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鉴赏辞典-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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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荒寒”以下,折入现在。独自寄宿在荒寒的空屋里,关上重重门户,听着坏了的墙壁中秋虫的叫声,这种种凄凉情景,用一“念”字领起,就显得更加沉重。因为无人可语,才只好自思自念,不写人叹,而以虫鸣为叹,似乎虫亦有知,同情自己。如此落墨,意思更深。第三句极力描摹此时此地之哀,正是为了与上片所写彼时彼地之乐作出强烈的对比。
末以纵使水远山遥,却仍然隔不断一缕相思之情作结,是今昔对比以后题中应有之义,而冠以“怎奈向”三字,就暗示了疑怪、埋怨的意思,使这种相思之情含义更为丰富。
《宋四家词选》评云:“全是追思,却纯用实写。但读前片,几疑是赋也。换头再为加倍跌宕之。他人万万无此力量。”周济此说,很能阐明本词在布局方面的特点。 (沈祖棻)
蝶恋花·月皎惊乌栖不定
秋思
周邦彦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棉冷。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这是一首写别情的词。抒写离情别绪是词中常见的题材,然这首词却写得与众不同,别具一格。
词作上片写离别前之情景。开首三句自成一段,表现由深夜到天将晓这一段时间的进程。“月皎惊乌栖不定”,写的是深夜,月光皎洁明亮,栖乌误以为天亮而惊起噪动。这是从听觉和视觉,主要是听觉(着重在乌啼,不在月色)方面的感受概括出来的,暗示即将动身上路者整夜不曾合眼。“更漏将残,辘牵金井”,时间在推移,更残漏尽,天色将明,井边响起了辘声,已有人汲水了。这纯是从听觉方面来写。“辘”,应作“辘轳”,井上用来拉吊桶的滑车。“金井”,施有雕栏之井,诗词中多用为井的美称。这三句写从深夜到曙色欲破之景况,均由离人于枕上听得,为下文“唤起”作铺垫。梁费昶《行路难》诗有“唯闻哑哑城上乌,玉阑金井牵辘轳。”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棉冷”,“唤起”,既是前三句不同声响造成的后果,又是时间推移的必然进程。即离别的时刻到来了。“两眸清炯炯”,形容一夜未睡熟的情景,如睡熟则应为“朦胧”;又是离别在即时情绪紧张的情景。“炯炯”,是说泪珠发光,联系下句中“泪花”二字,可见这双眼睛已被泪水洗过,“唤起”以后,仍带有泪花,故一望而“清”,再望而“炯炯”。明王世贞评此两句曰:“其形容睡起之妙,真能动人”(《艺苑卮言》)。此外,这里还暗中交待这位女子之美貌,“眼如秋水”,烘托出伤别的气氛。至于“红棉冷”,则暗示她同样一夜不曾睡稳,泪水已将枕芯湿透,连“红棉”都感到心寒意冷了。
词作下片写别时及别后之情景。首三句写门外分别时依依难舍之情状,“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霜风吹鬓影”,这句写实,表现出临别仓促和极度悲伤,来不及也无心情梳妆打扮的情态,极其生动传神,在行人心中刻印下别前最深刻之印象。“霜风”吹拂,鬓发散乱,更增添了暗淡凄凉的气氛。“徊徨”,即“徘徊”,“去意徊徨”,表明行人几度要走,几度却又转回;此外,又表现行人心绪不宁,“彷徨”无主之状。“难听”,不是不好听,而是由于过分难过,即使要想互诉离愁别绪的话语,也听不下去。结末二句,写别后之景象:“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前句写空闺,后句写旷野,一笔而两面俱到。闺中人天涯之思,行人留恋之情,均不是用言语所能说尽的,故以景结束全词,收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阑干”,横斜貌。乐府《善哉行》:“月落参横,北斗阑干。”“横斗柄”,北斗星柄横斜低移,指天亮时分。
全词将别前、别时及别后之情景,都一一写到,画出一幅幅连续性的画面。词中没有盛情的直接抒发,各句之间也很少有连结性的词语,而主要是靠所描绘的不同画面,并配以不同的声响,形象地体现出时间的推移、场景的变换、人物的表情与动作的贯串,充分地表现出难舍难分的离情别绪。词作还特别精心刻画某些具有特征性的事物,如惊乌、更漏、辘等;着意提炼一些动词与形容词,如栖、牵、唤、吹、冷等,增强了词的表现力,烘托出浓厚的时代气息与环境气氛。 (文潜 、 少鸣)
夜飞鹊·河桥送人处
周邦彦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坠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红满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欲与人齐。但徘徊班草,唏嘘酹酒,极望天西。
这首词调,创自清真。写离别情景,故能随意驰骋,而又与音调协合,具声乐美。
词系写别情,上片写昨夜送客情况,是追叙。下片写送客归来,是铺叙,各臻妙境。词一起点地点时,“凉夜何其”,用《诗经·小雅·庭燎》之“凉夜何其”之句,“其”为助词,无实义。极显朴厚深沉。“斜月”三句写凉夜景色,美而凄切,“霏霏凉露沾衣”,一“衣”字暗含有人送别、将别。“相将”句承上启下,更点明了是离合了。“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探”字极为生动贴切,由于是夜间送客,难分难舍,延磨时光,这时天渐亮了不得不行,不得不别。一“探”字知道了渡口更鼓声随风飘来,而仰望天空,树梢上犹悬着猎户星座(罗忼烈教授注“参旗”为今猎户星座,兹从罗说)。这时间是由夜入晓。一结以“花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不言人之惜别,而写马识人意,故意被鞭策而迟迟其行,真是神来之笔。马犹如此,人何以堪,是力透纸背的写法。结束了上片,余韵无穷。下片写送客归来,当然是从送客的地点──河桥归来。这里是以“迢递”开头,一连三句。河桥送客非远处,何以“迢递”言之,则来时虽送别,但有伴而来,叮咛嘱咐,自然不觉得就到了离别之处,现在客已走了,独自归来,“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这哪能不觉得路远呢?写人之别后感觉,入微而又深厚。归途中,“何意”三句,美极、怅极。这一句,有的本子作为“何意重经前地”,我们采用“何意重红满地”,认为后者包托前者。“重红满地”,写花落满地,自然“遗钿不见,斜径都迷”。“何意”也寓重经前地的意义,而又发挥想象,直贯下来,“兔葵燕麦,向残阳,欲与人齐”,也是“何意”的另一所见。这两句,一向为人所赞赏,如梁启超云:“兔葵燕麦二语,与柳屯田之晓风残月,可称送别词中双绝,皆熔情入景也。”(《艺蘅馆词选》)实际上柳句是行人所经,“兔葵”句,则是送行者归来之所见,仍有所不同,惟均景中寓情,所以脍炙人口。“残阳”,从送别归来惆怅迷惘的时间看,又是一天将了,人的相思无有尽时,词的结尾,再加深描绘情景,一“但”字领起,也急转急收,抚今思昔,只好“徘徊班草,唏嘘酹酒,极望天西。”班草,是布草坐地。醉酒,是尊酒强欢。这是从江淹《别赋》之“左右兮魂动,亲宾兮泪滋,可班荆兮憎恨,惟尊酒兮叙悲”化出,但更简练而多情。“极望天西”是徘徊、唏嘘的继续,不使用感情色彩的字面,只是平平说出,实际上是怅望无穷。
这首词,是“自将行至远送,又自去后写怀望之情,层次井井而意绵密,词采秾深,时出雄厚之句,耐人咀嚼。”(黄蓼园《蓼园词选》) (金启华)
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
周邦彦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
这首词是作者在和他的情人分别之后,重游旧地,怅触前情而写下的。它用一个人所习知的仙凡恋爱故事即刘晨、阮肇遇仙女的典故起头。据《幽明录》载,东汉时,刘、阮二人入天台山采药,曾因饥渴,登山食桃,就溪饮水,于溪边遇到两位仙女,相爱成婚。半年以后,二人思家求归。及到出山,才知道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这种由于轻易和情人分别而产生的追悔之情,在古典诗歌中,是常用天台故事来作比拟的。如元稹《刘阮妻》云:“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就是“桃溪”一句最好的注释。温庭筠《达摩支曲》“拗莲作寸丝难绝”,是“秋藕”一句所本,不过反用其意。第一句叙述委婉,是就当时的主观感情说,这是因;第二句言辞决绝,是就今日的客观事实说,这是果。一用轻笔,一用重笔。两两相形,就将无可挽回的事态和不能自己的情怀和盘托了出来。
三、四两句,由今追昔。“当时”,应首句;“今日”,应次句。当时在赤阑桥边,因为等候情人而更觉其风光旖旎;今日到黄叶路上,因为独寻旧梦而愈感其景色萧条。赤阑、黄叶,不但着色浓烈,而且“赤阑桥”正好衬托出青春的欢乐,“黄叶路”也正好表现出晚秋的凄清。这不只是为了点明景物因时令而有异,更重要的是为了象征人心因合离而不同。在景物的色调上固然是强烈的对照,在词人的情调上看同样是强烈的对照。今日的黄叶路边,也就是当时的赤阑桥畔,地同事异,物是人非。将这两句和上两句联系起来看,则相侯赤阑桥”的欢愉,正证明了“不作从容住”的错误;“独寻黄叶路”的离恨,也反映了“绝来无续处”的悲哀。这就显示出其事虽已决绝,其情仍旧缠绵。文风亦极沉郁之致。
换头两句,直承“今日”句来。明明知道此事已如瓶落井,一去不回,但还是在这里闲寻旧迹,这就清晰地勾画出了一个我国古典文学中所谓“志诚种子”的形象。在黄叶路上徘徊之余,举头四望,所见到的只是烟雾中群山成列,雁背上斜阳欲暮而已。这两句写得开阔辽远,而其用意,则在于借这种境界来展示人物内心的空虚寂寞之感。如果单纯地将其当作写景佳句,以为只是谢朓《郡内高斋闲坐答吕法曹》“窗中列远岫”,以及温庭筠《春日野行》“鸦背夕阳多”两句的袭用和发展,就不免“买椟还珠”。如果更进一步加以探索,还可以发现,上句写烟中列岫,冷碧无情,正所以暗示关山迢递;下句写雁背夕阳,微红将坠,正所以暗示音信渺茫。与头两句联系起来,又向我们指陈了桃溪一别,永隔人天,秋藕绝来,更无音信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而“独寻黄叶路”的心情,也就更加可以理解了。列岫青多,夕阳红满,色彩绚丽,又与上面的“赤阑桥”、“黄叶路”互相辉映,显示了词人因情敷彩的本领。
结尾两句,以两个譬喻来比拟当前情事。过去的情人,早像被风吹入江心的云彩,一去无踪;而自己的心情,始终耿耿,却如雨后粘在泥中的柳絮,无法解脱。两句字面对得极其工整,但用意却相衔接。这一结,词锋执拗,情感痴顽,为主题增加了千斤重量。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美成词有似拙实巧者,如《玉楼春》结句……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这一评语是中肯的。正因其对仗工巧而意思连贯,排偶中见动荡,所以使人不感到板滞;同时,又不是单纯地追求工巧,而是借以表达了非常沉挚深厚的感情,所以又使人不觉得纤弱。
这一词调的组织形式是七言八句,上、下片各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