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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射日-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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颗颗人头,蚩尤人血红的眼睛和散乱的头发还清晰可辨。在这天深夜,伴随黄帝出行的八百个臣子自动来到山顶的悬崖边上,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让他们集体想从那里升天,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跳了下去,尸体填满了山崖下面一个天然的大坑。
    黄帝在岱宗山顶上大病了一场,他瘫在一个简陋的石窟里,浑身脱水,四肢抽搐,一连数日被同一场噩梦折磨得不停地胡言乱语。他看见蚩尤人在大地上膨胀成一座座山峰般的巨人,他们唱着歌四处驱赶他爬上一座又一座高山,然后在每一座高山之巅处死他一次。他们把他吊在树上,白天用血色的雷电将他活活地解剖,夜晚则在他剖开的肚子里点火,使他变成一盏嚎叫的灯笼。那位熟谙医术的炎帝神农试图医治天子的怪病,他忙活了三天,结果差点把自己也折腾疯了。三天之后,岱宗的东方飘来一张毯子,光芒万丈的伏羲坐在上面,这位开明仁慈的东方之神来到黄帝落难的石窟里,他翻了翻患者的眼皮,说:“天子中了蚩尤人的。”随后他占了两卦,第一卦说:只有释放那八百蚩尤人,才能使黄帝解脱,如果蚩尤人绝了种,世界将被填满。第二卦说:蚩尤人将在走遍大地的四极后才接近自己的命运——他们出于南方荒野,在东部有穹之地崛起,与诸国战于北方;如今他们应该向西部去,直到西方的大地尽头,一个冰雪高原下的山谷,随着他们的记忆和的魔力慢慢消失,这个罪犯之种族或许会像石头一样被一条大江淹没。
    伏羲这样说完,便陪同黄帝、炎帝回到九黎山。
    黄帝的归宿
    黄帝轩辕氏重新坚定了完成他那雄伟的升天计划的决心,道士们因此再次乘船东渡。两个月后,三百个扶桑女人进入了黄帝的后宫。她们按照事先训练好的姿势向黄帝献身,让他足足搞了三年。然而,当这位伟大的天子从最后一个女人身上下来后,结果并不圆满。他再次发了癔症,不吃不睡,穿着道士的袍子整天在宫殿里乱跑一气。道士们为了圆他们的弥天大谎,也跟着他四处乱窜,每当黄帝问起“现在在何处”之类的话时,他们便回答:在昆仑山悬圃之巅。最后这位天子终于相信他的宫殿就在天上,他让人在院子里摆满了梯子,每一个梯子他都要爬一次,白天去抱太阳,晚上则去抓月亮。几天下来,他那凝视太阳的眼睛给烧成了半瞎,有一次他在梯子上一脚踏空,摔断了好几根肋骨。黄帝的臣子仓颉那时正好从南方的荒蛮之地返回,这位先知在向万国之民普及一种共用的文字,而错过了与蚩尤人的战争。他在黄帝的病床前说,天子可融化首山之铜锻造的兵器,在荆山造一个巨鼎,鼎立之日,天子要为天下人祈祷,并安抚蚩尤人的鬼魂。仓颉认为,这就是升天之道。
    一年后,那个巨大的铜鼎立在了荆山上,正面铸刻的文字记述黄帝的功业,背面则是蚩尤人和各种神鬼怪兽的图腾,黄帝这样祭祀蚩尤人,便平息了他们对他的诅咒。这仪式结束后,天空飘来一大块云彩,有一条金黄色的大龙在云端垂下一帘枯藤似的胡须。当黄帝攀着龙须向上爬时,他的臣子、后宫和家眷们跟着乱成了一团,他们在黄帝身后争抢那上天的梯子。据说,随黄帝升天的幸运者一共有七十多人,其余下臣和远亲则没上去,他们大多数都是从半空中掉下来的,因为他们抓住的那些根龙须不够结实,给拔断了。大龙飞走后,人们就抱着那几根龙的胡须哭。那时黄帝在高处说:“你们的后代要供奉我,并视我为你们的祖宗。”这是他留给神州大地的最后一句话。



    流亡
    伏羲挥动手臂,像掸掉墙壁上的尘土一样拂去了天上那颗被称为蚩尤旗的彗星。然后他来到九黎山脚下,亲手打开了蚩尤人的枷锁,并指点着西方天空示意了他们的去路。他还放了一只风筝跟随蚩尤人的迁徙,那只风筝上挂了他的另一双眼睛,所以他对蚩尤人的行踪了如指掌。临别时,这东方之神送给蚩尤人的巫师一个预言,他说,蚩尤人将带着诅咒走到世界尽头,那时他们如果能摆脱黑夜,就会进入黑夜隔壁的世界。
    此时已是次年入春,黄帝的军队将蚩尤人驱赶过雁门山,使他们必须经过雁门山之北的火山谷离开中原,那儿是地狱归墟的入口,山上密布着坚硬如铁的毒荆棘和喷涌着岩浆的火坑。峡谷里只有一条由死神、夸父和不计其数的死刑犯踩踏出来的道路,这条路通向归墟的无底之渊,任何人一旦走上去就会遭受没有尽头的坠落的折磨。蚩尤人在这个峡谷里困了大半个春天,他们聚集在七座不断喷发的火山口之间的夹缝里,最后靠着一股扑向荆棘的勇气和一阵赴汤蹈火的魔力开辟了一条生路。他们用坚硬的荆棘撕开那七个火坑,使炽热的岩浆汇成火龙般的河流注入峡谷。归墟之神害怕这条怒火之河淹没他的地府,他使岩浆绕过雁门山,在其西部的田野上迅速冷却;蚩尤人因此踩着这条凝固的滚烫冒烟的岩流走出了他们逃亡路上的第一个陷阱。此后,他们又顶着荒黄之神扬起的沙尘暴走了八百里,这场沙尘暴就像隔开两个世界的一排呼啸而过的墙壁,它迎面涌起,遮蔽天日,又瞬间坍塌,在蚩尤人身后尾随降落,使他们所过之处堆积起掩埋一切的万丈黄土,也掩埋了他们仅存的返回中原的希望。
    就这样,一心活命的者如同魔鬼怀揣着地狱在大地上行走,每一步都在延伸和扩张苦难。他们一共走了将近十年,奇迹般地全都活了下来。这一切多亏了蚩尤人的巫师,他们在漫长的流放生涯里创造了一种自我诅咒的巫术,凭借这种巫术,蚩尤人能够用各种低贱甚至退化的选择来代替死亡,使生命延续,使时间消失或者变形,同时也使他们所承受的刑罚加剧。但这种巫术只有在濒临绝境时才生效,那时巫师们只要面对一堆篝火,就能唤起一种自我摧毁和裂变的魔力,使蚩尤人变成某些特殊的动物。当初在雁门山之北的火山谷,他们变成过可以吸食空气的耐热的甲虫;在荒黄之神扬起的沙尘暴中,他们在夜晚就变成可以迎着风沙站立睡觉的杨树。此后大约有两年时间,他们变成了能吃沙子和石头的骆驼,双脚也变得像骆驼一样肥厚和有毛,并在后背上生出驼峰来。他们靠这个穿越了广阔的沙漠,进入了一个荒凉的盆地,那盆地里有一个快要干涸的被血浆染红的盐湖,湖水已经腥臭四溢,岸上则堆满来历不明的人和马的腐尸,有数百具之多,骨架庞大,但已经被风沙撕扯得面目全非。蚩尤人对这些难以辨认的无名尸体以及他们曾遭遇的灾祸感到震惊和同情,但为了补充肉类,他们还是变成了残忍的狼群——出于愧疚或者是害怕遭到同样的报应,饱餐后,这些狼人掩埋了他们吃剩下的骨头。离开这个罪孽深重的盆地后,蚩尤人经过一个寸草不生的山沟,他们在那儿嗅出了埋藏在山中的铅铜的味道,于是又变成了山羊,他们用头上的犄角开采铜矿,用坚硬的蹄子在雪白的盐碱滩中刨出一团团烈火,进行冶炼和锻造。他们是冶炼和锻造的行家,很快每个人都重新拥有了称手和致命的武器。这使他们重新感觉强大,甚至开始妄想变成大鸟,但无论怎样祈祷和诉苦,这次却没有成功。他们因此继续跋涉,最后到达了由雪山滋养的高原。那儿天气寒冷,但总算还有生机,草地上奔走着各种巨大的野兽,山丘上不乏生火的灌木,蚩尤人就在这里盘踞下来,一度变成了站立起来能了望很远的巨人,跟着漂移不定的水草和牛群过上了喘息均匀的游牧生活。这是一段较长的年月,大约有数年之久,依靠对野兽无休止的奔袭和放肆的捕杀,蚩尤人终于恢复了猎手的本能,  也彻底找回了原先的性格和失散多年的人的模样。但是,他们仍然居无定所,经常在崇山峻岭之间寻找出路,为了加深苦难的记忆,有时候他们还会去凿凿大山或者嚼嚼沙子,后来他们想到像中原人一样把记忆书写在羊皮或者树干上,他们干得很好,但并不心甘情愿,因为每当蚩尤人发觉自己像中原人一样写字和思考时,他们甚至想杀死自己。
    某年夏天,经过几个突然开悟的巫师的指引,蚩尤人决定继续向西边更高的地方迁徙。几天后,他们来到一座漆黑的、令人生畏的大山面前,在当晚的梦中,八百人同时听到奔腾的大河的声音。他们立即爬起来攀登这座大山,寻找河流的位置。他们爬了很多天,快到山顶时,黑暗将他们完全笼罩,攀登变成了盲目的摸索。又过了很久,他们头顶上出现了捉摸不定的跳动的光,借助这光的反复提示,他们终于发现,自从看见山顶以来,他们一直在徒劳地原地踏步——这座山是无法征服的,因为他们每爬一步,山峰就不动声色地长高起来。蚩尤人这时感到了恐惧,有一度,强烈的沮丧使他们决心用最后一场巫术来结束他们不幸的旅行。他们凄惨地嚎叫了一气,然后诅咒自己在这座该死的山上变成一块块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石头。但是,就在那不可逆转的巫术在黑暗中快要开始时,蚩尤人中的一个猎手突然对这个残忍的玩笑感到愤怒,他近乎赌气似的向这座冷酷的黑幕发起了攻击,就像对待高原上出没的那些山丘般高大的野牛和长毛象那样。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当猎手手中的青铜大戟刺进头顶的石头时,就像刺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鸡蛋壳,那虚无般的漆黑山峰破碎撕开了,在刺眼的万丈光芒之后,黑夜与山峰在他们的脚下断裂,一个全新的、宛如蛋清一般澄清而富有生机的天地流淌出来——蚩尤人后来认为,这座漆黑的令人生畏的大山就是漂浮在世界尽头的夜幕的支柱,随着夜幕的升高,和在夜的脊背上的旅行,他们凭借最后的诅咒,开启了伏羲所预言的黑夜隔壁的那个世界。
    蚩尤人梦中的那条大江从远方高山之上的云雾中奔流而下(不久它即被命名为落天江),擦着蚩尤人脚下陡峭的石崖蜿蜒远去。江的对岸是一个充满广袤的森林和翠绿的草原的谷地,它就像一个精美绝伦的盆景一样沉浸在一团巨大的、隔开了夜幕的光环里。这个壮丽的光环同时还隔开了时间,使它笼罩下的这片天地看上去完全静止不动,没有日夜之分,所谓的黑夜只是森林里的影子。这个世界游荡着秩序井然的野兽,而它的主人是一群半裸的年轻健美的女人。她们被时间遗弃,从未衰老,处于纯洁的精灵状态。这个世界的男人是巫术和幻觉的产物,他们只在女人泪水的倒影里出现——那是一种可以反复使用的巫术,但实施起来异常繁琐。借助一堆奇形怪状的容器,和一种使人产生幻想的、类似罂粟之类的植物(后来蚩尤人叫它紫蒿草),女人们搜集露水,与自己的眼泪混合,然后她们双手捧着这些珍贵的液体,通过一阵有催眠效果的祈祷,进入迷幻的梦境。那时,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偶像就从泪水中飘浮出来,在恍惚中进入她们的身体,让她们莫名其妙地感到颤抖和甜蜜。这个奇妙可笑并且常常中途夭折的神圣仪式,预示了这个天真纯洁的女儿国实际上并不平静。为了让那随时可能蒸发或漏掉的泪水偶像长久陪伴她们,这些不朽的、头脑简单的孤独女神每天都要积攒足够的伤心,喝足够的水,然后聚在一起痛哭一场。
    蚩尤人在那块漆黑的石崖上站了很久,直至辨认出这片天地的残缺。他们临时进行了一场祭神仪式,向俯瞰大地的大神祈祷,然后纵身跳进大江,涉过激流,爬上对岸,一刻也没耽搁,就像姗姗来迟的主人巡视一桌预订好的宴席一样,他们指挥野兽进入森林,然后把那些活蹦乱跳、四处躲藏的闪光女人驱赶出来,让她们成群结队地站在面前,检查她们是否是上帝或者魔鬼设下的圈套。这是一个蔚为壮观的场面:一大片惊惶失措的裸体女人和八百个满怀希望的流浪汉,如同飘荡在海洋上的云彩和穿越沙漠的风突然相遇,在令人窒息的互相打量中,双方的害羞和饥渴简直不相上下。随后,蚩尤人用篝火和紫蒿草散发出的迷乱气息制造了这个山谷里的第一场狂欢——那就像一道漫长的闪电,在挣扎和颤抖中,这个清澈透明的女儿国被解冻的时间之水、激情万丈的兽行和惊天动地的叫喊所淹没,在数不清的篝火边上,到处是汹涌澎湃交媾的身体——蚩尤人的苦难之旅就这么有了一个狂欢的归宿。那些雌鹿般美丽生辉的女神对从天而降的闯入者感激涕零、百依百顺,因为他们是那样巨大和清晰有力,就像来自一场过于奢侈以至不可复制的幻觉;而且,他们显然还是更有劲头的巫师,他们在篝火边上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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