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英]毛姆 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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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韦丁顿,是这儿的助理专员。”
“呃,是海关的。我知道。此前已经听说你在这里。”
借着昏暗的灯光,她大致看出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和她个头差不多高,头已经秃顶,脸偏小,干干净净没留胡子。
“我就住在山脚下。我看你们这样直接上来,一定没有注意到我的家。我猜你们一定已经累坏了,不便邀请你们勉为其难到舍下做客,所以就在这儿点了晚餐,并斗胆不请自来。”
“对此我深感荣幸。”
“你会发现这儿的厨子手艺不坏。我叫维森的佣人供你们调遣。”
“维森就是供职于此地的传教士吧。”
“不错。很好的一个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带你到他的墓地看看。”
“非常感谢。”凯蒂微笑着说道。
正在此时瓦尔特走了进来。韦丁顿进屋之前已经和瓦尔特见过面了,他说:
“我刚好征得你太太的同意与你们共进晚餐。维森死了以后,我还没找着人正经谈谈话呢。虽然那几个修女也在这儿,但是我的法语不行,而且跟她们聊天的话,除了那么干巴巴的几个话题外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已经叫佣人端些喝的来了。”瓦尔特说。
佣人送来了威士忌和苏打水。凯蒂发觉韦丁顿一点也不见外,自顾喝了起来。从他进门之初的言语和动辄咯咯自笑的举动来看,这不是一个十分郑重其事的人。
“能喝上这东西运气真好。”他说道,然后转向了瓦尔特,“这儿是你大展才华的地方。这里的人们跟苍蝇似的成堆地死掉。本地的官儿已经快急疯了,军队的头头余团长,整天忙着叫他的军队别抢老百姓的东西。我看要不再干点儿什么,过不了多久,我们怕是都要把命丢掉了。我叫那群修女离开这儿,但是当然了,她们死也不会走。她们要做烈士,真见了鬼了。”
他用活泼的语调说着,声音里有种愉快的东西叫你不得不一边微笑一边听他讲话。
“你为什么不走?”瓦尔特问道。
“嗯,我的人有一半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随时有可能倒下,然后送了命。总得有人留下收拾后事吧?”
“你们没有接种疫苗吗?”
“种了。维森给我种的。他也给自己种了,但是那东西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可怜的家伙。”他转向凯蒂,那张逗乐的小脸儿因为兴致高昂而挤出了皱纹。“要是你好好预防的话,我想危险不是很大。牛奶和水一定要煮熟了再喝。别碰新摘的水果,蔬菜要吃煮过的。请问你带了留声机唱片过来吗?”
“没有,我想我们没带。”凯蒂说。
“太遗憾了。我一直盼着你能带。好久没有新的了,那几盘老的都叫我听腻了。”
童仆走了进来,问晚饭是否现在开始。
“今天晚上诸位就不用着晚装啦,对不对?”韦丁顿问道,“我那个童仆上个礼拜死了,现在的这个是个白痴,所以我这几天都不换衣服。”
“我先去把我的帽子摘了放下。”凯蒂说道。
她的房间紧挨着他们说话的地方。屋子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一个女佣正跪在地板上,忙着给凯蒂打理包裹,她的旁边放了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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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十分狭小,而且绝大部分被一张宽大的桌子占据了。墙上挂着描绘圣经故事的版画以及相应的说明文字。
“所有的传教士都有这么一张大餐桌。”韦丁顿向他们做了解释,“因为他们每年增加一个孩子,结婚之初他们就要为这些未来的小不速之客们准备好足够大的桌子。”
屋顶上悬挂着一盏石蜡灯,这时候凯蒂可以更清楚地观察韦丁顿一番。他秃了顶的头曾误使她以为他已经不再年轻,然而现在看来他应该还不到四十岁。他有着高高圆圆的额头,额头以下的脸很小,但是圆圆胖胖的,毫无棱角,脸色也十分红润。这张脸很像猴子的脸,虽然难看,但是不乏魅力,因为它十分逗趣。他的五官里面,鼻子和嘴大小跟小孩的差不多;眼睛不算大,但是又亮又蓝;他的眉毛是浅色的,十分稀疏。远远看去,他活像是一个老男孩儿。他不停地给自己倒酒,随着晚餐的进行,凯蒂越加觉得他这个人一点也不郑重内敛。不过,就算是他喝醉了酒,也没有说出什么酒过伤人的话,反而是兴高采烈,样子颇像一个酒过三巡的好色之徒。
他谈起了香港,在那儿有很多他的朋友,他很想知道他们近况如何。前年他刚去那儿赌过一次赛马。他谈起各色赛马来如数家珍,对它们的主人也颇为熟知。
“顺便问一句,唐生现在怎么样了?”他突然问道,“他快当上布政司了?”
凯蒂感到她的脸噗地一下红了,然而她的丈夫并没有看她。
“我认为不出意外。”他回答道。
“他是那种官运亨通的人。”
“你认识他吗?”瓦尔特问。
“是的。我跟他很熟。我们曾一起从国内同路旅行过。”
河的对岸响起了听听铛铛的敲锣声,接着爆竹也劈劈啪啪地响了起来。在那里,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座城镇正处于惊恐之中;死亡随时会无情地光顾那些曲曲折折的街巷。但是韦丁顿却开始谈起了伦敦。他的话题放到了戏院上。他清楚地知道此刻伦敦正在上演哪出剧目,还将上次临来之时看的一出戏的细节娓娓道来。当他讲到那位滑稽的男演员时不禁哈哈大笑,而描述起那位音乐剧女明星的美貌来,却又叹息不已。他高兴地告知他们,他的一个表弟已经同一位杰出的女明星成了婚。他曾与她共进午餐,并荣幸地受赠了一张她的玉照。等他们到海关做客时,他会把照片拿出来给他们一看。
瓦尔特专注地看着他的客人,但目光漠然且略带嘲讽,显然他丝毫没有被对方的幽默所打动。他试图礼貌地想对那些话题表示兴趣,但凯蒂明白他其实一无所知。话间,瓦尔特始终面带着微笑,然而凯蒂的心里却不明所以地充满了恐惧。在这座已故传教士留下的房子里,虽然离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仅一水之隔,但是他们似乎与整个世界完全隔绝。坐在这里的仅仅是三个孤独且彼此陌生的人。
晚餐结束了,她从桌边站了起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是我该说晚安的时候了。我想回房睡了。”
“我也将起身回去。我猜测瓦尔特医生也准备就寝了。”韦丁顿回应道,“明天一大早我们还得出去呢。”
他同凯蒂握了手。看来他的脚还没有打晃,但是他的两眼放光,已和平常大不一样。
“我会来接你。”他对瓦尔特说,“先去见见地方官和余团长,然后再去女修道院。在这儿你可以大干一场,我向你保证。”
17
当她第一次有机会和韦丁顿单独聊天时,她有意把话题引向了查理。他们到达此地的那个晚上韦丁顿曾经提起过他。她装作与查理并不谙识,称他只是丈夫的一位熟人罢了。
“我对他不怎么留意。”韦丁顿说道,“他嘛,我觉得他很招人厌烦。”
“想必你是过于挑剔了。”凯蒂回答说,这种明快、戏谑的腔调她是信手拈来的。“据我所知,他可是香港数一数二、极受欢迎的人物。”
“这个我知道。那就是他苦心经营的事业。他深谙笼络人心之道。他有种天赋,让每个遇到他的人都觉得跟他情投意合。对他来说不在话下的事,他总是乐得为你效劳;要是你之所愿稍微难为了他,他也会让你觉得换了谁也是做不来的。”
“的确是招人喜欢的人。”
“魅力,自始至终一成不变的魅力会使人厌烦,我个人认为。当你跟一个并非殷勤而是严肃的人交往时,就会感到相当舒坦。我认识唐生有好多年了,有那么一两次,我看到他摘下了他那张面具。不过我不关心他这个的,我就是普普通通一个海关低级官员。据我了解,在这个世界上他不会向任何人付出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
凯蒂悠闲自得地坐在她的椅子上,眼含笑意看着韦丁顿,手上则把她的结婚戒指不停地转来转去。
“毫无疑问他会仕途畅达。他深谙官场上的那一套。在我有生之年一定有幸尊称他为阁下大人,在他登场时为他起立致敬。”
“不过他官升三级也是众望所归。在大家看来,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
“才华?一派鬼话!他这个人愚蠢至极。他给你一种印象,让你以为他做起事来精明强干、手到擒来。但如果是真的如此那才怪呢。他跟一个欧亚混血的普通小职员没有两样,什么事儿都得按部就班拼命应付。”
“他何以赢得英明聪慧的名声?”
“这个世界上有足够多的傻瓜。当一个官居高位的人对他们不摆架子,还拍拍他们的肩膀说他会为他们力尽所能,他们想当然以为此人智慧非凡。当然了,这里面也不能少了他夫人的份儿。她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颇有脑子,她的点子永远值得一用。有了她在后面拿主意,查理·唐生不用担心会做出蠢事来,而这正是在官场上顺风顺水的要务所在。政府不需要聪明的人,聪明的人有主见,而主见就是麻烦。他们要的是亲和、圆滑、永不犯愚蠢错误的人。嗯,不错,查理终将爬到这个金字塔的塔顶。”
“我很好奇你为何讨厌他?”
“我没有讨厌他。”
“那么你更欣赏他的妻子喽?”凯蒂微笑着说道。
“我是个传统的男人,更青睐有教养的女士。”
“我希望她对穿着的品味能像她的教养那么出众。”
“她不太注重穿着?我没留意过。”
“我常耳闻他们是一对鸾凤和鸣的伉俪。”凯蒂说道,她眯起眼,透过睫毛斜睨着他。
“他对她一片深情。这是我可以送给他的赞美之辞。我想这是他这个人身上最为正派的一点了。”
“多么苛刻的赞美。”
“他也会闹出些风流韵事,但是都不当真。他一直行事小心,从不惹火上身,给自己找麻烦。可以肯定他不是一个耽于情爱的人,只是他爱慕虚荣,希望被女人崇拜罢了。他身体胖了,如今也有四十岁,他太会养尊处优、善待自己了。不过他初到香港时是一个英俊小伙儿。我常听他夫人拿他的姘头打趣。”
“她不把他的风流韵事当回事儿?”
“呃,对。她明白他只是小打小闹,不会做得过火。她说她愿意和查理那些可怜的小情人儿们交个朋友。不过她们都是些泛泛之流。她说爱上她丈夫的女人永远都是些二流货色,这简直也令她脸上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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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丁顿离开以后,凯蒂把他的那些率性之言思来想去。那些话没有一句让她舒服过,但她必须表现得泰然自若,假装根本不当回事儿。他说的话都是真的,想到这个她就万分苦涩。她知道查理愚蠢、虚荣、爱听奉承,她清晰地记得他对他的丰功伟绩夸夸其谈时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样。他总是为一些雕虫小技而自鸣得意。如果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这样一个男人——仅仅因为他有双漂亮的眼睛和健美的身材,那她就是在自轻自贱。她应该鄙视他,因为恨他只能说明她还爱他。他是怎么对她的,她应该已经睁大眼睛看清了。瓦尔特从来都是看不起他的。呃,要是连瓦尔特一起从她的脑子里消失该多好!还有,他的妻子会因为她跟他坠入情网而向他打趣?多萝西大概会跟她做朋友,但是那样不就证明自己是个二流货色了吗?凯蒂轻轻地一笑:要是她的母亲得知女儿被这般对待,将会表示怎样的愤慨。
然而夜里她又梦见了他。她感觉到他的胳膊紧紧地抱着她,热烈似火地亲吻她的嘴唇。他即便四十岁了,身体也胖了一些,那又怎么样呢?他的心思那么多,都叫她心生爱怜。他有孩子一样的虚荣心,她会因为这个更加爱他,同情他,安慰他。她醒过来的时候,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她在梦里哭了。她不明缘由地叹道,这对她来说是多么悲惨的境遇啊。
几天以后,韦丁顿和凯蒂坐在一起闲聊。他手里端着大杯的威士忌和苏打水,这次谈论起了修道院的修女们。
“修道院长是个相当出色的女人。”他说道,“那群姐妹们对我说,她出自法国一个名门望族之家。不过她们不告诉我具体是哪家。她们说了,院长不希望别人谈论这个。”
“如果你感兴趣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凯蒂微笑道。
“如果你认识她,你就不会问她这些并非谨慎的问题了。”
“她令你如此敬畏有加,看来的确是位出众的女人。”
“我有句她的口信要带给你。她叫我对你说,虽然你很有可能不愿冒险到瘟疫的中心地带涉足,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将非常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