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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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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里挺高兴的。当初我愿意去你们不让去,现在你们让去我就愿意啦?真可笑!
  最后,被我气得半死的校长下令:从明天起不准我上学。
  同学们都用惶然不安的眼神看我,以为我判了死刑。我心里暗暗好笑,怎么会说一句话我就上不了学呢!
  第二天我照常上学,死死地坐在座位上,任老师喊破了喉咙也不动一下。
  事情不一会儿就闹大了,最后几乎全校老师都来了。他们说了成千上万句软话和硬话,看我一句听不进去,终于按捺不住。以体育老师为首的几个老师和佩三道红杠的几个大队长和两道红杠的中队长对我动武力。他们的目的是要把我拖出去拽出去或抬出教室。这些家伙知道我是个打架能手,但还没了解我牙齿的厉害。不过,我并不想动牙齿,因为我当时有些懂事了。再说那阵的学生没现在这么野蛮。打破鼻子的小事,会象杀了人似地惊动全世界。这些家伙只是想把我抬出教室,最厉害的动作就是拖拽我的胳膊和腿。我开始紧抱住凳子,后来我又紧抓住课桌。弄得他们狼狈不堪,只得将我连课桌一起抬起来。我象个蜘蛛一样攫住课桌,这个样子肯定很难看,因为我那个从来不笑的班主任也噗地笑了。我气疯了,但无可奈何,一个人四腿离地就什么也不顶了。幸运的是我们教室那个宝贝门太窄,被我一下抓住,几乎连手指都插进门框里,任凭这些家伙吭哧吭哧地使劲,也动不了我一分一毫。我决心和门框子死在一起,除非这些家伙把整个教室抬走。这些家伙干瞪眼了,一个个累得呼呼直喘粗气。说起来也挺可怜的,他们只要敲打我的手指和什么地方,我肯定受不住。但这些可怜的家伙就是不敢打我一下。不过,我也做了准备,只要他们打我一下,我就动牙咬,先咬体育老师,他穿的体育运动裤很瘦,那个地方很突出,再好咬不过了!
  最后的胜利还是我的,他们只好老老实实地让我回到座位上。当然,他们不能让我那么轻快,又用心险恶地去找我的父亲学校最无能的办法就是找学生的家长,不过这一招也挺厉害的,叫你没有退路。我不怕这一招,因为我父亲最大的能耐就是把我捆在电杆上打。而我不怕打,不怕疼。你想想,我都给自己拔过牙,连好牙也一块拔下来,还怕打吗!
  这样,我始终没进游泳队。后来那些倒霉的年月,别人都为我没进游泳队惋惜,说我错走了一步。我并不为此后悔,我这个人从不后悔。不是那些事不值得后悔,而是后悔一点用也没有。
  使我不愉快的是我的游泳技术在海上无用武之地。我们这个城市几乎所有会喘气的人都能扎到海底下去,只有我一个人不行,气得我直想自杀。你在水面上游得象兔子那样快也没用,海参、鲍鱼、扇贝什么的全长在海底下。我简直就象自杀似地往水里扎,拚命地手扒脚蹬地往下钻,结果扎不到一筷子深,便呼地漂上来,好象我肚子里灌满了空气。我想了个办法,从楼房那么高的礁石上往下跳,借助下跌的惯力一下沉进水里。可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便象水下有人推我似的,呼嗵一声冒上来,毫无办法。我又进一步想个更厉害的办法,抱着一块百十斤重的石头往海里扎。这法儿有效,沉甸甸的石头一下子把我带进水下。但可恨的是我不能松开石头,只要稍微松动一下,身子便呼地一下飞上去。我看到一个满身花刺儿的大海参在暗礁缝里蠕动,喜出望外,伸手便抓。谁知手还没伸出一半,整个身子就往上飘浮。我发疯似地挥动手脚,死也不愿上来,然而丝毫没有用,手脚舞动得越厉害,往上飘浮就越快。最后海水还是毫不客气地把我抛出水面。我骂天骂地骂海骂龙王爷,骂得口吐白沫。
  然后爬上岸,气哼哼地跑到海滩以外几里远的地方找大石块,再气哼哼地扛回来,结果是照样丢在海底,而我还是恬不知耻地漂上来。我不舍气,又去扛石头,这样反复折腾到我快死了为止。
  海滩上一些游人对我的动作疑惑不解。伙伴们笑着告诉他们,说我是在填海。
  我伸开四肢躺在湿润温热的海滩上,心里万分懊恼,一般人都怕沉到海底下淹死,我却怎么也沉不下去这真气死我恨死我折磨死我。
  一个外号叫刀鱼头的小子走过来,嘲讽地说:〃怎么样?海漂子!〃我一高跳起来,猛扑过去。一顿狠捶死打,几乎把这小子砸扁了。但我挺佩服这小子,他始终没哼一声,也不动弹一下,弄得我就象打一块橡皮。我觉得我把这小子打得相当厉害,换别人绝对能死好几个死,因为我当时的火气实在是太大了。我们这个城市称能扎到海底下的人为海碰子,扎不下去的称海漂子,是很厉害的骂人词儿--只有那些笨蛋和胖老娘们儿才叫海漂子。
  我发现我竟把刀鱼头打笑了。这小子说我给他搔痒,不过搔得没劲。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抗打,他从小就泡在海水里,浑身上下象长了鳞片,没一处地方不被牡蛎壳割过,皮肤又黑又粗又硬。他要是贴着礁石擦痒,会发出很响的摩挲声,象鲨鱼在水下暗礁擦痒一样,那声音有时在水面上都能听得见。刀鱼头抗打不是不怕疼,而是不感觉疼,不象我疼得钻心也死咬牙。据说有一次刀鱼头挨他妈打,他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结果把刀鱼头打睡着了。
  刀鱼头浑身长得又扁又长,游进水里象一条带鱼似地飞窜。
  带鱼在我们这里称刀鱼,所以这小子叫刀鱼头。刀鱼头扎猛的水平天下第一,多么窄的礁缝他也敢往里钻。据别的海碰子告诉我,在水下弯弯曲曲的暗礁缝里,刀鱼头能把身子扭曲成四五道弯儿,穿过礁缝都挨不着皮儿。后来我们成了生死朋友,我同他合伙下海,他往水底下暗礁扎,我在水面上搞运输,把他扎的海货飞快地运上海滩。上岸后我们平半分,这小子相当大方。
  我给别的海碰子运货,只分三分之一。但我知足,因为我扎不到海底下。我活到今天只服输过这一件事儿,拗不过大海。我告诉过你,这是我终生的遗憾。
  再后来,刀鱼头当上交通警察,挺那么神气活现扎着武装带,扣着大盖帽,站在十字路口中间吆吆喝喝,全世界都得听他的。他即使站在一万个交通警察中间,你也会一眼认出他来。
  因为刀鱼头的脑袋细尖,总也戴不正大盖帽,只好斜挑着,象个德国军官,很有些外国风度。这小子在关键时刻帮了我个大忙,结束了我的光棍生活;当然,我也为他两肋插刀过--这是后来的事,现在还轮不到讲这些事。
  我还忘了告诉你,我有个姐姐。她比我大7岁,给我的感觉是至少大17岁。因为她稳重、善良、沉默寡言,脾气好得象面条一样。我的父母能为我生出这么温顺可爱的姐姐简直是奇迹。
  有个邻居曾说我和我姐姐不是一个父亲。被我母亲听到了,一连骂了几天几宿,骂得那个邻居好几个月不敢出门,再也不敢吭气儿。不过,也难怪人家说长道短,我同姐姐不仅脾性,连模样也天差地别。她细细挑挑,白白净净,几乎连汗毛都不长。姐姐很软弱,老挨男学生的欺侮。有个叫大鼻子的男学生老是打我姐姐,弄得我姐姐一放学就吓得往家快跑。要不被大鼻子堵住,就揪她的辫子。姐姐有条光亮的大辫子,所有的人都喜欢,邻居的老太太都愿用手摩挲姐姐的辫子。有一次,那个可恨的大鼻子把姐姐的辫子揪得散开,姐姐哭着跑回家。我很愤怒,决心去替姐姐报仇。我的父母不怎么关心我姐姐,姐姐在外面吃了亏,回家反而受斥责。所以姐姐不管吃多么大的亏,回家后都悄没声息。我当时还没上学,但我却敢去打比我大六七岁的大鼻子。
  大鼻子家在民权街的另一头住,我认识,门口还摆着两盆花,看样子家里挺有钱。他家的玻璃窗也大,象百货商店。我口袋里揣满了石头,雄赳赳地走到大鼻子门口高声骂大鼻子,但没有人理睬我。我就毫不犹疑地用石头砸碎大鼻子家的玻璃。这一下天下大乱,大鼻子家所有的人马全冲出来。大鼻子一马当先,要来揪我。我毫不害怕,当头给他一石头。但被这家伙躲过去,他一下子扑过来,狠命地搧我脸蛋子。可没搧两下却嗷地怪叫一声,捂着裤裆就往回跑--我说过我的牙齿厉害。我并不为此解气,而是把口袋里所有的石头都抛向大鼻子他们家里的人。后来大鼻子又冲过来,把我的胳膊反拧住,疼得我钻心裂骨。他老是问我服不服,我当然不服,用脚狠命地踢他,并不断地扭着脑袋去咬他,吓得大鼻子老是在我后面转圈儿。后来大鼻子全家扑过来,把我死死地按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我就大骂〃大鼻子外国种儿!〃大鼻子气疯了,用手打我的嘴。
  我们民权街对所有鼻子大的人都骂外国种,因为〃大鼻子〃是指马路上唱〃爷爷我〃的苏联兵,所以使所有民权街被骂大鼻子的人都胆战心惊而恼羞万分。
  大鼻子有一拳蹭了我的鼻子,这下他倒霉了。我那个可恨的鼻子老愿淌血,不小心碰一下也要流半天血。这会儿更来劲了,血淌得我满脸满嘴,我喷着血沫子骂大鼻子外国种。一见了血,大鼻子全家麻爪了,都吓得松开手。我乘机跳起来,又踢又咬,并捡起地上的石头继续砸玻璃。没办法他们只好又把我按在地上。邻居和走路的人看见一大群大人按着个满脸满嘴血的小孩,都抱不平。逼得大鼻子全家只得松手。但只要一松手我就又踢又咬又砸玻璃。逼得他们只好又把我按在地上。我心里是横下来,除非你就这么按我一辈子或是打死我,否则我就砸玻璃。大鼻子家玻璃窗多,够我砸的了。渐渐我看出来,大鼻子全家都是草包,没一个敢往死里打我,有一个老太太还用手绢给我擦血,差点叫我咬掉手指头。这样一直折腾到晚上,大鼻子全家精疲力尽,差点就给我磕头了。这时有个邻人认识我,告诉大鼻子他们家,说我是民权街那一头老陈家的--那一家可是一窝狼,叫两个老狼知道更坏了。
  大鼻子他妈简直要哭出来,一口一声〃小爹〃地叫我,并当面打了大鼻子两个耳光,说要是再欺负我姐姐,就天打五雷轰,出门叫车撞死。
  从那以后,大鼻子不但不敢动我姐姐一指头,反而见了我姐姐害起怕来。我姐姐开始不知怎么回事,后来不知听谁说了,便一把把我揽进她的怀里。我很高兴姐姐这样亲昵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姐姐。每当在广播里听到〃母亲〃两个字,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母亲,而是姐姐的亲切模样。我身上所有打架的血迹和灰垢都是姐姐给洗的。姐姐给我洗脸洗手洗澡使我特别舒服,只要她那温柔的手掬着热水摩挲我的肌肤,我就老实得象羊羔。我的那些蠢笨的老师和校长只认得我的父亲,他们以为父亲能管教好我。这些家伙傻极了,其实他们要找我姐姐,我立即就会乖乖地听话。每到晚上,姐姐就给我缝补因打架斗殴而撕破的衣服。她从不抱怨我,或是责骂我打架斗殴的事。父亲为了管教我,把皮带都打断了,我没听他一个字。可是姐姐一个指头也没动我,只是在缝补衣服裂口时偶尔轻轻叹口气,这就要了我的命。使我好长时间睡不着觉,并发誓明天不再打架。
  我不是说我的父母一无是处,只是他们的火气太大,老是愤怒不已。父亲说我象他的坏地方,母亲也说我象她的坏地方也就是我既暴躁又激动,把父母两边最要命的东西全继承下来。
  使我比父亲还父亲、比母亲还母亲。带着这两个人最要命的能量,我走进了老想治服我的世界。
  二
  我罗罗嗦嗦和你讲了这么多,并不是向你交代我童年的豆腐账。我只是希望你从我这罗嗦的介绍中理解我的以后。因为我真正要和你讲的是我12岁开始发生的事情,那时父母先后离开了我,那时一斤花生皮磨成的粉末可卖一元钱,那时一块瑞士手表只能换30斤粮票。
  从父母的坟地上回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猛地长大了。在寂静而洒满阳光的山间小道上,我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姐姐,我感到自己迈着父亲的步伐。我没有象姐姐那样哭得死去活来,我甚至都没哭。不过我心里特别难受,特别是看到母亲的灵柩没进黄土时,我意识到再永远不会见到她了,便浑身一阵发紧,嗓门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我情不自禁地大嚎了几声,把四周的人吓了一跳。我记得即使是那样,我还没掉泪,实际上我确确实实是够难受的了,可我始终没象姐姐那样痛快淋漓地哭。我说过,我不会哭。后来我明白,我的心里没有彻底难过,是因为我想到还有个姐姐。当时姐姐19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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