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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魔山-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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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热嘛,亲爱的,我早已感觉到了,上山后一直是这样。不过这不仅仅是主观的感觉,而是确凿的事实。我已量过体温了。”“你已量过了?用什么量的?”约阿希姆惊叫起来。
  “当然用一支体温表啰,”汉斯·卡斯托尔普用不无讥刺挖苦的口气说。“护士长已卖了一支给我。为什么她口口声声叫‘小伙子’,我也莫名其妙。这很不恰当。可是她不失时机地卖给我一支好的体温表。要是你想核实一下我的体温究竟多少,那么就在盥洗台上,你自己看吧。它只是稍稍有些升高。”
  约阿希姆转身踅进房间里。他回来时吞吞吐吐地说:
  “不错,是三十七点五五度。”
  “那么它已退些了!”汉斯·卡斯托尔普急匆匆地回答。“刚才是三十七点六度。”
  “在上午,这点温度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约阿希姆说。“这真有点儿不尴不尬,”他说着就站到表弟身边,像真的站在“不尴不尬的人”的面前似的,两手叉腰,脑袋低垂。“你得上床睡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已准备好回答的话。
  “我真不懂,”他说,“为什么我只有三十七点六度就得卧床,而你和别的许多人热度都不比我低,却都可以在这儿逍遥自在地走来走去。”
  “这可是两码事,”约阿希姆说。“你的病情急,但不碍事。你是感冒引起的寒热。”
  “首先,”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说,这回他说话时竟甲乙丙丁地分起类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发‘碍事’的寒热时非躺在床上不可——我暂且假定有这种‘不碍事’的寒热存在——,而发其他性质的寒热却不必躺在床上。其次,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这次伤风引起的热度并不比以前高。我的立场是,”他最后说,“三十七度六就是三十七度六。要是你们有这几分寒热可以跑来跑去,我也可以嘛。”
  “我刚上山时,得卧床四星期哩,”约阿希姆反驳他。“只有后来事实证明卧床休息热度仍不退时,他们才允许我起床。”
  汉斯·卡斯托尔普微微一笑。
  “怎么啦?”他问。“我本来以为你的情况跟我不同。看来,你说的话自相矛盾了。起先你认为我们彼此有区别,后来又归成一类。真是胡扯……”
  约阿希姆的身子来了一个“向后转”。当他又回过身来面对表弟时,可以看出他那黑黝黝的脸上,阴影又加深了。
  “不,”他说,“我并没有归成一类,是你把它们混为一谈了。我只是想说你的感冒确实很厉害,从你的嗓子里就听得清楚。说得简单扼要些,你应当卧床休息,因为你下星期准备回家。要是你不想——我的意思是说,要是你不想躺下休息,那也随你的便。我不给你定什么清规戒律。不管怎样,咱们现在还是去吃早点吧。快点,时间要过了!”
  “好啊,快走!”汉斯·卡斯托尔普说着,把毯子扔在一边。他走入房内,用梳子梳理头发。他梳头时,约阿希姆又一次去察看盥洗台上的体温表,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则在远处瞅着他。随后他们俩默默无言地走下楼去,又一次坐在餐厅的原来位置上。这时餐厅像往常一样,泛着牛奶的白光。
  当矮小的女侍者给汉斯·卡斯托尔普端上库尔姆巴赫德国地名,以产啤酒著称。啤酒时,他一本正经地摇摇手,拒绝了。他今天不想喝啤酒,不,谢天谢地,他什么东西都不想喝,至多喝一口水就够了。这就引起在座各位的注意。这是怎么一回事?多么令人意外!为什么不喝啤酒呢?他有一点儿热度,汉斯·卡斯托尔普冲口说了出来,不过是三十七点六度的低热。


温度表(5)


  他们伸出食指在奚落他——这幅景象看了真叫人奇怪。他们在取笑他,侧着脑袋,眨巴着眼睛,食指凑到耳朵边挪来摆去,似乎某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是味儿的幕后材料突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而这人一直是以忠厚老实的面目出现的。“,,你们呀,”女教师开腔道,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晕,一面还笑呵呵地装腔作势。“听到了什么动人的故事喽,荒诞不经的故事喽。等着听吧,等,等。”——“哎,哎,”斯特尔夫人也发作起来。她那干瘪的手指头又短又红,此刻她把它放到鼻子旁边,装模作样。
  “这位来访的客人先生,他竟有热度了。您和我是同病相怜——真是同病相怜哪,我的好兄弟!”这时,哪怕是坐在靠壁桌子最后一个位置上的姨婆,在听到消息后也狡狯地开玩笑地向他挤眉弄眼,指手划脚。至于漂亮的玛鲁莎呢,她到现在为止对汉斯几乎毫不理会,这时也曲着身子盯住他看,用滚圆的、棕色的眼睛盯住他看,同时用黄澄澄的手帕紧紧抿住嘴唇,向他惺惺作态。布卢门科尔听了斯特尔夫人的叙述,也禁不住跟大伙儿一块动作起来,不过他的眼睛当然不朝汉斯·卡斯托尔普瞧。只有鲁宾森小姐像往常一样,对这漠然无动于衷,不吱一声。约阿希姆的一双眼睛规规矩矩地朝下看。
  汉斯·卡斯托尔普眼见这么许多人在打趣他,不无受宠若惊之感,但他认为还是设法制止他们比较谦虚。“没什么,没什么,”他说,“各位错了。我的病谢天谢地是一点儿不碍事的,我不过有些伤风罢了。你们瞧,我的眼睛在流水,胸口闷得慌,一夜倒有半夜在咳嗽,身子可真不舒服哪……”可是他们对他的辩解不加理会,他们纵声大笑,挥动两手,高声嚷嚷。“废话,借口!感冒发热,咱们都明白,咱们都明白!”他们都异口同声地一致要求汉斯·卡斯托尔普立刻去检查一下。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后都很活跃;在七张餐桌中,只有这张在整个午餐期间显得最为生气勃勃,特别是斯特尔夫人,她那张执拗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衣领饰有褶边,面颊上青筋毕露。她打开话匣子说了开来,一下子竟谈起咳嗽的滋味,要是你胸口深处痒痒的,后来越痒越厉害,简直要痒到痉挛和按捺不住的程度,使你感到其间有某种吸引力,那真是其乐无穷。还有,打起喷嚏也能享受到同样的乐趣,这时你心花怒放,乐不可支,在一呼一吸之际骤然打两三下喷嚏,令人如醉如痴,幸福无比,打出后真是浑身舒畅,以上的一切都给忘了。有时会接连打两三下。这是生活中不花钱的享受,这方面还可以举一个例子:当春天你患的冻疮甜滋滋地发痒时,抓起来可痛快咧。你会狠狠地抓,拼命地抓,直到鲜血淋漓才肯罢休,这时只要你偶然照照镜子,就会发现自己是个丑八怪。
  这个俗不可耐的斯特尔夫人不厌其详地谈起这种事来,令人毛发直竖。她的话一直要谈到第二次早膳结束,这次早膳时间虽短,内容倒也充实。这时这对表兄弟开始作上午第二次散步,他们下山一直到达沃斯高地蹓跶。约阿希姆一路上心事重重,汉斯·卡斯托尔普却为伤风所苦,由于胸口窒闷而不时清喉咙。回院途中,约阿希姆说:
  “我向你提个意见。今天是星期五,明天饭后,我要作常规检查。这次可并不是全身大检查,贝伦斯只是在我胸口叩几下听听,让克罗科夫斯基将结果记下来。那时你可一块儿去,请他们趁此机会也赶紧给你诊察一下。要是你呆在家里,你准会请海德金特上门,这事想来也怪可笑,而这儿虽有两位专家在屋子里,你却任意跑来跑去,不知道自己情况如何,不知道病究竟有多深,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床躺着好一些。”
  “那好,”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就照你的意思做吧,我什么都可以照办。能亲自作一次检查,对我来说倒也挺有兴趣的。”他们就这样说定了。当两人上山刚走到疗养院门口时,恰巧遇见了顾问大夫贝伦斯本人,于是趁此大好机会立即向他提出这项要求。
  贝伦斯从门廊里走了出来。他身材高大,脖子细长,后脑勺戴一顶上过浆的帽子,嘴里衔一支雪茄,脸颊发青,眼睛湿润,看来刚忙过一阵子。据他自己说,刚才他在手术室工作,此刻正想到村子里去为病人出诊。
  “饭后好,先生们!”他说。“你们一直在跳跳蹦蹦吧?大千世界里是不是美得很?我刚才经历一场手术刀和锯骨刀之间并非势均力敌的搏斗——你们可知道,这件事可不简单呐。我在做肋骨切除术。以前有百分之五十的病人得躺在手术台上,现在可好些了,但尽管如此,咱们对mortis causa拉丁文:死亡的原因。还往往不得不预先编造一番。哎,凡是懂得开玩笑找乐趣的人,眼下也一定受得了这几句笑话的……见鬼,人们胸膛一下子化为乌有,软绵绵的,你们可知道,真是有失体统。这就是所谓概念稍稍有些混淆。喔,你们怎么啦?你们的贵体如何?是不是只有成双成对地过日子,生活才更有意义?喂,齐姆森你这机灵鬼,可不是吗?
  ,您这位来消遣的游客,干吗哭鼻子啦?”说最后一句话时,贝伦斯的目光立即移到汉斯·卡斯托尔普身上。“这儿是不准当众哭鼻子的。院规不允许。谁都会跑过来的。”
  “我是在伤风呢,顾问大夫先生,”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他。“我不知道怎么老是眼泪汪汪的,不过我的炎症确实不轻。我还咳嗽。胸口真有点不舒服。”
  “是这样吗?”贝伦斯说。“那么您应当去请教一位高明的大夫喽。”
  两个青年人都笑出声来。约阿希姆作一个两脚立正的姿势回答说:
  “咱们正想找大夫呢,顾问大夫先生。明天我要检查了,咱们想要问问,您能否赏个光给我的表弟附带检查一下。问题在于,他星期二能不能动身回家……”
  “那行嘛!”贝伦斯说。“那当然行啰!很高兴为您效劳!我们早该给您检查了。既然到这儿来,就应该经常查查。不过当然不必争先恐后。那么就在明天两点钟吧,你们从小床爬出后就来!”
  “我还有些热度呢,”汉斯·卡斯托尔普又补充一句。
  “您说什么!”贝伦斯嚷道。“原来您想告诉我新消息吗?难道您以为我脑袋上不长眼睛吗?”说着就用一只巨大的食指朝他自己两只充血的、泪汪汪的蓝眼球指了指。“那么有多少热度?”汉斯·卡斯托尔普谦逊地报上了数字。
  “上午?嘿,不算坏。对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来说,算不得没有才能。好吧,明天两点钟你们俩一块儿来!这对我可增光不少。擅自吸收营养!”于是他蹬蹬地下山去,走起路来曲着腿,双手像划桨似地一摇一摆,身后飘起雪茄烟的一股云雾。
  “看来事情按照你的愿望实现了,”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咱们碰到的运气再好也没有了,我真是适逢其会。也许他除了给我开一服浓缩干草汁或咳嗽糖之类药物之外,不能再给我更多的帮助,不过任何人的感觉要是像我现在那样,那么听到大夫一言半语劝慰的话也是挺高兴的。可是他说话的气派干吗总是那样泼辣,那样肆无忌惮?”他说。“开头倒是娓娓动听的,到头来可叫我讨厌了。什么‘擅自吸收营养’!这种杂七杂八的话简直不成体统!我们可以说‘擅自珍摄’,因为‘摄’字是所谓‘雅语’,像‘每日的面包’一样,与‘擅自’等字配在一起恰到好处。而‘吸收营养’却纯粹是生理学术语,再加上什么‘擅自’之类,就变成讥讽的语言了。他抽烟的那副样儿,也叫我怪不自在,我心里很不好受,因为我知道这对他不相宜,会使他满腹忧闷。塞塔姆布里尼曾经谈起他的为人,说他乐呵呵的神气是矫揉造作的。塞塔姆布里尼是一位评论家,是一个有判断力的人,这点谁也否认不了。也许我也应当自己多作些判断,别不管什么都全盘接受下来。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某些时候他语气中开始时有的是判断、责备和正义的愤慨,接着又完全换了一个样,跟判断毫无关系;后来又同所谓清规戒律一刀两断。而共和国和优美的文体对你说来又索然无味……”
  他不知所云地说了一通,看来他想说些什么,连自己都不很清楚。他的表哥向他斜视了一眼后说声“再见”,于是两人各自回房,到自己的阳台间里去了。
  “热度多少啦?”约阿希姆过了一会轻声地问,尽管他没有看到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审察他的体温表……汉斯·卡斯托尔普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回答:
  “还是老样子。”


温度表(6)


  他一进去,就把今天早上搞到的那支娇小玲珑的体温表从盥洗台上取下。他自上而下把那支表甩了几下,使水银柱不再停留在三十七点六度上。现在,这一度数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他像老资格的病人那样,嘴里衔着这支“玻璃雪茄烟”去作仰卧疗法。可与他想入非非的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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