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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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绅笑道:“家父喜欢说笑,先生不要当真了。”
振玉道:“多年至交,我是不会当真的,不过为他惋惜罢了。张少纯的话不能不听,赶快写封家信回去吧。”
铁云在苏州胭脂桥家中接到大绅的信,并没有当一回事,因为这些年来时时遭受惊吓,都过去了,他不清楚袁世凯与庆亲王的关系,总以为军机堂中王爷说了算,王爷尚在,不会出大问题。恰巧这年十二月的上海报纸上登了一段上谕,因为候选道员程恩培等人创办河南矿务有功,“均赏给正二品封典。”铁云读了报纸如释重负,不禁狂喜着向安香道:“看来京中传说不甚可靠,同样办矿务,绍周得了二品封典,我还能受处分?果真如此,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安香笑道:“我也盼你得个封典,让我风光风光哩,程亲家那边发个电报去道喜吧。”
铁云笑道:“那当然。其实绍周是喜事,我也是喜事,你该向我道喜才对。”
安香嫣然道:“多时没有抚琴按笛了,晚上摆下酒宴为你助兴吧。”
“好极了!”铁云抱住了安香柔若无骨的腰肢,快活地转了一圈,几乎把她举了起来。
安香又笑又叫道:“放罢,放罢,我要头晕了。”
铁云松了手,安香撅了嘴道:“孙子都有了,还这么孩子气。”
铁云大笑道:“我身上有一股使不完的牛劲,办事业如此,生活上也是如此,别看我五十一岁了,我的精力胜得过年青力壮的小伙子。”
晚宴上,安香果真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又吹奏了昆曲《惊梦》,听得铁云手舞足蹈,如醉如痴,仿佛又是七年前在南京宋府宴席上初识安香时的惊喜情景了。
于是欢欢喜喜度过了除夕,进入了光绪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八年)的新春。这时黄三先生在苏州主持归群书院,宠扬太谷教义,一家人都迁来苏州居住,铁云大女儿儒珍和寿彭夫妇带了一群儿女,于年初一来娘家向父亲拜年,她出嫁已十五年了。年初二,铁云去黄府拜年。葆年早过了花甲之年,近年干瘦苍老,两鬓花白,齿牙残缺,行动不便,已拄了拐杖了,与铁云互相贺年之后,悄悄问道:“近来苏州很有传说,江浦陈浏到处告你,军机恐怕对你不利,有这回事吗?”
铁云笑道:“让他去告吧,前后两任两江制台都查奏出去了,证明我没有用洋股买地。”
葆年摇首叹道:“譬如做买卖,牌子倒了,话再说得好听,人家也不相信你了,为什么别人不告,就告你呢?你也得扪心自问。我们太谷教主张首先正己,然后及人,你和洋人过往密切,热衷于办洋务赚钱,图个人挥霍享受,生活糜烂得很,这就是祸根。我已告诫你多次,你都不听,太谷同仁对你很有看法,说你的行为举止和太谷教义截然相反,现在该是幡然回头的时候了,不是大年初二,老哥哥就说叨你,实在是为你好。”
铁云笑道:“三哥的话都是金玉良言,敬当时刻铭记在心。”
葆年叹口气道:“铁云,你也变油了,嘴上、信上说得冠面堂皇,其实远不是那回事。”
铁云无言可答,只得大笑着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恰巧毛庆蕃父病告假回苏州探亲,也来拜年,面团团红光满面,潇洒之中透出几分凝重。铁云笑道:“实君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我辈望尘莫及,今年实授布政使大概是没有问题的了。”
庆蕃笑道:“皇恩浩荡,全靠运气罢了。只是做了官身不由己,老父病了,假满了就得回保定去,幸亏老父病已痊可,否则官也做不成,哪里还想高升,还是铁云自由自在的好。”
铁云笑道:“这倒也是,不是说当惯了叫化子,连县太爷也不愿当吗?”
三人都大笑了,这时李经迈也在苏州过年,苏州又是江苏巡抚所在地,高官名士聚集之地,互相贺年宴请,十分热闹。铁云于正月初四日在家中大请春酒,经迈、葆年、庆蕃都来了,男女凡五桌。安香穿上时髦的高高的马鞍领雪青色窄袖大襟袄,嫩绿百褶长裙,仪态端雅大方,光采照人,笑容满面地款款接待来客,男宾们无不为之倾倒,铁云也十分得意。晚饭后,宾客散去,家人团聚掷状元红,其乐融融。谁知初五日午后忽接上海三井洋行御幡君来电:“永昌来电,速来沪,有要事。”正琢磨不知什么生意如此着急,傍晚,又接汪康年从上海来信,抄录《中外日报》北京新闻稿两则,报道袁世凯就任外务部尚书后,办事雷厉风行,不日将查办一批勾结洋人贪利枉法之徒,其中有刘鹗的名字,嘱他特别小心,不妨到上海租界上来暂避风头。铁云暗暗吃惊,御幡的来电大概和康年的消息有关,安香道:“不管消息是否确实,你还是去一趟上海,万一消息确实,你就到日本领事馆避一避,待风声过了再回家来。”
铁云道:“也就只有这样了,到上海后如果不便写信,我会差李贵回苏州来传递消息,你放心就是了。就是本初和我过不去,我在租界上,有日本朋友庇护,必要时还可以和你一块儿去日本,他也奈何不得我。至于生活,就是靠卖古董过日子,下半世吃用也不愁了。”
这时沪宁铁路已从上海通车至镇江,次日饭后,铁云与李贵搭火车去上海,两点三十五分开车,五点抵沪。防有密探跟踪,不敢去家中居住,即在新鼎升旅馆开了一间房,化名郑公约,以避人耳目。喝过茶,带了李贵匆匆前往三井洋行访御幡,已下班了。回客栈后,汪康年、程恩培与狄楚青、连梦青先后于夜间到旅馆来访,楚青说:“刚接到北京钟笙叔密电,与《中外日报》的消息差不多。”四人都主张还是暂避一下为好。铁云一夜愁思,不得安宁。
第二天午后,去虹口靶子路(今武进路)三号御幡家中见到了他,拿出两份电报,一明一密,交给了铁云。明电是:“上海三井洋行御幡君,访明苏州胭脂桥刘铁云君,示以第二电。”铁云急看密电乃是:“国有命拿君,速避往日本。”
看完电文,铁云跌坐在沙发中,心绪震烫,半晌不曾作声。御幡递过一支雪茄,为他点燃了,问道:“刘先生,拿定主意了吗?”
铁云吐出一圈青青的烟雾,又沉思了一会,说道:“现在情况还不很清楚,我想不如在贵国客寓中住上几天,观察一段日子,倘使又有紧急告警的消息来,再去贵国也不迟。”
御幡道:“很好,就先住到东和洋行去吧。”
于是御幡陪铁云到东和洋行,选了十六号房间住下,日本领事村上随即前来拜访慰问,赞成铁云的意见,且在东和洋行暂住些时,以观究竟,再定行止。
大缙此时正在上海,接到李贵通知,也赶到东和洋行来见父亲,凄凄惶惶地问道:“爸爸,朝廷真的要下手吗?”
“难说啊,郑永昌的电报说要拿我,不能不防。”
大缙含泪道:“那末我留在这里陪爸爸吧。”
铁云笑道:“傻孩子,我住在日本人的客寓里还怕什么?大不了到日本去避一避,没事了再回来。你不用急,淮安你母亲那边不知道这件事,不要告诉她,免得她担心受惊。”
大缙陪父亲坐到深夜才忧虑不安地回到眉寿里的住处。
这一夜,铁云有了避难的地方,帖然无忧,睡得十分香甜。以后几日,消息纷至沓来,先是钟笙叔写信来说,军机处已密电东三省总督饬查铁云在东三省的活动。铁云与康年、楚青及日本领事村上分析,密查的意思只着重在东三省的活动,可见一时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心里稍稍放心。正月十二日早晨读申报,赫然一条上谕:
开缺山西巡抚胡聘之,前在巡抚任内昏谬妄为,贻误地方,着即行革职。其随同办事之候补道贾景仁、已革职知府刘鹗胆大贪劣,狼狈为奸。贾景仁着革职永不叙用,刘鹗着一并永不叙用,以示薄惩。
铁云觉得诧异,事情已过数年,胡中丞早已罢官,他的知府也早已革去,怎又旧事重提了?他细细推敲了好久,才理出一条头绪,不觉好笑起来。必是军机处为处分他的事争论不下,庆亲王不愿逮捕他问罪,又不能不敷衍袁世凯等人的面子,才决定先发这一道滑稽可笑的上谕,表示已经对刘鹗处分过了。想到这里,不禁欢喜起来,大概可以逃过这一关了。
午后大缙带了水果点心到东和洋行来,高兴地问道:“爸爸,报上的上谕看到了吧?有了这道上谕大概可以没事了吧?”
铁云道:“天恩高厚,实在是喜出望外,然而这些日子的消息变化太大,也许还有意外风波,不能不防。”
次日接黄葆年来信,他已知道铁云受惊,甚为悬念。——因为李贵曾去苏州向安香夫人传递过消息。所以信中谆谆告诫:“蒙难艰贞,负罪引慝,君子之所与也。怨天尤人,倒行逆施,君子之所不与也。呜呼,岂独君子不与也哉,天将厌之矣。”意思是劝铁云反躬自省平生的不是处,引以为戒,切勿怨天尤人,不知悔改,那就不可救药了。铁云将信反复看了,叹道:“老夫子苦口婆心,菩萨心肠,要引度我同登极乐世界,可是我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怎么改呢?”但老先生的好意不能逆却,于是提笔写了复信,口是心非地写道:“谨拜受命。”
不料才隔两天,盟兄王孝禹以南京发来仅有一个“急”字的密电,是双方事先约好的告警暗号,又把铁云吓了一跳,立刻发电询问:“除报载明发谕旨外,是否尚有密谕?”晚间接孝禹来电:“闻有拘捕之说。”铁云推测可能和郑永昌一样,也是误传,并不放在心上。谁知紧接着马贡三从南京来,见了面就说道:“陈浏可恶,又告到邮传部了,已经行文两江彻查,这是王观察(王孝禹)抄录下来的陈浏禀稿,军门已经看过了,十分厌恶。您看怎样对付?”
铁云看也不看,撂到一边,说道:“不睬他,反正是一派胡言,请告军门八个字:‘有战无和,有胜无败。’请他派一营人去沙洲上扎下营盘,看陈浏还能来抢。无论哪个国家,断无白占人家土地的事。两江有端午帅主持公道,决可无虞。”
贡三也道:“是啊,制台很讨厌陈浏蛮横纠缠,不会让他得逞的。”
贡三过了几天回南京去了,铁云见风声渐息,搬出了东和洋行,一番虚惊过后,仍然过着风流放荡的生活,又与桂芳阁大花(花凤仙)“呶呶终夜”了。
若英于这年二月接到儿子大缙从上海来信,说是父亲受了一场虚惊,曾去日本东和洋行避了十几天,现已安然无事。信中含含糊糊,未曾说明详细原委,但是若英料想以铁云平时肆无忌惮的行举,得罪朝廷的事,必然非同小可。他在淮安家乡的名声并不太好,有人赞佩他有办法,在外面发了大财,过着阔绰豪侈的生活;有那妒忌的人却说他发的是汉奸财,不然,在庚子那年,刚中堂怎么会上奏折以通洋卖国的汉奸罪缉拿他?若不是他那时住在上海租界,若不是刚中堂死在从太原逃到西安的半路上,刘铁云还能活到今天吗?还有光绪二十九年浙江留日学生为了保全浙江矿产和铁云在《浙江潮》杂志上打笔墨官司,登了《刘铁云欲卖浙江全省路矿乎?》等好几篇攻击刘鹗的文章,早已传遍了镇扬淮安,可见他在外边的胡闹。若英越想越为铁云担忧,她与铁云已无感情可言,可是夫妻一场,恩恩怨怨,究竟千丝万缕,怎能一刀割断得清?况且万一铁云出了事,充了军,抄了家,丢下一家几十口人如何生活下去?苏州那个郑氏至今没有生育,听说娇气得很,只会弹琴吹笛,不会当家,若是大树倒了,这个女人无依无傍,恐只能依靠她的接济维持生计了,她纵然不情愿,也不能看着她饿死。除了郑氏,还有茅氏、王氏两房,这一副重担都落在她的肩上。苏州、上海两地,铁云手中只有浮财和古董,房地产都在淮安,想到这里不禁合掌祷告,“求菩萨保佑淮安的房产田地无事吧。”
她静下心来默默冥想,有朝一日,抄家的官员临门,如狼似虎的兵吏们把守了前后门,登堂入室,翻箱倒柜,黄金珠宝,银钱衣物,一半没收,一半掳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剩下来的东西,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了,还谈得上值钱的古董字画。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寒颤,便命小丫头去将女总管耿莲唤来,掩上房门,轻声叹息道:“耿莲,二老爷恐怕要出事了,现在虽然还没有拿人,风声传得很紧,今年正月就到上海日本洋行去躲了十多天,可见情况不好,恐怕出事也只在早晚间了。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