要了她的命!”男人又开始恨大夫,觉得他像个兽医。 

   “世人只知道用参。其实人参杀人无数,是个罪大恶极的凶手。我出的主意,你可以不用。只是她现在的情形万万不可用参,你一定要记住。”袁大夫结束了他的谈话,就像合上了一本厚厚的字典,把所有的解释都藏在了里面,不再打开。 

   男人回到家。乔先竹说:“我知道你到哪里去了。你去找医生了。” 

   女人的身躯已经像一块洗过无数次的布,又软又薄,轻轻一吹,就会破一个大洞。 

   “医生说什么来着?” 

   “医生说让你好好吃饭。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说。”男人从来没把话说的这么流畅。 

   女人听了说:“这不是那个医生的话。那个医生从来就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话,这是你说的话。也够难为你的了。” 

   老姜觉得女人变的像那时的女儿,一身的妖气。 

   女人的世界已缩成一个冰冷的古井筒,里面只住着她的女儿。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撒谎,“医生还说什么了?快告诉我。” 

   “医生就再什么也没说。”老姜喃喃地回答。他不会编谎,只有缄口不言。编不圆的谎就像破竹篮,鸡蛋都漏下去了。 

   “那就是说我快要死了。”女人幽然地吐了一口气,“那个医生要是不说话,事情就没救了。” 

   “不!不!他可没说你快死了。他也没不说话。他说你只要按他的法子办,什么事都会好的。”老姜忙不迭地辩解” 

   “你又在骗人。你是骗不了人的,干嘛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也许骗骗别人还行,你哪能骗过我呢?”女人宽容地说。 

   “这回可是真的!医生真说事情好办。”男人想,彼此之间骗的太久,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倔大夫人说什么了?”乔先竹难得有兴趣。 

   “这个……还真不好说……是……”男人结巴的厉害。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咱们不是两口子吗?” 

   “对对!就是两口子的事!”男人如获至宝。他真没法说那个主意。 

   “你说呀。” 

   男人发起火来:“别提他!他的主意混帐极了!是把人往死路上整!” 

   “我不怕死。快把他的主意讲我听听。”男人的火气触发了女人的心气,穷追不舍地问。 

   “他说……让你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等着女人撕肝裂肺地惊叫。 

   “他真这么说了?”女人没叫,但满脸惊愕。 

   “真的!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该死的袁大夫的原话。” 

   “他怎么跟我想的那么一洋!我早就琢磨过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俩就像两棵树。我们结了一个果子,它被风打掉了。我们再哭,它也不会回到树上去了。可是我们还能结好多好多的果子啊!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可我怕你笑话我。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事。我不是个下贱的女人,可我想要个孩子。我是个女人,我不能没有孩子,你要可怜我,你就按医生的话救我。有了孩子就有了我……”女人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要是平日,早就上气不接下气的了。今天却神采奕奕。 

   “不!我不能干那事。你就是真的信他那个邪招,也得养好了再说。你现在这样,孩子会要了你的命!”男人坚辞不于。除了心疼女人,他对自己毫无信心。自打女儿病,住进了病房,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女人不再说话。她没有力气说话了。她无声无息地贴在床上,像一枚叶脉分明的书签。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不提那个后题。他们像两艘破烂的小船,谨慎地避开犬牙交错的礁岩。 

   那礁岩是有生命的。在黑暗与沉默中越来越大,横梗在他们之间。 

   女人执拗地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等待死亡。 

   男人凄惨地说:“你这不是害我吗?孩子刚走,你又要走。留我一个人干什么?谁走在前面谁享福,有人照顾有人捧骨灰盒。你比我能干,你服侍了我一辈子,这会儿就再让我一回吧。让我先走一步,让我死在你前头。虽说我比你大几岁,权当你是我姐姐,我到阴曹地府里也谢你。” 

   女人说:“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老婆。” 

   半夜里。女人突然起身。说:“做锅疙瘩汤。” 

   “没菜了。”他们什么也不操持,家里像是被日本鬼子“三光”过。 

   做疙瘩汤需要根块状的菜肴做辅料。比如土豆倭瓜西葫芦,要禁得住熬煮。做得了软硬和面疙瘩差不多。假如放了菠菜,就烂成水草了。假如煮的是扁豆,硬得像地雷,垫得牙疼。 

   “不用那么讲究。就吃甜疙瘩汤。”女人说着爬起来,手脚麻利地生火做饭,全然不见了病恹恹的模样。 

   男人在医院里见得多了,他恐怖地想到回光返照。 

   他要抢女人手里的面盆,女人像铁钳似地抓住盆,他只得由她。 

   火光映着女人的脸,像刷了一层金漆。女人就显得神圣。 

   两个人把疙瘩汤喝得呼噜噜地响。喝的时候,他们都想起女儿,可是他们都不说了。喝着喝着,他们突然不喝了,觉得疙瘩汤里有一股血腥气。 

   喝完了,出了一身透汗。女人说:“这件事,你听我的。” 

   男人说:“什么事?” 

   女人把男人拉到身边:“睡觉。” 

   炉子上坐着水,火光从炉底泻出来,与高窗洒下的月光辉映一处,金银镶嵌。 

   男人拼命摇头,好像他刚从水里钻出来。“你说什么?” 

   “睡觉。”女人坚定不移地重复。 

   对于那件事,她不会用更文雅的话来说,她只会这一种说法。虽然粗鄙,但她的神情极严肃。 

   “不不!我不行……是我不能……”男人连连退缩,直到凸起的腰肢抵到絮着蛛网的墙角。 

   “你能!你怎么不能!你是个男人,你就应该能!你想想我们的孩子你就应该能!”女人斩钉截铁地说。 

   不提女儿还好,说了,男人更瘫软不堪。 

   男人说:“改日行吗?我明天就去买猪腰子。” 

   女人的牙齿闪闪发亮。人哪都能瘦,就是牙不会瘦。“不行!就今天!我等不到明天了。明天我就会死了!” 

   女人被一种奇异的火焰烧灼着,光着身子在屋里追逐着男人。男人哀求她说:“我答应睡觉。我答应睡觉还不成吗?只是你的肚子里还有一个环。就是我咬着牙行了那种事,你也是坐不了胎的。” 

   女人安静下来,说。”我倒忘了那个铁圈。我们先把地耙平了,再撒种。” 

   第二天他们去了医院妇产科。主意虽说是袁大夫出的,可医院也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在医院住过那么长时间,知道了医院内部的分工也是很细的,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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