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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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的某天早晨,在阳都城外大穆之野驻扎的十万中原士兵一觉醒来,发现天上出现了一颗黄白尾巴的大彗星,在它后面,一片铺天盖地的暗红色的云层像无声的潮水一样遮蔽了天空,就像无边无际的污血在漫天流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铅铜的血腥味,人就好像浸泡在半透明的臭泔水里。很多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不祥景象吓得躲在帐篷里哭哭啼啼地不敢出来,还有一些人精神恍惚,像梦游似的仰着脖子喃喃自语,在天上寻找太阳。恐惧在中原人的兵营里蔓延,只有那些彻底绝望的人才能勉强保持镇定。启的将军们不得不坐在马车上四处巡逻,他们一上午处决了上百个企图逃跑的士兵。直到中午,一队穿着黄袍子的羲和门徒簇拥着天子启与羲和九世进入兵营,才阻止了更多的士兵因为无法遏止的恐惧而遭到斩首。接着,羲和的道士们开始在兵营中分发烈酒,士兵们喝下这些粮食酿造的烈酒,开始相信天照大神的法力和他们所宣扬的战死者进入天堂的承诺。同时,道士们还宣称有一支天兵正向阳都赶来,他们会及时加入战斗,给蚩尤人施加毁灭性的灾难,就像五百年前一样。这场辛苦的动员进行得不早不晚,因为所有心存疑虑的人,都将在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赶赴沙场。
启的军队占据了颖水西岸的三处高地,上千辆战车排在前,步兵如蚂蚁群一样覆盖旷野,鲜艳的旗帜和阴森的矛戈密布如林,把那三处高地装扮得如同色彩斑斓的城堡。在他们对面,那颗拖着黄白尾巴的彗星——蚩尤之旗正冉冉升腾,它活象一轮中了毒咒的太阳在污血般的云层中扭曲挣扎,喷薄着蒸汽似的惨烈死光和苍茫的煞气。阵前的战马那会儿开始骚动不安地想挣脱马车,这些可怜的畜生闻到了食肉野兽的味道,听到了死神的遥远的声音。这声音被一阵沉重的腥风裹着,从大地远端低矮的火红色云层下面飘荡过来,如同万千虎狼咀嚼尸骨时的呻吟,起初匍匐于大穆之野,渐渐堆积高昂,在某个瞬间终于汇成一大片浩淼的歌潮——就这样,蚩尤人和他们的奴隶大军像乌云投向大地的黑影一样涌出地平线,在那骇人的大凶星下面,横贯世界。这时,启站在原野的最高处,他听见蚩尤人傲慢的歌声,看见蚩尤人目中无人的散漫队形,就命令士兵们敲响战鼓,把野蛮人的歌声淹没。随后他的将军们发起了冲锋。八百辆马车跑在最前面,驭手挥扬马鞭,弩手瞄准前方,长矛在空中挥舞,车轮震动大地。他们从三处高地上呈扇形扑向蚩尤人,几万步军在后面尾随攻击。这是无法抵御的冲锋,因为他们人马浩瀚,还有坚固的战车和居高临下的气势……蚩尤人越来越清晰了,他们继续前进,看不出队形,步伐不紧不慢;尽管鼓声震天,已经听不见他们的歌声,但是他们仍然在唱,似乎中原人的冲锋是不存在的。两军逐渐接近,最前面的中原人已经能看清了蚩尤人那令人胆寒的面具。但是恐惧此时已经到了尽头,求生的本能激起中原人殊死一搏的力量。就这样,当夏朝的将军们催促战马,马车上的弓弩手准备放箭的时候,战场上忽然掀起一阵大风,风由南向北迎着冲锋的中原人吹去,紧接着一团白雾向大地上冒起的烟尘一样罩住了战场,这是风伯和雨师制造的风雾,夏军的战车在攻击的最后时刻被大雾吞没了,就像一把沙子撒进了水里。战鼓还在响,据说那是夔牛皮造的八十面巨鼓,鼓声涨满天地,如同天地原本的寂静,战场因而是无声的。浓雾像潮水一样弥漫,雾中有血肉横飞的闪电。漫天红色的血云和那颗毒焰喷飞的大彗星还在,在它下面,浓雾正不断淹没更多的中原士兵,蚩尤人就像赶着在暴风雨前收割庄稼的农夫一样在旷野上进行屠杀,中原人在浓雾中和他们在黑暗中一样弱小盲目,他们像草一样多,没有边际,也没有用处,任随宰割……浓雾散去,启的军队溃败了。武罗、伯因和熊髡踏着中原人已经僵硬或是正在蠕动的躯体占领了那三块高地,夏军的寨子和车仗原封不动地被缴获。这天晚上,蚩尤人在高地上点起来一大片篝火,他们品尝着中原人酿造的粮食酒,在大穆之野上唱了一夜的歌。
颖水之战
炼认为在颖水西岸的战斗很快就会结束,蚩尤人最终将在阳都下面进行一场漂亮的攻城战,然后结束这场伟大的远征。可惜他的人马较少,加上四处拼凑的奴隶军队,也不过两万人。因此,他给了士兵们足够的休息时间。这时候,他得知启的军队在北部一个低地上集结,他指着那幅远征地图轻蔑地说:“他们占据的只是我们必须经过的时间。”武罗、伯因和熊髡都建议当夜攻击中原人新的营寨,炼没有采纳。除了他认为中原人只会拖延一点时间之外,他还有一个理由,他认为在原野上消灭中原人,比把他们赶进那座山巅之城要好一些,“我们在那座城里的战斗越少越好,”他说,“因为那实在是一座伟大的城。”
第二次战斗在三天之后爆发。天空还是血色,那颗大彗星拖着尾巴没怎么动地方。蚩尤人对这个天象颇感到踏实和亲切。中原人这回在一片低地布阵,这块低地北部有一块较大的土丘,他们的营寨就建在土丘上,人马比第一次并不见少,显然经过了补充。炼的进军和第一次完全一致,只是战场上的浓雾来得更早,在雾中,武罗和伯因从南面攻击,熊髡和炼从东面攻击,两队蚩尤人在分开之前,很多人都在打赌,看哪一边先占领高地。中原人也毫无变化,他们仍然敲鼓,并且率先发起冲锋。如果有太阳的话,那会儿大约是中午,中原人的冲锋比上一次瓦解得更快,退却得也快。蚩尤人并不觉得胜利来得容易,他们像潮水一样向土丘涌去。当头一排蚩尤人刚接近土丘时,他们听见轰隆隆的雷声,随后狂风大作,暴雨骤降,浓雾被吹散。蚩尤人在雨中抬头看去,发现土丘上布满了装着轮子的大船。这时,天空也变色,铅色的乌云飞速云集,遮蔽了腥红色的血云,那颗大凶星也被遮蔽了,暴雨如注,令人窒息。颖水突然泛滥,洪水冲开河堤,低地上的蚩尤人顷刻陷入一片汪洋之中,洪水漫过膝盖,又漫过腰部。土丘变成了一座孤岛,那些大船被推了下来,中原人在坚固的船甲后面向蚩尤人放肆地发射箭矢,投掷梭枪。起初退却的夏军现在乘坐小船和筏子返回战场,他们勇气倍增,欢呼他们的计谋获得了成功,拼命要抓住这个做梦都不敢奢求的复仇机会。他们四面包围了蚩尤人,好像捕鱼的渔夫一样跟困在水中的大鱼战斗。蚩尤人自从踏上中原以来,还从未倒下过这么多人。咒骂和嚎叫随波逐流,猎手们也乱作一团,那些奴隶士兵被射杀和淹死的不计其数。很少使用盾牌防御的蚩尤人这时候付出了代价,他们向土丘上冲锋,被中原人用坚固的车船垒成的屏障挡回来,而泛滥的洪水深得使他们无法施展武艺,浅得又不能让他们游泳。他们被挤压在东面和南面的两块斜坡上,成了很好的靶子。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武罗和伯因命令活着的战士用战场上倒下的身躯作为盾牌,紧密地围成一圈,和中原人死战。这些“盾牌”被竖起来时多数还都活着,其中的蚩尤人显示了令人震惊的强悍,他们遭到暗算时会痛苦狂暴地吼叫,但被战友拎起来做盾牌后,他们身上中的每一箭都不会让他们吭出一声,直到气绝身亡。在东面,炼拄着大戟站在一辆马车上,马车的轮子陷在水里,一匹马受了伤,车子无法动弹。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乱糟糟的战场。熊髡指挥蚩尤人用很多马车在他的周围组成一个水中的碉堡,中原人的船只狡猾地不向他们靠近,只是远距离发射强劲的大弩,或者追杀那些被洪水冲散了的人。炼看了看天上,他不相信他的远征军会被消灭在一片臭水坑里。
落天儿、鼎象和一百个骑马的猎手出现在战场西南部的原野上上,他们从昆吾出发,原本是来看热闹的。从他们站立的地方看得很明显,洪水淹没的地域原先可能就是一片沼泽湖,蚩尤人陷入这里显得很愚蠢,这要责怪他们以往取得的过多的胜利,和那两个会妖术的道士制造的大雾,浓雾这回遮蔽了蚩尤人的眼睛,使他们对危险的地势毫无警惕。
鼎象和猎手们急得发疯,但是他们要是骑着马冲进齐腰深的水里加入战斗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落天儿看清了这片战场,他指着水泽中间的土丘,提出了一个攻击它的路线。我们知道,这一百个猎手原来是远征军的侦察使,他们是猎手中的精英,一贯是最先登上中原人城池的勇士,他们曾一夜之间征服了庞大的有虞国,但是因为有虞国女人的原因受到了惩罚,他们都少了一根手指头,并且被其他猎手所嘲笑和排挤。他们还是蚩尤人中最好的骑手,有最好的骏马和最锋利的长刀。落天儿和这些猎手们看清了局势后,就带上了面具。鼎象因为落天儿一直显得病殃殃的,就问他还能不能打。落天儿说:“我难道不是一直比你们都强吗?”猎手们说:“好吧,我们冲过去。”
骑士们沿着水泽西部的田野在雨中疾驰,绕到了战场的北部,那里地势较高,隔开土丘的洪水刚刚没过膝盖,落天儿率领猎手们包抄到这里,向土丘发起了迅猛的攻击。列队的骏马在水滩中狂奔,掀起一大片壮观的水浪。中原人在这一侧防御薄弱,当他们发觉受到骑马的蚩尤人的攻击时,难以抑制地慌成一团。猎手们纵马冲上土坡,越过栅栏和一道车船的屏障,杀上了高地,在高地上旋驰突进,像一群暴怒的野兽,长刀挥舞之处,中原人的头颅和手臂像被一群人不断抛向空中的帽子似的一片接一片地飞起,血浆喷飞,然后又夹着雨水落下,那块土丘成了死神狂欢的祭坛。骑士们把东面和南面的屏障挪开,落天儿向着被淹没的战场吹起了牛角号,在水泽中处境尴尬的武罗、伯因、熊髡和蚩尤王炼,因此都得救了。成群结队的蚩尤人狼狈地爬上高地,很多人身上都挂着箭矢的羽尾,还有一些人仍然抱着被乱箭穿成刺猬的战友的尸体。蚩尤人肃清了土丘上的夏军,利用夏军原来的屏障,进行防守。因为中原人的大船已经从三面包围了他们。到此为止,这场失败总算没有酿成更大的灾难,落天儿和骑兵的出现还为蚩尤人赢回了一些尊严。但是,熊髡和伯因率领的奴隶士兵基本覆没了,蚩尤人损失了上千名战士,伤者则更多,他们不停地咒骂,并且质问身边那些没有受伤的人为什么不冲出去给他们报仇。这些受伤的人必须尽快得到医治,否则他们都会在痛苦中死去。炼决定从刚才落天儿攻击土丘的方向突围出去。伤者被装上了马车,落天儿和鼎象的骑兵在前面开道,蚩尤人从土丘的北面涉水走出这片低地,沿着骑兵们增援的路线返回。
这时候雨停了,天色已晚,接近黑夜。蚩尤人的面前出现了一支令人吃惊的军队,那是一支人高马大的骑兵,有数百骑,清一色的白马黑袍,他们在夜色中从容不迫地挡住了蚩尤人的去路,队列整齐得像一面墙,衣甲也格外威武,马匹雪白耀眼,就像在此后的历史上经常供帝王们炫耀的骑兵仪仗队。蚩尤人从未见过如此雄壮镇定的敌人,他们第一次在战场上因为军容而感到寒酸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不是中原人的军队。落天儿脑海里闪出了有穹人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有点担心。他和鼎象端起长刀,命令猎手们准备冲锋。因为中原人的几百辆战车在后面已经快追近了。
这时,蚩尤王炼的马车驶到队伍的前面,他从马车上下来,站在旷野上,把青铜大戟戳在一旁,他那巨人的身躯让那只神秘的马队产生了一阵骚动。他这样戴上自己的面具,吩咐身后的人跟着他的脚步前进。然后他操起戳在地上的大戟,迎着对面的骑兵阵径直走过去。蚩尤人为他们的王感到骄傲,因为这支雄壮的骑兵在巨人前面闪开了道路,但是他们并不慌乱,似乎也不为此感到难堪,只是退到一侧,像检阅蚩尤人一样排成一列,看着蚩尤人经过。炼就站在路边,他让落天儿和鼎象的那些骑兵留下来,别的首领们继续在前面开路,蚩尤人于是安全地撤走。
中原人的战车和数万大军气势汹汹地尾随而至,夏启的十几位将军驾着马车冲在最前面。炼决定教训他们,他对落天儿和猎手们说:“你们像那些骑马的人一样,站着别动。”这巨人迎着中原人的千军万马走过去,他出现在雨后的旷野,低矮的云层使他显得更加高大,活像一座行走的灯塔。面对这个巨人,中原人展开的庞大阵势在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