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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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你别教训我啦!你的那些老百姓不配听什么好话。咱们在为他们这些浑蛋受苦,可是他们……我要想想自个J [的事儿啦,够啦。”
“你对自个儿的事也没有好好想。你只顾喝酒,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啊。你已经有四天四夜没有清醒过啦,其余的人也都在大喝特喝。夜里连站岗放哨的人也喝。你想干什么?你想叫别人趁咱们喝得烂醉的时候,把咱们都宰在村子里吗?”
“你以为咱们逃得了这个下场吗?”福明冷笑着说。“到头来总归要死的。常拿瓦罐打水,哪有不碎的……你懂吗?”
“那么咱们明大就去维申斯克,举起手来投降吧,就说:请收拾我们吧,我们投降啦。”
“不,我们还要游荡一阵子……”
葛利高里叉开两腿,站在桌子对面。
“如果你不能整顿好纪律,不制止抢劫和酗酒,我就要跟你分手啦,把一半人带走,”他低声说。
“你试试看,”福明威胁地拖着长腔说。
“不用试,准行!”
“你……你别吓唬我吧!”福明把一只手放在手枪套上。
“别摸索手枪套于啦,不然我隔着桌子一下子就把你砍啦!”葛利高里脸色煞白,把马刀拔出了一半,快日说。
福明把手放到桌子上,笑了笑。
“你于吗跟我瞎缠个没完儿呀?你不胡缠我的脑袋就够疼的啦,可是你还要胡说八道。把刀插进鞘去!跟你开开玩笑也不行,是吧?瞧你——多了不起的正经人?简直像个十六岁的大姑娘……”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的想法,你给我好好地记住吧。我们这里的人并不都是你这个德行。”
“我知道。”
“知道就要记住!明天下命令,把马鞍袋都倒空。咱们是骑兵,不是驮运队。要严加禁止!还自命为为人民斗争的战士呢。用马驮着抢劫的赃物,就像从前的货郎贩子一样,在村子里贩卖……我看着都羞死啦!我他妈的怎么跟你们搞到一起儿来啦?”又气又恨的葛里高里,脸色煞白啐了一日,扭身对着窗户。
福明笑了起来,说:“红军的骑兵还一回也没有追击过我们……吃饱了的狼,在被骑马的猎人追逐的时候,就会一面跑,一面把全部吃的东西都吐出来。我这些畜生也会这样,——如果真有人拼命地追击我们,他们也会把什么全都扔掉的。不要紧,麦列霍夫,别激动,你说的话我完全能做到!这是因为我的情绪有点儿低落,放松了马缰绳,不过我会把缰绳勒紧的!咱们可不能散伙呀,要有难同当嘛。”
他们的话没能说完:女主人端着冒热气的菜锅进来了,接着由丘马科夫指挥的那些哥萨克成群地涌了进来。
但是谈话还是起了作用。第二天早晨,福明命令倒空鞍袋,亲自检查了命令的执行情况。有个抢劫成性的家伙,在检查鞍袋时拒不执行命令,不愿意扔掉赃物,福明用手枪当场把他枪毙了。
“把这个坏蛋抬走!”他用脚踢了死人一下,安然地说,然后扫视了一下队伍,提高了嗓门说:“狗崽子们,不准许再翻箱倒柜啦!我不是为了这种目的发动你们起来反对苏维埃政权的!你们可以把打死的敌人身上的东西都剥下来,如果你们不嫌脏,就连那些脏内衣也可以剥下来,但是不许动敌人的家属!我们不是跟老娘儿们打仗。谁要是违抗——也是这样的下场!”
队伍里传出了一阵轻微的喧声,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纪律似乎是恢复了。匪帮在顿河左岸游荡了三天,消灭了一些遇L 的地方自卫团的小部队。
在舒米林斯克镇,卡帕林建议转移到沃罗涅什省去。他的理由是,他们在那里可能会得到不久前曾起来暴动,反对苏维埃政权的居民的!“泛支持。不过等福明向哥萨克们宣布此事时,他们都异日同声地说:”我们不到自己地区以外去!“匪帮举行了一次全体大会,只好改变决定。接连四天,匪帮马不停蹄地向东开去,也不接战,从卡赞斯克镇开始就有一队骑兵跟踪他们,不断地向他们挑战。
想要使人摸不清自己的行踪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到处的田地里都在进行春耕、夏种,就连草原上最偏僻的地方也有人活动。他们趁夜遁去,但是天一亮,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喂马——不远地方就会出现敌人的骑兵侦察队,用手提机枪进行短促扫射,福明的部属只好在射击声中赶紧备马,接着跑。在维申斯克镇的梅利尼科夫村外,福明总算巧妙地骗过了敌人,摆脱了追击。福明从自己侦察兵的报告中了解到,指挥这支骑兵的是叶戈尔·茹拉夫廖夫——布坎诺夫斯克镇的一个精明能于、精通战阵的哥萨克。他了解到,这支骑兵的人数几乎超过他的匪帮一倍,装备有六挺手提机枪还带着许多没有跑过很多路的精力充沛的马。这一切迫使福明避免战斗,争取人马得以休息的时间,然后,在可能的情况下,不用明打,而是进行突然袭击,重创这支骑兵,从而摆脱纠缠不休的追击。他还想缴获敌人的机枪和步枪子弹。但是他的如意算盘没有实现。葛利高里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在四月十八日,在斯拉谢夫斯克茂密的树林边发生了。头天夜里,福明和大多数一般匪徒都在谢瓦斯季扬诺夫斯克村喝得烂醉,黎明时从村子里开出来。夜里差不多谁也没有睡觉,这时许多人在马上打起盹儿来。上午九点钟光景,在离奥若金村不远地方停下来休息。福明派出了警戒哨,命令给马匹喂燕麦。
大风一阵阵从东方吹来。褐色的沙尘像浓雾遮住了地平线。大雾笼罩了草原。太阳透过向高空飞腾的雾气,放出微光。风吹弄着军大衣的衣襟。马尾和马鬃。马匹都背着风,在树林边稀疏的山植丛里寻找避风的地方,马眼睛被沙尘打得直流眼泪,沙尘弥漫,什么也看不清。
葛利高里关切地给自己的战马擦了擦鼻子和湿润的眼眶,挂上草料袋,走到正用军大衣衣襟兜着燕麦喂马的卡帕林跟前。
“选这块地方休息可太不好!”他用鞭子指着树林于说;卡帕林耸了耸肩膀“我跟这个傻瓜说过啦,难道你说话他听得进去吗?”
“应该在草原上,或者村边上休息。”
“您以为咱们会遭到从树林子里来的袭击吗?”
“是的。”
“敌人还离得很远哩。”
“也可能敌人已经很近啦,您知道追来的不是步兵。”
“树林子光秃秃的,遇到意外,咱们看得见。”
“没有人看呀,几乎都睡啦。我怕连警戒的哨兵也都睡啦。”
“他们从昨天喝醉以后,脚都站不住,现在你喊都喊不醒他们。”卡帕林皱起眉头,好像感到疼痛一样,小声说:“咱们跟着这样的领导人干,非完蛋不可。他既胡涂,又愚蠢,简直胡涂得出格啦!为什么您不愿意担当起指挥任务呢?哥萨克们都很尊敬您。他们是非常拥护您的。”
“我不想干,我在你们这儿只不过是个临时过客,”葛利高里冷冷地回答说,然后走到马跟前,后悔不该无意中说出这句不小心的坦白话来。
卡帕林把衣襟里的剩余粮食粒抖在地上,跟着葛利高里走过来。
“您知道,麦列霍夫,”他边走边折下一条山植树枝,揉碎了鼓胀的嫩芽,说,“如果咱们不加入一个比较大的反苏维埃部队,譬如——像现在正在顿河地区的南部打游击的马斯拉克旅,我想我们是支持不了很久的。我们应该冲到那里去,不然,我们随时都可能被消灭。”
“现在河水涨起来啦。渡不过顿河去。”
“不是现在就走,但是等到河水落了——就应该走。您以为如何?”
葛利高里考虑了一会儿,回答说:“是啊。应该离开这儿。这里已经毫无希望。”
卡帕林活跃起来。他没完没了地说起来,原来指望会得到哥萨克的支持落空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说服福明,不要再毫无目的地在地区内流窜,要他下决心投奔一支强大的部队。
葛利高里听厌了他的唠叨。他注视着马,等到马刚把袋子里的草料吃空,就摘下袋子,给马戴上笼头,拉紧了肚带。
“咱们还不会很快就出发的,您瞎忙活什么,”卡帕林说。
“您最好还是去把马准备好吧,不然您会来不及备马的,”葛利高里回答说。
卡帕林注意地看了看他,便回到自己站在辎重车旁边的马跟前去。
葛利高里牵着马走到福明跟前。福明正大劈开两腿躺在铺好的斗篷上,懒洋洋地啃着烤鸡翅膀。他挪动了一下,做了个请葛利高里坐在他身旁的姿势。
“来坐下,跟我一起儿吃午饭吧。”
“应该离开这儿,而不是吃午饭,”葛利高里说。
“喂好马,咱们就动身。”
“可以等会儿再喂嘛。”
“你为什么这么性急啊!”福明扔掉啃完的鸡骨头,在斗篷上擦了擦手。
“敌人会在这儿攻击咱们的。这是个很合适的地方。”
“谁他妈的会来攻击咱们呀?侦察兵刚才回来说,山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可见茹拉夫廖夫已经找不到咱们的去向,不然他早就追上来啦。布坎诺夫斯克不会有人来追。那儿的军事委员是米海·帕夫洛夫,倒是个很会打仗的小伙于,不过他的兵力太小,未必敢来迎战。咱们好好地休息一下,等这风停了,咱们就向斯拉谢夫斯克挺进。坐下呀,吃点鸡肉,干吗站在那儿?麦列霍夫,你怎么变成胆小鬼了,简直有点儿草木皆兵啦!”福明用手划了个大圈子,哈哈大笑。
葛利高里心里骂了一声就走开了,把马拴在小树立,在旁边躺下,用军大衣襟遮上脸避风。他在风的呼啸声中,在弯到他身上高高的干草的歌唱般的声中打起盹来。
一阵很长的机枪扫射声使他一跃而起。这梭子弹还没有打完,葛利高里已经解开了马。福明压下所有的声音,大声叫:“上马!”又有两三挺机枪从树林子右面扫射起来。葛利高里骑上马,迅速地估计了一下形势一右面树林边缘上,透过尘雾可以看见有五十来名红军战士,列成骑阵,切断了退往山岗去的道路,冲过来,在太阳暗淡光辉的照耀下,蓝晃晃的马刀刃,在他们头顶上闪着熟识的寒光。机枪一直在从树林里、从矮树丛生的山岗上,发疟疾似地匆匆打来~盘接一盘的子弹一左面也有半连的红军骑兵,挥舞着马刀,没有喊杀声,迅速压了过来,他们形成了包围圈。只剩下了一条出路:从左面围上来的稀疏的散兵线中冲出去,退往顿河边。葛利高里对福明喊了一声:“跟我来!”他抽出马刀,放马奔去。
跑出约二十沙绳以后,他回头看了看。福明、卡帕林、丘马科夫和另外几个士兵,都飞也似的跟在他后面,离他大约有十沙绳远。树林子里的机枪声停止了,只有右面紧边上的一挺,还在短促凶狠地对着在辎重车附近忙乱的福明同伙扫射。但是最后一挺机枪也很快就沉默了,于是葛利高里明白了,红军战士已经到了他们刚才休息的地方,他身后已经砍杀起来。他是从低沉绝望的喊叫声,从抵抗的人们稀疏、断续的枪声判断出来的,他无暇回顾。策马狂奔,离迎面冲来的骑阵越来越近,他选好了攻击的目标。一个身穿着短光度上衣的红军骑兵正对着他跑过来。红军战士骑的是一匹跑得不很快的灰马。一闪之间,葛利高里看到了胸前有一片白毛、落满了一团团的汗沫的马,也看到了生着一张很年轻的、红扑扑的、兴奋的脸的骑士,也看见了他身后一直伸延到顿河边的阴沉的草原……再过一瞬间,他就要避开劈来的马刀,并且自己动手去砍了。葛利高里在离骑士约五沙绳远的地方,猛地向左一闪,只听见头顶飕的一声刺耳的马刀声,他立即在鞍上挺直身子,仅用自己的刀尖触了一下已经从他跟前驰去的红军战士脑袋。葛利高里的手几乎没有感觉到劈刺的力量,但是回头一看,只见已经耷拉下脑袋的红军战士正慢慢地从马鞍上栽下来,看见红军战士黄色皮衣的脊背上有一道浓稠的血流。灰马已经不再狂奔,而是变成大快步了,它高仰着头,仿佛害怕自己的影子似的歪着身子……
葛利高里趴在马颈上,用习惯的动作放下马刀。子弹在他头顶上尖利、刺耳地飞啸。紧抿着的马耳朵哆嗦着,耳朵尖上透出了一粒粒的汗珠。葛利高里只听见从后面朝他追来的于弹的啸叫声和马的急促、厉害的喘息声。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福明和丘马科夫,落在后头,离他们约五十沙绳的卡帕林在奔逃,再后面一点儿——只有第二排的一个战士,瘸于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一面跑着,一面抵挡两个追击他的红军战士。其余的跟随在福明后面的八九个人都被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