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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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牌。
刘剑飞不抄也不用铝牌牌换。他特地买来红格信纸,找来报纸照着写,那时报纸全是这样的文章。刘剑飞不单抄一张报纸,而是每张报纸抄一点,用了厚厚一摞报纸,才写完这篇思想体会。刘剑飞字写得很工整,象刻蜡板一样,足足写满了三整张,并在文章后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
煤场上面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大家都学了不少新名词儿,每天从早到晚地讲思想、阶级、意识形态、立竿见影、突出政治。都成了知识分子。我心想,怪不得大嘴巴那么关心政治,原来是不关心不行。后来我们又写决心书,写学习心得,写批判文章,批我们天天挣的那些铝牌牌。
应该说,我当时学得挺那么积极的,有一阵子简直是热血沸腾。我突然觉得,那么美好庄严的劳动,却是为了那些个铝牌牌,真是耻辱。我突然进步了,进步得都想把那些铝牌摔给老肉猴。
终于有一天,一些人写出大字报,要求废除发牌牌的劳动方法,那实在太资产阶级了,象哈巴狗一样,叫唤几声就赏给一块骨头。
胖领导立即召开大会,坚决支持这个革命行动。并说煤场领导也正在研究这个问题,也就是群众和领导想到一起了。
很快就实行了新规定
就是和我们城市所有的工厂一样,挣计时工资。按新规定,男工为国家工资定额的三级工资,每天1元8角6分;女工为二级工资,每天1元5角7分。这几乎比过去少挣三分之二,干一个月只等于过去10天。一刹时煤场怨言四起,有的煤黑子干脆不干了,说是去拉手推车。拉手推车那一行属运输公司,他们那里还没改,照例挣活钱。
我思想没什么波动,照例干得欢。说起来我还挺惭愧的,我竟比母老虎挣得多,因为我是男工。更叫我轻松高兴的是,再也不用看老肉猴的冷脸子,他那个小棚也被拆掉了。使我抬煤走路很畅快。老肉猴不怎么高兴,不象他平日里吹的那样,回家吃香喝辣的。上边给他安排新工作,看仓库,看那些扁担、煤筐和铁锨。老家伙不怎么高兴,看仓库不如发牌牌有意思,还有权威。
更不高兴的是香姐,她抬煤没有过去的精神头了。过去,她在前面走,两腿飞飞的,腰部很好看地扭动。转身抖煤筐时,热腾腾的脸蛋闪着红喷喷的光彩。现在干起活来却象病号似的,慢腾腾地装煤,慢腾腾地抬起来,再慢腾腾地走。香姐的腰再也不那么灵活、充满朝气地扭动,那绷得紧紧的圆屁股象泄了气的皮球,两条腿也变得又沉又重,拖得我也提不起精神。
抬不上两筐,香姐就问母老虎几点了,母老虎就赶紧摸索裤带。听完母老虎说的时间后,香姐总要叹口气,说句〃:真慢!〃别的煤黑子也明显地慢下来,一个个拖拖沓沓的。最叫你看不下去的是煤筐,顶多装个平筐,有的干脆就是半筐。反正没有老肉猴检查,反正没有牌牌了。
老帽干得更懒。这家伙反而振振有词:〃干活好并不是思想好。我思想好!〃真正始终如一的是母老虎,她还是那样肯干。一上班,她就吭哧吭哧地挑着满满两大筐煤,刮风一样地呼呼走着。不管天多冷,她的全身都是汗淋淋的冒热气。
有人骂她〃:你他妈的瞎干!〃
母老虎愣住了,鸡蛋大的眼珠子一个劲儿地忽闪,说〃:那怎么干?。〃母老虎不会偷懒,就是一分钱不给她,她也能这么干。母老虎干累了,就彻底往煤堆上一摊,狠狠地喘足了气,再跳起来干。
那种装模作样,磨磨蹭蹭的干法,母老虎反而恨得要死,她经常喝斥着说〃:干就象个干样,坐就象个坐样,不死不活地干什么!〃实行计时工作制以后,领导们对煤场的工作检查得勤了。
他们经常从老远的办公室往煤场跑,看我们的劳动态度。但他们毕竟象蜻蜓点水一样,点一下就走,什么也看不出来。
说起来这些干部挺可怜,一趟一趟地跑着,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却什么都看不见。关键是煤黑子有许多招法,大家每天轮流放哨,只要远处领导的影子一闪,便喊〃:来了!〃立即,所有的煤黑子便加快了脚步,有的甚至小跑。香姐这时就焦急地拖我〃。快跑两步,领导来了!〃我并不听香姐的,我甚至故意放慢速度。我才不怕领导来不来的,越是领导来,我反而越不干。我的倔脾气使我不习惯这样做,看到一些煤黑子装出的勤劳假象,我感到很卑琐。香姐看我不动,只好扔下我不管,赶紧找个铁锨去撮煤。其实那煤用不着撮,但你必须急急忙忙地做一些动作才行。只要你不是原地站着或坐着不动,那些可怜又可恨的领导就满意。再一个妙法是上厕所,所有的煤黑子突地变得讲究起来,不象过去那样随地大小便。而是不厌其烦地跑到两里远的一个公厕,慢腾腾地去又慢腾腾地回来。一天上几次厕所,时间就磨蹭了一大半。香姐再也不用我给她放哨小便了,她找别的女工搭伴去厕所,慢得你都以为她掉进厕所里了。
领导们终于还是看出问题来了。于是他们拚命开会,拚命讲话,拚命地要大家写决心书。胖领导讲得最慷慨激昂,最有水平。他说我们每抬一筐煤就是射向敌人的一颗炮弹那时我们的敌人很多,国内敌人在我们周围暗藏了不少,国外干脆就到处都是。胖领导说我们抬的煤是革命火种,轮船把这火种载到五洲四海,去为天下劳苦大众燃烧革命力量。
我们听了胖领导的话也群情激昂,都很响亮地喊口号,决心书也越写越有力气〃:甩开膀子拚命干,千吨煤山一扁担!〃或是〃脚踏煤山望天下,火种运到亚非拉!〃我被这些诗一样的口号震动得热血沸涌,有时登到煤堆最高处,我确实象看见全世界似的。那空阔的蓝天,那坦荡的大海,那飘扬着五颜六色彩旗的各国轮船,使我心旷神怡。我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我喜欢生活热热闹闹并且充满气魄。我为我口号喊得不响而生气,我为我写不出那诗一样的决心书而惭愧。
胖领导很重视决心书,他到宣传板跟前认真检查,一张一张地去读那决心书。只要大家决心书写得多,写得好,写得有力气,他就高兴。胖领导还组织我们开各种各样的讲用会,叫一些典型上台讲用。讲过去思想怎样不好,干活没劲儿;现在经过学习后又怎样进步了,甩开膀子拚命干。老帽是我们这个组推选出来的讲用典型。因为每个组都要有讲用典型,没有就是落后,就是没学习好。我们很恐慌,纷纷推老帽上台,急得差点给他磕头。老帽因有过上台讲话受表扬的经历,终于被我们劝得有了勇气,刘剑飞找出不少材料帮他准备讲话稿,结果老帽不负众望,讲得最精彩,给我们大家争了光彩。
我们发现,老帽极有讲演的天才。他讲话不象别的典型,老是一个劲儿地高声大嗓,震得人两耳疼,却没滋味。老帽绝不费那个干力气,他先是低声讲,讲着讲着声就高起来,高到一定程度,他又低下来,象海涛一样起伏涌动,叫你听起来有感情。
老帽讲他过去为钱挑煤,扁担压到肩上有千斤重,气都喘不匀。因为那时心胸窄啊!所以气喘得不匀;因为那时眼光低啊!
所以每抬一步都吃力。经过学习以后,就象脱胎换骨重新生出了一个人似的老帽声音大起来当我登上高高的煤山 ,眼光一下亮起来,四海滔滔云水怒,我看到地球的那一半!。干啊,我抬的不是一筐筐煤,而是一筐筐火种;抬啊,我抬的不是一筐筐煤,而是一筐筐炮弹!我们累点算什么,想想地球的那一半,多少人挨煎熬,多少人受苦难!。
老帽真行,还能把胖领导的话全都巧妙地编进去。他把嗓门抬到最高时,却突地一顿,声音刷地跌下来,似乎嗓门因激动而受不了,变得嘶哑起来。但他此时讲得更精彩他能把平日里发生的小事讲得相当伟大。例如,女工们经常帮男煤黑子洗衣服,缝缝补补,这其实是天经地义的事,全世界的女人都会这么做。可老帽却说,女同志经过学习后,干劲比煤山还高,她们下班以后还不忘革命,为了男同志能休息好、革命好,帮他们缝补浆洗。别小看这一搓一洗,一缝一补,那是阶级姐妹的深情!
老帽的嗓门又抬到最高处,特别是那个妹字,他念成〃闷儿〃,叫你听了又亲切又受不了。大家乐得东倒西歪又激动得鼓掌喝彩。
凡是这样的小事,老帽全都讲得有意义。有一个煤黑子碰破了一点皮儿,他说鲜血直流不下火线;有一个煤黑子发烧,别人给了两片扑热息痛,老帽说成是抢救,连夜跑了多少里地,敲了多少家药房的门。最后,老帽又拉起嗓门〃这哪是一片片药,而是一颗颗革命战友的心啊!。〃
全场热烈鼓掌。
连从来对老帽不屑一顾的母老虎也感动得拍响大巴掌,说:〃这家伙真了不得。〃母老虎还是那样,呼哧呼哧地干,干累了就稳稳当当地坐着喘息。不管哪个领导来,她照坐不起。倒霉的是她干活时领导不来,而一旦她坐一会儿,领导却来了。常了,上面对母老虎看法不好。可母老虎却坦然如故。香姐劝她好多次,要她干活学会使磨劲儿,永远不停也永远不累。母老虎大概学了两下,但难受死了,她抗不了那种不死不活的滋味儿。她对我说〃:儿,咱凭心!老天爷有眼。〃
母老虎对偷懒耍滑的人很有气,常常骂他们没长心。她骂香姐,香姐吓得赶快多干一会儿。她骂老帽,老帽却气她〃:你干得多,上面不说你好;我干得少,上面却说我好。不打勤不打懒,就打不长眼!〃老帽说着说着还唱起来,他说母老虎干活不长眼珠子,看不出什么时候该干,什么时候不该干的火候来。
正说着闹着,领导来了。老帽赶紧跳起身,急三火四地干起来。一面干一面朝母老虎眨眼睛〃:长点眼珠子吧,干活干在刀刃上!〃母老虎叫他气得肚子鼓鼓的,更得坐在那儿。但最终母老虎还是看重老帽,老帽有老帽的能耐。那时上面领导老是派下开会发言,典型讲用的任务,没有老帽谁也应付不了。而且因为老帽讲得好,我们这个大组评为先进组,先进组每人每月加奖七块钱。
老帽为此很得意,他更不怎么干活了。但他就是天天躺在煤场上,大家也感谢他。
八
煤山高得实在不能再高,堆得实在不能再堆了。海港那边的船笛发出各种各样的呼叫,火车也在煤山那边发疯地狂吼,好象压在煤山下面爬不出来似的。
陆运和海运部门全都在告急,弄得煤场领导焦头烂额。他们简直就不知怎么办才好,决心书已贴得和煤山一样高了,但也无济于事。
胖领导很稳重,并不象其他干部那样慌。他继续召开各种各样的会议,并极认真地一条条总结讲用会的经验。令人感动的是他还能从大家的讲用中,总结出他工作中的缺点和不足。他特别对女工给男工缝补衣服这件事内疚,干这么苦的活连工作服都不发,当干部的整天都想什么了?心里还有没有工人群众对连夜买药的事,胖领导简直就要掉泪。他极诚恳地向我们道歉,再三再四地承认错误。没过几天,煤场跟前就建起了个医务所,大家有什么病都给治,吃药不花钱。香姐老是上医务所看病,要的药却一片也不舍得吃,全邮回山东老家。有一个煤黑子吃大丸子药嫌苦,把药摔在煤堆上,香姐偷偷给捡回来,用手小心地扑弄干净,照样邮回山东老家,说是那药有营养。
工作服也很快发下来,是那种灰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质地结实板整,上面还印着四个黄灿灿的字:安全生产。穿在身上象个真正的国家职工。大多数煤黑子都不穿,留着休息天逛大街时,穿出去闪一闪。香姐更仔细,自己把工作服改得肥瘦合体,还精心用烧热的铁块熨了一遍,专门留着看对象时穿。
胖领导还亲自到我们住的工棚里问寒问暖,并派瓦工来重新给修整一番,特别把男工棚砌上泥墙。但他却指出,我们宿舍政治空气不足,看书学习的少,墙上也没有决心栏和宣传板报。
他又派宣传部门的人来帮助我们布置宿舍,把我们宿舍布置得红花绿叶。母老虎的小屋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她喜欢多贴,还抢那些红标语贴。贴完了,她站在那里欣赏。并笑着对我说:〃儿,结婚一样!〃然而,煤山没有为此降多少。
煤山虽然没降下去,但思想教育的浪潮却更加高涨起来。
一天胖领导从外单位请来几个老工人,讲旧社会的苦给我们听。
据说全城市的工厂全都在忆旧社会的苦,使人们更感到今日的甜。两个老工人还没讲上10分钟,整个煤场就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