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西施 作者:盛琼-第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冬天呢,丈夫夜里一般都要爬起来一两回,看看睡在隔壁房间的两个女儿,怕
她们把被子蹬掉了,冻着了。总要给她们掖掖被子。总之,他们虽是普通人家,可
是两个女儿却也是宝贝似的,没有吃过什么苦的。阿美知道,老沈幼年丧父,没有
尝到什么父爱温暖,就一心想把自己的亏欠在女儿身上补回来。这么多年来,一想
到丈夫对女儿的那份心,自己的心也就软了,就算有什么委屈也都忍过去了。可是
……壮得像牛一样的老沈,居然这么不堪一击! 他自己命苦,也害得一家人都跟着
他命苦。自己一个没有工作的寡妇,还拖着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这上不着天下不
着地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阿美终于撑不住了,她扑到床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
压抑的哭嚎。大英小英看到母亲那么伤心地哭了,也哇的一声哭出来。
母女三人,就那么对着一个骨灰盒,谁也不管谁地,放声痛哭了一场。直哭到
她们觉得把自己的人都哭干了,直哭到她们终于相信,那个和她们最亲的男人,是
真的离开她们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哭,太彻底了,太绝望了,哭得以往所有的哭似乎都成了假的一样。哭的
时候,真是天翻了,地覆了,以为路也走到头了,再也走不下去了。
可哭完了,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路也还在前面伸着,该做的事情还
是一样也不能少。大英小英在一个星期之后,又上学了。两人读同一所中学,在同
一个年级,但不同班。她们的衣袖上都戴着黑色的袖章,上面用白色的机线绣着一
个空心的“孝”字。她们的眼睛还是肿的,人也像隔夜的青菜帮子一样,蔫了,黄
了。老师同学们对她俩是格外热情的,格外照顾的,可是她们自己在那些热情和照
顾中,唯有加倍地瑟缩起来,好像自己得了什么传染病一样,下了课也缩在座位上,
不愿意和人说话。放学的时候,两人宁愿你等我,我等你,也要候在一起。她们互
相看着,如同看着自己的影子,寂寞的冷清的灰暗的影子。
半个月之后,阿美的裁缝店也恢复了。虽然她踩一阵缝纫机,就要发一会儿呆,
但机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唱起来了,唱得虽不爽利,毕竟还是唱了。这些天来,阿美
的眼前总是会浮现那个瞎子的样子,还有那首莫名其妙的诗。好像在云雾里看到什
么了,可是再一定神,又看不清了。阿美想:这都是命啊,命中注定的啊。这么一
想,起皱的心反而变得舒坦了一些。但就得到此为止了,再不能想了。再想,又想
不通了,那些发疯发狂的念头又要爆炸出来了。
老沈一出事,这一条街的人就在背后议论开了。毕竟他刚刚进入中年嘛,毕竟
是个壮壮实实的男人嘛,又没有任何理由、任何前兆的,就算是破伤风,那也不是
什么了不得的呀,说得不好听,也就是个横死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 前些年那种
抽筋似的混乱和疯狂都过去了,全中国的人都从漫天的大字报和红袖章中缓过气来
了,家家户户都想把一天天的日子过好了,国家都提出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了,人们
的视力都恢复到正常的色彩了,可是老沈偏偏在这时候来了个不正常的死亡。毕竟
是城里嘛,又不是偏僻的乡下,“破伤风”
算不得什么不治之症呀。人们觉得惋惜了,难过了,可怕了。总得有个原因吧
?可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名堂来。当然要怨他自己的命不好了,不过也有很多人都说
是怨阿美的命苦,命硬的。在粮店里卖米的朱阿姨,两片薄薄的嘴皮利索地给了个
说法:“我看哪,阿美长得漂亮是漂亮,但你们没看到她鼻尖当中的那颗黑痣吗?
那颗痣虽然不大,但我早就注意到了。你们想,谁的痣正好不偏不斜地长在鼻尖的
正当中呢? 我查过相书的,那是凶相,克夫。”大家听了,嘴里虽然不说,但心里
总觉得一个女人如果不克夫,怎么能这么年轻就做了寡妇呢? 不少男人还在心里估
摸着另外一件事,难以启齿却又让人唾液充盈的一件事。他们关心的是,这个漂亮
的女人到底能守多长时间的寡呢? 到底有哪个男人,能把这母女三人一网打尽呢?
偷鱼的贼心恐怕是很多人都有的,但蹬浑水的勇气却很少有人具备了。毕竟,那是
一摊地地道道、污秽不清的浑水啊。三个女人,三张嘴,谁有能耐背得起这么重的
包袱呀? 这么一想,戏还是想看的,但人就站得远了一些。
来做衣裳的女人们倒是比从前还多了,跑得还勤了。那些女人们坐在阿美的店
里,耐心地翻着几本已经翻旧的时装画报,如果看上了合适的一款,就让阿美比照
着做。她们将布料摊开来,横摆摆竖放放,在身子上比画来比画去的,让阿美给她
们当参谋。有时上午才选定了一款,下午她们就改变主意了,又跑到阿美的店里来,
让她给换一种款式。她们带来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带来一些叽叽喳喳的琐碎。从
前一些暗地里嫉妒过她的女人,现在好了,面对一个漂亮女人的怨愤心理平衡过来
了,似乎有些互相扯平的感觉了,因为扯平也就真心同情了。阿美也懂得她们的好
意,不过她的精神不济,神情淡淡地随着她们的话题走。
2
她的脸色还是苍白的,瞳仁里的光还聚不起来,看到的,听到的,反映到脑子
里去,还需要一段间隔,连眼珠转那么一轮,都像慢动作的画面一样。不过,这些
女人们毕竟带来了一点活的空气了,一点锅碗瓢盆的温暖了。
其实,老沈这一走,不管是家人还是外人,最关心的只一个问题:这母女三人
靠什么生活呢? 说白了,就一个字:钱。凭阿美开缝纫店的收入,能养活一家三口,
能供两个一般大的女儿一起上学吗? 从前家里的开销多半是靠老沈的工资和补助顶
着的,做司机辛苦是辛苦点,但钱还不算少的。阿美自己没有工作,缝纫店赚的钱
只能充当一点零用。都是街坊邻居的,做件衣裳,缝条裤子,能收多少钱呢? 追究
起来,老沈是死在出车的事故上的,虽有他自己的大意,但毕竟不是私自出车惹的
祸事。
这一点,也是阿美心里最大的安慰了。也就是说,老沈的死是跟公事有关的,
你公家就不能不管。
公家,那是多大的一个靠山呀。就如同一只蚂蚁想象巍峨的昆仑山一样,那是
想不出来的大。只要有公家在后面撑着,多大的事也不是事,多大的灾难也不算灾
难了。幸亏,老沈还是一个为公家做事的人哪。想到公家,阿美的心里就模模糊糊
地觉得有点底了。
老沈出事后,运输公司的赵书记带着公司的几个领导,主动上门找阿美谈过了。
赵书记是个复员军人,中等身材,肩膀厚实得像门板,圆脸,小眼睛,蒜头鼻,皮
肤黑,人长得不出众,但有一种北方男人的大气和威严。他说话也带着北方口音,
声音钢珠似的,硬邦邦的,爽快,利落。不等阿美提出什么要求,他自己主动说:
“小美同志,我知道你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公司会对老沈有
个圆满的交代,对家属有个圆满的交代的,你就放心地等着我们的消息吧。”
阿美知道,赵书记是代表“公家”的,公家的话怎么能不相信呢? 所以她就老
老实实地在家里等,没有找任何人。果然,过了一些日子,赵书记又来了,还带着
两个人,其中一人拎着一只黑色的人造革包。阿美一看到那黑包,心跳就莫名其妙
地加速了,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人也有些眩晕。不过,她还是竭力控制住自己,给
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茶。
赵书记清清嗓子,脸上摆出郑重的表情,关切又不失威严地说:“你家老沈呢,
在公司里一贯表现不错的,他出事了,我们大家都很难过,对他的不幸我们深表同
情。公司领导开了一次专门会议,决定除了承担老沈所有的医疗费、丧葬费之外,
还一次性发给事故补助一千元。这可是我们公司发得最多的一次补助啊。你可以算
一笔账,老沈每个月工资加补助就那么几十块钱,一千块钱差不多相当于他三年的
收入总和了。我们这样做,也是考虑到老沈的家属,喔,也就是你,没有稳定的工
资来源,这也算是对你的一种特殊照顾吧。
你也不要客气,拿了钱,存起来,好好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你还年轻嘛,要
想开些,往前看,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找我们的。”
这一番话,赵书记说得郑重,阿美也听得慎重。当赵书记说到“一千块钱”时,
阿美的脑子倏地膨胀了起来。“一千块钱”,这几个字好像一颗原子弹,在她的脑
子里迅速地腾起了一片巨大的蘑菇云,遮天蔽日的。她知道这是一个大数目,她从
未经历过的大数目。但这个“大”又是虚的,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又是毫无概念的。阿美没有上过班,不知道跟公家的人如何打交道,也不知道见
到领导应该说什么话才得体。
从前家里对外的事情一律都是老沈出面办的,现在老沈一走,她就得硬着头皮
顶上了。她看着赵书记,他的态度虽是和蔼的,但说话、办事却透着一股气势,一
种威严,像个黑脸包公似的,这就让她感到紧张了。这么重大的事情,她完全搞不
懂的,抓不住的,但又不得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决定。她想想,公司能做的好
像也就是这些了,关键是人家的话说得天衣无缝,合情人理的,你想多说一句都无
话了,于是她就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那个拿黑包的人见此,就从包里拿出一张协议,让阿美签了字,然后将报纸卷
起的一摞钱放到了木桌上。
“钱,你点一点。”
“不,不用点了。”
“还是点一点吧。”
“不,真的不用点了。”
“那好,你看清楚了。这一扎一百块,一扎,两扎,三扎,四扎……一共十扎,
也就是一千块钱,你收好了。”
人走了,钱,留在桌上。阿美将门插紧了,窗关严了。她头晕得厉害,想不清
楚任何问题。那沓钱,看起来厚厚的,可是一想,又觉得轻飘了。
阿美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现在她看到了。都是五元一张的钞票,
用纸条整齐地捆着。
但她不愿意一张张地点清楚。她甚至都不想再看它们一眼了。它们就像地雷一
样,扎着自己的眼睛。她也不能好好地想一想,心里的伤疤是结着壳的,一想,那
壳就要破。她得赶紧把它们处理掉。她进了里屋,爬到凳子上,从衣柜顶上搬下来
一只平时不常用的暗红色的皮箱,将那包钱原封不动地放了进去,锁上锁,再将皮
箱举到柜子顶上放好。做完了这件事,她觉得自己虚弱得站不起来了。
阿美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笔钱的事。那些邻居们串门时,想问,看看阿美的脸
色,也不好细问,但到底拗不过心里的好奇,只得含含糊糊地旁敲侧击着。她们都
想知道老沈用一条命到底给阿美换了多少钱。不过,有些话又不能挑明了说,她们
就打迂回战:“阿美,你这一家三口今后怎么过日子呀? 你去找他们运输公司呀,
你去找他们赔钱呀,要赔一大笔钱。这种事情他们公司是不能不管的呀! ”阿美支
吾地应承着,没有透露出半点实情。
她要赶紧把它们存起来,现在就去银行里把它们存起来! 今后谁也别想碰它们
了,一丝一毫都别想碰了。她决不让别人碰了。从现在开始,她要为老沈撇下的这
孤儿寡母的一家豁出去了。
下午,大英小英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她们的母亲没有在厨房里忙碌,而是在
缝纫机前车衣服。
母亲对她们交代着:“以后,你们要学会做家务了。
做饭,做菜,洗碗,扫地,这些事都要做,两个人分分工,一个星期轮换一次,
比比谁做的饭好吃。你们也知道,妈妈没有工作,我们每个月的开销都要从这台缝
纫机里赚出来。从今天起,妈妈就要拼命地做衣服了。对了,小英的毛笔字写得不
错,待会儿给我在大门外的白墙上写几个字,拿红墨水写,就写:承接各种服装。”
大英问:“人家都知道我们家是做衣服的,干吗还要写那几个字呢? ”
还没等阿美说话,小英抢道:“这都不懂呀? 写了字了,人家就知道我们是正
经做生意的,就不好意思少给钱了,再说,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到,也好做个宣传
呀。”
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