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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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紫色的喉管,这时候的包京生是最接近于一头动物的包京生,狗屁的汉人、拉萨人、北京人,和我们这座城市的人。他的嘴在不停地翻动着,就跟一头刚刚爬上岸来的河马,呼呼呼地吐出一大堆一大堆的脏泡沫。包京生说了许多话,我只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任主任正在跟蒋副校长抢夺校长的位子。宋小豆是站在蒋副校长一边的,因为蒋是一个男人;也有几个男人跟着任主任吆喝,因为任毕竟是一个女人。局长现在是比较倾向于任主任的,他觉得任主任接近师生,有魄力;而他一直怀疑,他在泡中的时候,蒋副校长曾写过匿名信举报他有财务问题。
我没有听懂,我打断他,喂,什么是匿名信?
什么是匿名信吗,包京生宽宏大量地笑了笑,他说,就是古代的无头帖子嘛。我瘪瘪嘴,我对这个真没有兴趣。包京生又说,知道为什么是“财务问题”而不是“生活问题”吗?我还没有瘪嘴,他已经替我回答了,因为“财务问题”是廉政建设,而“生活问题”是美丽的错误。
我噗地一下把茶水喷到了他的大脸上。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他妈的太好耍了。
我扯了一根纸巾递给他,他却不接,很恶心地吐出大舌头在嘴边舔了舔。他说,前几年我妈总跟我爸干仗呢,骂他混账、不要脸,她要到单位去告他。我爸就说,你告去吧,告去吧,告啊,不怕人家说你乡下佬你就告去吧,谁不知道这是美丽的错误啊!
包京生说他父母的事情就像在说赵本山的小品,口沫四溅,乐得不得了。我真不明白这家伙是个什么东西。我问他,那你站在哪一边呢?他慢慢安静下来,瞅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谁对我有好处,我就站在谁那边。世上的事情,不都是这个理嘛。陶陶、朱朱为啥要装憨,不说真话呢,是不知道蒋副校长和任主任到底谁是赢家啊。谁当活雷锋,谁就是活宝。他把最后一个油炸虾饺夹进嘴里使劲嚼着,嚼得吧搭吧搭响,汁水流出来把下巴都弄油了。
我说,那陶陶到底是谁的人呢?
包京生冷笑,你也装憨啊,别人都看得出来,偏偏你不晓得!
我说,就算我晓得吧。一个瘸子,她能给陶陶什么好处?
包京生的表情变得有点失望了。他说,哦,你是说瘸子啊。算了,包京生说,你给我好处,我再敲瘸她一条腿。
我喝了一口茶。茶已经冷了,喝下肚里去,肚里就升起一股寒意。一股寒意和恨意。我咬了咬牙,却盈盈地笑起来,我说,我要你敲瘸陶陶的腿。
包京生想都没有多想,他说,我替你敲,你做我的女朋友。
我把冷茶全喝了下去,把茶叶嚼烂了,也全咽了下去。我伸长手臂,拍了拍包京生的脸,我说,就这么说好了。谁反悔谁是他妈的臭狗屎。
从红泡沫出来,我才发现街面上是湿漉漉的,刚刚落过一场雨水,皮鞋踩上去咕咕地响。我喜欢冬天的雨水。冬天的雨水是寒冷的,干净的,把空气中的灰尘都洗干净了,把鸡零狗碎的事情都冲到阴沟里去了,空气呼吸到鼻子里多么芬芳啊。那种让人有点儿难过的芬芳。但晚春的雨水,初夏天的雨水,是汗腻腻的,没有清新和芬芳的,让人有些头晕目眩的。我昏昏然地,让包京生搂着,走到街沿边。我说你给我钱,我要打的。他说,我的千金,你还缺钱!
我说,你不是发了不义之财么,我替你消灾。包京生从屁股兜里摸出一卷钱来,抽了两张在路灯下看看,递给我。钱还带着他屁股的温度。我说,你到底敲了人家任老师多少钱,不是说我坏了你的好事么?
包京生说,哪是敲呢,就给了两三千的医疗费。任主任多聪明,闹下去我们两败俱伤。何况你帮了她大忙,她人逢喜事,钱也给得利索。
我说,都是医疗费,那你不是一点赚的也没有了?
他说,操,我们家从不干不赚的买卖。护士长是我舅妈的朋友,发票上多写1500元不就成了吗?包京生的语调轻松平常,还不如他嚼油炸虾饺那么用劲呢。他又说,你怎么身子在发抖,还冷啊?
是啊,怎么还会冷呢。靠着包京生这头巨大的哺乳动物,热哄哄的,我怎么会冷呢?
第十二章 让我踩吧,刀子
是包京生给我招来的出租车。这是一辆破破烂烂的红奥托,发动机呼哧呼哧地响,好像一个老汉在咳嗽。仪表盘全黑了,车里发出烟、汗和皮革的臭味。包京生拉开车门一边把我朝里推,一边说,你就别嫌它了,多省几个钱吃香香,啊?我带上车门的时候,隔着玻璃给他挥了挥手。他站在那儿,那么高大,活像美国片里的巨无霸,一拳砸下来就能把车子给砸瘪。可他却意外地伸出手来也朝我挥了挥,动作温柔得就像可怜的小朱朱。一块灯光落下来,正斜斜地落在包京生的嘴巴上,那长长的嘴唇抿出一条弯弯的月亮,我忽然发现凶狠的河
马竟成了慈祥的活佛。我摇下玻璃想跟他说句什么,出租车“澎”地跳了一跳,呜呜地开走了。
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得我的脸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手里还攥着包京生抽给我的两张钞票,我手心的温度和他屁股上的温度已经黏黏糊糊地搞在了一起。我瞥了一眼司机,悄悄张开手心看了看,一张是五十,一张是一百。我嘘了一口气,我忽然有了一百五十块钱。我本来只有二元三角五分钱,每天吃一顿饭,步行上学两个来回,可我现在有了一百五十块钱了。
有一小会的时间,我考虑过手上的钱到底是谁的钱,小任的钱?我的钱?还是包京生的钱?或者算是借的钱?好在这种思考是不费脑筋的,我很快就把事情弄清了,对包京生来说,这是他敲来的竹杠,对任主任来说,这是她对未来的投资,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男孩子的殷勤。对英雄麦麦德来说呢,也许就是“不义之财”吧。不过,麦麦德对不义之财的态度也是模糊的,他起码说过两句自相矛盾的话:一句是,“君子不取不义之财”,真是掷地有声。另一句是,“不义之财取之何妨”!更是振聋发聩啊!可怜的麦麦德,这真是他妈的很有意思啊,前一句是你的宣言,后一句是你自己的辩护,我现在怎么一下子就心头雪亮了呢?最后我发现自己在微笑,因为我忽然像勘破了许多事情,而且有了一百五十块钱。老天,我是多么缺钱啊。
在靠近跃进坊的前一个街口,我让司机停了车。我慢吞吞地走着回家去。既然在这个雨后的夜晚,家中黑洞洞的,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热饭热菜在等着我,我又何必急着要赶路呢。东郊的路面和城中心的路面一样,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我的陆战靴踩上去咕咕地叫。我磨磨蹭蹭地走着,肠肠肚肚都走得很舒畅,一身都走得很舒服。我想起包京生在红泡沫答应我的事,他要替我敲瘸陶陶的腿,我悄悄地笑起来,就跟当初陶陶说要呸宋小豆一样,我一点都不相信,但我心里很欢喜,觉得他也有点儿可爱了。我就是朱朱说的蠢蛋吧,讨我的欢心其实很容易。
东郊黑灯瞎火,远远地听到几声鸡鸣狗叫也是有气无力的。至少跟城中心比起来这儿是一片昏暗,路断人稀。有几处临街的麻将馆还在营业,火炉上的水壶在冒着蒸汽,电视机里娇滴滴的美人在发嗲,围成一桌的麻客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我一直在纳闷,为什么报上天天要喊关怀下岗工人呢? 他们看起来油水充足,风调雨顺,谁需要谁关怀啊?我想到妈妈跑到远天远地去瞎窜,还真不如就在东郊开个麻将馆,既方便了自己又方便了群众,我回家也有一口热汤热饭吃啊。
在快进跃进坊的拐角处,有一爿花店正在扣上门板。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来,就跟鞭子在黑暗里抽了一下子。在东郊的夜色里,花店的灯光显得很温暖。几只绿色的塑料捅立在门脚,里边插着红梅、百合、十三太保、银柳和黄玫瑰……全是乱了季节的鲜花。花老板是从乡下来的小姑娘,也许已经不小了,但她的个头确实小得像一个小拳头,我经常在心里就叫她“小拳头”。小拳头对每一个过路人都笑容可掬,极尽她的恭敬与卑微。每一次她对我点头哈腰的时候,我都会摸出几毛钱来买她一枝或者两枝花。麦麦德说,一个人的卑微是应该得到回报的。虽然我他妈的也活得并不高贵,可我见不得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陪尽了小心,就为了那么几毛钱。
我有好多天都没有买小拳头的花了,因为在那些天里我还没有小拳头吃得饱。但是我很感激她,每一次见到我,她一如既往地对我热情、恭敬,叫我是“大姐”。我不喜欢“大姐”这个称呼,但是由小拳头叫出来,我心里就有点儿发酸,我听出了她的煞费苦心。她不能叫一个留着板寸、穿着高腰夹克的姑娘是“小姐”,因为“小姐”离“三陪”只有一步之遥了;她不能叫我是阿姨,因为我分明还是中学生;叫同志就更傻瓜了,而叫“妹子”显然太乡气。其实我是愿意她叫我妹子的,小拳头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姑娘,当她的妹子是不让我脸红的。今天我有钱了,我决定买走她的一大捧鲜花。
我今天是小拳头的最后一位顾客,而且是最大的买家,她的惊喜变成泪水涌上了眼窝子。她的手指头在凉水中泡得通红,红得就跟一根根胡萝卜似的,她就用这些胡萝卜揩揩眼窝,又捋捋头发,她说,大姐大姐,老天爷是要看顾你的,你二天是要交好运的,买了彩票中大奖,耍的朋友开宝马。小拳头满脸都是谄媚的笑,把眼睛、鼻子都笑没了,笑得就像一个乒乓球,而不是一只小拳头了。她把整整一捅黄玫瑰都捧给了我。
黄玫瑰湿淋淋的,一路走一路都在滴着水,把我的靴子都滴湿了。到了家门口,我正在发愁怎么掏钥匙,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我刚叫了声“妈妈”,但立刻就怔住了。我没有想到我的泪水也会像小拳头的泪水一样涌上来,我是被那些泪水给搞懵了,我沉默了好半天都还是没有再叫出声音来。爸爸趿着棉拖鞋,躬着身子,站在门框里,背对着灯光,在我们之间,隔着一大捧湿淋淋的黄玫瑰。谁都没有说什么话。他伸出手想来拍拍我的头,或是拍拍我的脸,就像他从前一直拍的那样。但是我怀中的一大捧玫瑰隔开了他,他试了几次都不成,只好把手收了回去。我终于笑了起来。
我说,爸爸,你先让我进屋吧。
爸爸坐在一把苍老的藤椅上,久久地、久久地望着我。他手里抱着一只茶杯,就像抱着一只手炉。而事实上,爸爸也确实在拿茶杯来取暖。都哪一月的天气了,爸爸好像永远都在过冬季。冬季是最难熬的,在丫丫谷的爸爸寝室里,有一台红外线取暖器,石英管早就坏了。丫丫谷的冬天,屋里比屋外还要寒冷和黯淡。爸爸回来了, 爸爸好像就把冬天也带回来了。爸爸瘦了,他的身子裹在草绿色的军装里,就显得更瘦了,脖子从宽阔的衣领中伸出来,细得让我不忍心看。妈妈经常说,瘦子最怕冷,胖子最怕热。爸爸是瘦子,自然是怕冷的了
,可是他回家来我都不晓得该怎么给他取暖,因为按季节现在已经不需要取暖了啊。我能够做的事情,就是烧一壶水炖在火炉上,过一小会替他换一遍开水。换水的时候我碰到爸爸的手,他的手冰凉,跟冰棍似的凉。他紧紧地抱着滚烫的茶杯,可他的手还是冰凉的。
我问爸爸是什么时候回家的,爸爸说我回来好久了,中午吧,他说,大概是中午过一点儿我就回来了。
我看看家里,门背后多了一口草绿色的箱子、一只草绿色的旅行袋,除此之外,和我早晨离家时没有区别。就像只是被一个小心翼翼的客人打搅了一下,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这个客人却是我可怜的爸爸。我问爸爸,你去哪儿转了转吗?爸爸笑笑,东郊有什么好转的呢,我哪儿也没转。爸爸的声音也变瘦了,那么干,干得一点水分都没有了,像山里人的柴火,一折就会断。他坐在藤椅上,整个人都是一把柴火,他就这样坐了大半天啊。可他看着我的样子,还是做得笑眯眯的。我说爸爸,你还没有吃饭吧?
爸爸说吃过了吃过了。他说我旅行包里放了好多面包,到了家还剩着,我就把它们都吃了,还喝了好多水。他隔着肥大的军装拍了拍肚子,就像从前逗我那样,他说,你来摸摸,还能摸出是三块面包呢。
我勉强地笑了笑,就把吃东西的事情放到一边去了。我找出一些瓶瓶罐罐插鲜花,鲜花太多了,至少分了七、八处才插完。爸爸就坐在藤椅上,跟个安静的孩子似的,看着我做这做那。窗外是雨后的夜色,麻将声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