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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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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家伙你简直就不能相信他会长成那个样子好象猴子变人时,刚刚变成了一半就不让变了似的。
  邵凡听我说这些话时,笑得躺在沙滩上。这使我很开心,因为邵凡好长一段时间没笑过。
  我不喜欢一个男子汉整天悲悲戚戚的。我觉得一个男子汉应该乐观偷快,或是愤怒。苦愁哀戚是女人的事。刘剑飞最终不能使我倾心佩服,就是在这方面不那么干脆。我发现邵凡也有这种性格,弄得我很不舒服。另外,这家伙挺那么怕死的,练游泳时老担心淹死。因为他老问我为什么有的人淹死后漂在水面上,有的人淹死后沉在水底下。这家伙知识比煤山还多,却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在西区,连3岁的孩子都明白灌死的人也就是肚子喝满了水的人就漂在水面上;呛死的人也就是鼻子进水的人就沉到水底。鼻子进水,一口就死,所以人身体里没水,一下就沉下去。灌死的人肚子里喝得象个大气球,当然要漂出来。可笑的是我即使是这么仔细地讲给他听,他还反复地问。
  〃鼻子吸一口水立刻就死吗?〃
  〃立刻就死。〃
  〃立刻就沉底吗?〃
  〃立刻就沉底。〃
  〃真的吗?。〃
  〃不信你就试一下么!〃我实在被邵凡的胆小气坏了。
  不过,这家伙还真站在水里试那么一下。他把鼻孔小心地贴进水面,轻轻吸一下水,身子却猛地直起来。惊慌万分地叫唤〃:不好受!不好受!〃我笑得要死又气得要命。我大声地告诉他,如果他在水里出了危险,千万别用鼻子吸气。鼻子吸气不仅沉到水底下不好打捞,而且绝对救不活鼻子通脑子,一下就完。要用嘴喝水,把肚子喝大了,漂在水面上好抢救,灌死的人至少有一半能救活。
  有时煤黑子都去市里开会游行,我们就长时间地泡在海里。
  我其实挺愿去游行喊口号的,戴着红袖标,踏着四方步,唱着革命歌,喊着惊天动地的口号,使你感到自己威武雄壮,热血沸腾;使你对生活对理想对未来充满力量。
  问题是革命造反太麻烦,还要写还要画还要辩论还要学这张报纸那张报纸的,叫你头脑发昏。我这个人不愿用脑子愿用力气。再加上邵凡死命地缠着我练游泳,我渐渐脱离了那令人激动的革命战斗队。对革命唯一的留恋是我怀里揣的那个小红日记本。从林晓洁离开煤场那天,我就一直揣着它,并不时地拿出来摩挲一下。我发疯一样地喜爱这个小红本本,在没人的地方,我长时间地瞅着它,那红艳艳的光泽,整整齐齐的棱角,不大也不小,各方面都那么合适。放在手心里摩挲,使你觉得小巧光滑舒服愉快和说不尽的可爱。
  日记本第一页我至少看了一千遍。因为上面有林晓洁写给我的字:让我们把火热的青春献给火热的革命事业吧!林晓红。
  林晓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林晓红,改得又革命又美好。但我不怎么愿叫这个新名,一叫这个新名我就觉得有点陌生。
  我把小红本本装在贴身的衣衫里,走路吃饭抬煤,无时不感到它的存在,我为此而兴奋地生出许多美想。
  从海水里爬出来,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去摸摸那个小红本本,我老觉得那个可爱的小东西丢了。我水淋淋地跑到衣服堆旁,用手去探那个小本本,直到一线红艳艳的光从衣兜上口映射出来,我才放心地回到邵凡身边坐下。
  邵凡只是傻呆呆地坐在那里望海。这家伙很长时间不和我讲那些有趣的科学知识,他对锻炼身体倒来了劲头。早晨他从家里徒步跑到煤场上班,空闲时间就练单杠双杠,练得气喘吁吁。他最愿练的是游泳,拚着全力在水里又扒又蹬,似乎要当游泳冠军。
  然后就是望海。他最愿望的是海港外面的锚地,所谓锚地是船下锚的地方。那是港外一片空阔的海,停满了外国的大轮船,有的等着进港,有的是出港后休整待发。那些银灰色的,铁红色的,橙黄色的,淡蓝色的,深黑色的巨轮,静静地卧在平展展的海面上。白色的舵楼在太阳下闪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远远看去,犹如一片新建的城市。
  邵凡望着锚地,简直就要泪花闪闪。他时常情不自禁地自语:〃太美了!太好了!。〃他问我能不能游到锚地。我说游两个来回也行。这家伙竟以为我是吹牛,便不相信地问我:〃要是腿抽筋了或是累了怎办?〃我笑道:〃怎么会累得抽筋呢!游一会儿就翻过身来仰泳,永远也不会累。〃邵凡赶紧说:〃那你教我仰泳!〃好象他真要游到锚地似的。
  我发现,邵凡有时拿个什么玩艺儿朝海里锚地望,看见我却又慌慌张张地藏进衣服堆里。后来我知道是望远镜,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没想到邵凡会这么小气,竟舍不得让我看看他的望远镜。看看还能看坏了吗?
  后来发生的事,才使我明白他不是小气。
  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声响惊醒。原来海港那边出了事,人呼船叫乱成一团。我本想继续睡下去,但那吵闹声越来越激动,不一会儿老帽率领一批造反队人员闯进宿舍,清点有没有人离开宿舍。老帽又到女宿舍那边搜,一直搜到被窝里,弄得女煤黑子叽叽呷呷地叫唤。但她们最终不敢象过去那样下眼地对待老帽,老帽现在有权,是个司令。
  老帽不敢对我怎样,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这家伙看我旁边空了个铺位,便问我是谁搬走了,问得挺客气。
  我问老帽出了什么事。老帽骂骂咧咧地说,有一个家伙从海港这边下水外逃,往锚地的外国船上游,海军都出动军舰去追,饶不了那个家伙!
  我一下想到邵凡,说不定是他跑了。我立时有些紧张,问老帽逃跑的是谁。老帽没好气地说:〃这不是正在查吗?海港附近所有的单位都在查。〃说完老帽又问我旁边的空铺是谁。
  我故意开心地说:〃你这个当司令的真官僚,早都搬走八百年了,你现在才问!〃老帽打了个哈哈走了,他压根没想到煤场还能有往外国船逃的人。他又溜进女宿舍,这家伙借这个机会去撩拨女人,倒满有兴趣。
  天快亮时,外面折腾得更厉害。我跑出去,留神听人们都在讲什么。谁知,整个海港和煤场这边人声沸沸。说是有个小子真了不得,一直从海港游到锚地,顺着锚链往一家外国轮船上爬。爬了一大半,被海军炮艇的探照灯照住了,这小子看事不好,松手跳进海里。奇怪的是这小子跳进海里立即就没影了,那么多船去寻去捞,连根汗毛也没捞着!
  我心刷地一沉邵凡死了!邵凡用鼻子吸气把自己呛死了!不管邵凡多么反动,我还是有些舍不得他。他那么多知识和学问,一下子就死了,总叫人心里挺难受的。
  我发现,和我一样有点反动思想的人不少。这些家伙讲这件事时,老是反复说〃:眼看就爬到船上了!。眼看就。〃你立刻就能听出他们这句话的反动意思,他们其实是在惋惜,是巴不得邵凡爬上去。
  还有些家伙更狡猾,故意大声骂着〃:这个反革命真可恶,钻进水里就不见了,你怎么找也找不着!〃这分明有赞美的意思。
  然而,不管怎么样,邵凡沉到深深的海里,再也不会上来了。
  我在心里想象着他往锚链上爬的心情:爬着爬着,突然一道耀眼的亮光射过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切全完了!无可奈何地松开手,噗通一声栽进浪涛里,使劲一吸鼻子,轰我浑身也打了个冷战,赶紧四下望望,才知道我不知不觉走进了煤场。
  我根本就无法干活,因为邵凡的形影老是在我眼前转转。
  他那文弱的身子,精瘦的脑袋和两只鹿一样和善的眼睛,简直伸手就可以摸得着!我多么希望他在远处的路上出现啊!
  我完全傻了,把铁锨当扁担,把扁担当铁锨。最后,我干脆就爬到煤堆最高处坐着不动。从煤堆顶上可以看到锚地,看到一些小船在那里穿梭忙碌。我认出两艘水鬼船,就是潜水员工作的船,也在锚地上慢慢移动。看来水鬼也下去了,说不定能找到邵凡的尸体。
  我整整一个白天就这么注视着锚地,心里矛盾来矛盾去。一阵子,我强烈地盼望他们能找到邵凡,把他拉到岸上,我就跑去好好看他几眼。一阵子,我又担心找到他,我真不忍心看他那瘦伶伶的身子,被批斗他的人拖来拉去。
  我怎么也想不到邵凡会有这样硬的心计,逃不走则沉到水底下死掉,决不想后路。象他这样文弱胆小的人能如此坚决地行动,实在是难以相信。我也有些气愤,邵凡竟没对我说过一个字。昨天下班分手时,他还挟着个饭盒子象平日一样往回走,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示。其实他完全是蓄谋已久。从他第一天要跟我学游泳起,就有了这个打算。现在我已明白。
  然而他没和我说过一个字。我真正地气愤了。但我也恨自己,明明邵凡再三问我怎样淹死才能沉底,可我却傻乎乎地认为他胆小。
  我开始埋怨邵凡,如果他对我露一个字,就决不会这样可怜地沉到海底。我会把他的反动思想劝过来,尽管我没有林晓洁那样彻底的革命精神,但我也能阻止邵凡走那条路。我们现在生活多好,抬煤多么自由,愿干就干愿休就休,还可以到海里洗澡游泳。难道外国有那么个斜塔、水上公园和一家一个浴池就得去送命?这太不值得了。
  我气愤和怨恨了一大阵子,突地又觉得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也许沉到水底下的是另一个反动的倒霉鬼,也许邵凡今天没上班是感冒和发烧,这家伙身体不结实。再说,邵凡那样文弱的人,决不会这么坚决地去死。
  我连工作服也没换就跑到汽车站,所有的乘客见我就象见了魔鬼,纷纷躲避不及,使我顺利地上车下车。革命使这些可怜的家伙不但不敢责备我肮脏的工作服,反而敬畏得要命。
  我在邵凡家的胡同转来转去,怎么也打听不到邵凡的家。邵凡的邻居们全都象得了精神病,他们不是聋子就是哑巴,根本就不回答我的询问,反而也象见了魔鬼那样逃脱我。最后我遇到一个死尸一样的老家伙,他从一个阴暗得棺材板似的黑门洞里走出来。我毫无希望地顺嘴问了他一句,他却认真地站住了。
  我这才发现这老家伙绝非一般人物,因为他不仅戴着眼镜,而且还有一头雪花一样的白发。那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并银光闪闪,使你一下就感觉出他的学者和教授风度。革命都革到这个份上,他竟然还把头发梳理得如此整齐。
  老家伙听完我的询问,相当严肃地沉思了片刻,然后慢慢地启动嘴唇,说〃:他走了!〃还没等我问他邵凡走到哪里去,他却又连续说〃:他走了!他走了!〃我以为老家伙说话罗嗦,便耐着心让他罗嗦一阵。谁知老家伙象关不住的水龙头,没完没了地流淌,速度还越来越快。
  〃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
  当一个人没完没了地重复一句简单的话,你不知这有多可怕。我这才看出老家伙的眼神不对,他用说不出是严肃还是凶狠的眼神盯着我,可认真一看,他却又不是盯着我。当一个人的眼珠盯着你却并不看你,这更可怕。
  我突然觉得这双盯我却不看我的眼睛是那么熟悉,这双大瞪着的鹿一样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渐渐润出水晶般的亮光。我一下明白了我前面的老家伙是邵凡他爹,同时我又明白邵凡绝对是沉到海里去了。
  我摸黑回到宿舍里,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我的床边。我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看出是我的姐姐。即使我看出是我的姐姐我还难以相信。她头发乱草一样披散,衣服破脏不整,好象从铁蒺藜中爬出来。我姐姐是个爱干净整洁的利索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叫我大吃一惊。
  姐姐看我来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敢说出话来,她似乎怕宿舍里其他人听见。走出宿舍好远,她才小声地哭泣说:〃你姐夫叫人捉去了!咱家也叫人抄了!。〃十二
  我和你说过,大嘴巴恨他的厂长,说厂长是玩弄嘴皮子的家伙。所以革命时代一来,他精神振奋,毫不犹疑地就革了厂长的命。谁知,他自己却不注意,被保厂长那一派人抓住小辫子,一下子也革了他的命。
  大嘴巴倒霉倒在喝酒以后乱说话,说得激烈时慷慨激昂。当时所有的人都说〃大海航行靠舵手〃这句话或唱这支歌。大嘴巴也这么说这么唱,甚至比别人说唱得更响。没想到在饭馆里喝点酒后,他慷慨激昂起来,说大海航行不光靠舵手,还要靠轮机手和什么手的。正好厂长的小舅子在场,听到大嘴巴这段反动话。第二天大嘴巴还没起床,就被人家堵在被窝里,光着身子拖到街上,把家也抄了个稀巴烂。
  更倒霉的是大嘴巴是海岛上长大的人,在船上干过好长时间,懂得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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