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之路-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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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灵柩像被吞进去了一般消失在灵柩车中。
光介、英夫都不见了。
树丛中飘来的紫丁香的气味好像把悲伤注进了直子的内心。
〃直子小姐,您再进来一下,等到他们把骨灰带回来。〃
英夫的母亲用身子推了推直子。看样子英夫也和光介一起去火葬场了。屋里,那些和师傅关系近的弟子们已经开始收拾起来了。
〃刚才你后面的那个人,就是光介以前的太太。〃
走进刚才那间屋子,真山夫人又把嘴凑到直子耳边,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
直子不由得抬起头向那个方向望去。那里站着一个留着与丧服不相称的短发、个子高高的女人。望着猛然转过头来的直子,她显得有些慌乱,无力地微笑了一下。
直子觉得自己做了件不该做的事。那个女人走到沿廊的顶端,站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别的人也似乎不知应该怎样对待她,也就随她自己去了。
屋里,已经点燃了脚炉,摆上了桔子。
真山夫人又一次凑到直子身边,恶狠狠地说:
〃那个人还想回来呢。不过,那可不成。死去的师傅最讨厌她了。今天,我们要是不这样,她说不定要等到光介从火葬场回来呢。〃
直子对那个人没有任何恶意,也没有理由不让人家进这个家。可是真山夫人却用〃我们〃这个词。这真让直子有些不解。
那个人离开了沿廊。但直子觉得她仍然在门前或者厨房迟疑着。这使直子心里很不平静。
直子也像师傅的亲属、还有年事稍高的来宾那样坐在脚炉前暖着身子,可心里却在担心其他弟子的看法。
〃她们说不定要说什么闲话呢。看来,我不是去厨房帮忙,就是现在赶快离开这儿回家……〃
直子心里这样想,但身子却被真山夫人拉着不放,只好陪她说话。
〃蛛网膜下腔出血这种病,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听说很可怕的,也很少见。〃
〃……〃
〃她这么突然地死了,倒让我觉得还是有些先兆的。12月中旬,我来她这儿看了看。我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当时,我觉得她是那么开朗,就像是盛开的鲜花似的。要死的人,就是这么不可思议。我跟她讲了英夫和惠子的事儿,她特别地高兴,还告诉我你在她这儿学插花,还夸你是个好孩子呢。〃
真山夫人漫不经心地说着意味深长的话。
〃她这个人,对光介那么好就是因光介不是她的亲生骨肉。为了光介,她才下决心和第二个丈夫离了婚。对啦,那个人也来敬香了。〃
〃谁呀?〃
〃她第二个丈夫……也许是光介告诉他的?他们俩离婚都是为了光介。这光介也够怪的。〃
真山夫人年近中年,肤色白皙,已经开始发胖了。不过,她那双白胖的手倒显得十分年轻。
她长着一双不大的眼睛。眼神显得十分柔和。也许在这双眼睛里面还有着一层充满强烈的好奇与郁闷的网膜。
直子觉得她和自己善良的母亲截然不同,有着深不可测的一面。
〃惠子今天去哪儿了?〃
〃在家里。〃
〃这可是少见吧。〃
〃嗯。〃
〃像你们这样的小姐去外面工作,不是给那些真正要做事的人添乱嘛。惠子就喜欢干这种事。〃
〃不,不是这样的。〃
〃是吗?现在这世道,人家喜欢的,可能就不能说不好了。我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像你师傅那样撒手死掉的。所以,我也得重新琢磨琢磨了。〃
直子愈发感到内心沉重起来,为刚才没走成而有些后悔。同时,她也想到自己的姐姐的将来,将有一个这样婆婆的姐姐的将来。
今天,光介的前妻,光介母亲的前夫都来到了这座房子里。是死神把他们唤来的。但是,死去的人却不知道这一切。他们的来访会影响到活着的人们吗?直子心里又添了一层阴影。
女儿节
3月3日是星期天。
早饭吃得很晚。吃完饭后,三姐妹聚在偶人架子前面。偶人摆放在母亲和千加子的寝室里。
2月28日晚上,惠子一个人把旧偶人和零零碎碎的用具摆在粉红色的毛毯上。
〃这些偶人凑在一起,在和姐姐告别呢。〃千加子说。她也显得十分感伤。这些偶人大概寄托着马上就要嫁入他家的惠子的惜别之情吧。
〃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只是想起来了,摆摆玩嘛。〃惠子轻松地说道。
自从姐妹们长大以后,家里就再也没有组装过偶人架,也没有把偶人从偶人箱里拿出来过。
玻璃匣里倒是摆放着木刻的偶人。不过,那是一年到头都摆放在那里的。
高秋来到放着偶人架子的房间,坐下身来说:
〃这个,我记得是昭和九年(1934年)的京都偶人。这样的偶人,现在可是买不到了。你看这脸、这衣服,多好啊。〃
〃五乐人里这个唱歌的,和千加子小时候挺像的。千加子,记得吗?〃
〃记得。〃
〃偶人和人不一样,永远也长不大。〃
〃也不会老的。只要保存好了,等我们成了老太婆,死了以后,这些偶人还仍然会像现在这么漂亮。〃直子说。
〃那是。不是常有人说这偶人是我奶奶那辈传下来的,那偶人是我老奶奶那辈传下来的吗?还有一百五十年、二百年前的偶人呢。〃
〃您要是这么说,还有一千年以前的佛像、神像,至今还很好看呢。中国六朝时代的偶人形象就挺好的,就像现在的男扮女装似的。有个设计师让我看过埃及、希腊的雕刻影集。那些雕刻全是几千年以前的。可今天看起来,感觉仍然很新。我们这些时装模特的寿命却只有五年、七年。琢磨起来,也真怪啊。〃
〃不过,那种古代的雕刻全是人制作的。〃高秋的回答并没有解答惠子的问题。
〃可是,比起雕刻来,譬如说像姐姐这样的人我觉得更不可思议。〃千加子望着惠子说。
〃我哪儿不可思议?〃
〃你的体型那么好,几万个人里才有一个。它是怎么形成的,我觉得最不可思议了。〃
〃真的?我请你吃什么,你说。〃
〃我正想做些寿司放在蚌壳里献给这些偶人呢。〃千加子显得十分兴奋。
〃是嘛。那好啊。你和直子两个人做好准备,我来调味。〃
〃我现在得出去。〃直子站起身来。
〃去哪儿?〃
〃今天是忌日。〃
〃插花师傅的忌日?已经过了一个月啦?!〃
惠子和千加子都为时间的迅速流逝感到十分惊讶。当然,直子也同样感到了这一点。
关于偶人、雕刻的谈话,直子似乎也没有一听了之。她想起了惠子在电视里的面部神情。那是一个化妆品的广告。面露微笑的惠子刚刚露面,一会儿便消失了。每天晚上在同一个时间里显露着同一样的面容。电视上的惠子是美的,但是,消失得却太快了。看了几次,直子心头便留下了莫名的寂寥之感。
惠子加入模特组织以后更忙了。最近,在报刊、杂志上也能见到惠子的形象。还有一张在雪坡上飞速滑行的滑雪时的照片。惠子的电话也变得多得烦人。像今天这样能轻松地在家里,也只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吧。
〃你要带些祭品吗?〃惠子问。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送点钱吧。可我又不知道送多少好。〃
〃那位好看的先生,就剩他自己了……〃千加子自语道。
〃你师傅是插花师傅。带花去,你看怎么样?〃
经惠子这么一说,直子猛然想起来似的说:
〃对啦,还忘了给偶人放花呢……〃
直子马上用桃花和水杨括起花来,一边插着,她一边说:
〃师傅去世之前, 1月快结束的时候,从那时起师傅选的花都特别的艳丽,尽是香雪兰、香豌豆、白色的黄色的玫瑰、兰花什么的。每次我见到师傅,都觉得在这些花的映衬下,师傅的神情显得格外明朗。〃
〃是嘛。那大概是死的预兆吧。〃惠子也放低了声音。
直子穿着母亲的丧礼服,系着黑衣带。望着直子,惠子又说:
〃你这个人也挺不可思议的。看起来那么安静平和,不显山不显水的。可穿华艳的衣服,也挺合适的。你穿这身,就不显眼,显得平常了。这丧礼服,要是黑的,那什么人穿上去也显得庄重……〃
听惠子说不显眼,很平常,直子反倒心里松快了许多。出现在光介面前时,直子总想躲在什么东西后面。
□ 作者:川端康成
第四节
黑色浅口皮鞋
通向师傅家的路,直子已经好久没走了。周围的景致,就连每家院前的石墙、栅栏都使直子感到分外的亲切。一家的石墙上露出了在风中枝叶摇摆的嫩竹,一棵粗大的裸树高高地站立在嫩竹旁。说是裸树,但直子抬头望去,却分明感到了它的枝干上已吐露出了嫩芽。
走进光介家的门厅,直子发现整个屋子的门都敞开着,屋里静得出奇,只能感受到穿堂而过的微风。天气预报讲,白天的温度已达春天的程度,也许光介这是在引入阳光温暖室内,静候客人的到来。不过,即使如此,这一切似乎仍然隐藏着某种不祥。
门厅里只放着一双黑色浅口皮鞋。
第一间房间里一眼可以看到的地方摆放着洗衣店送来的男式衬衣。望着它,直子也感到很是奇怪。
〃有人吗?〃
直子喊了两三声,但没有人应声。她又高声叫了一声。这时,光介从二楼走了下来。
看到是直子,光介的脸顿时红了,显得很慌乱。不过,他以往那种悲苦的神色却似乎一扫而光了。
〃请,请进来。〃
〃其他人呢?〃直子显得有些犹豫。
〃看来,我还真该发一下通知。我这个人,对这些习俗什么的一点儿也不懂。我原来想,到了四十九天做法事的时候,再请大家来为她祈祷冥福。没想到,到了忌日,也有像您这样来敬香的。〃
〃……〃
〃我这个人做什么事都办不好,真对不起。请进吧。〃
〃嗯。那就让我敬一炷香吧。〃
〃请。骨灰盒在楼下的房间里,照片挂在二楼呢。〃
〃是吗?!〃
〃有人说了,这样放太不合适……〃光介微笑的目光充满喜悦。对直子的到来,他显得十分高兴。
〃请到二楼坐坐吧。〃
二楼走廊里有阳光的地方摆着桌椅。烟灰缸里冒出缕缕青烟。
〃天暖和多了。看着那雪白的富士,也觉不出冷来了。从这儿,富士山看得真清楚。〃
直子抬头望去,空中显露着富士山的姿影。拉过椅子,坐下后,直子便看不到富士的模样了。
〃您挺孤单的吧?〃
话刚出口,直子马上意识到这句问话多么无聊,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嗯。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我也不想在这儿再住下去了……〃
听光介的语气,就像一个死去了爱人的男人似的。
〃母亲在世的时候,有些事我弄不懂。可她走了,却让我明白了许多。我这个人,怎么也摆脱不了她这个故去的人。〃
一位老妇人送来了〃焙制茶〃。望着走下楼的老妇人,光介说:
〃这是我请来的日工,帮忙料理家务的。到了这种年龄,人太可怜了。今天她有事,要早点儿回去。她一走,就剩我一个人了。〃
光介平静地说着。但直子却感到心绪不宁。她神情不定地端起了茶杯,似乎有些口渴。光介换了一根烟点上,似乎在等着直子喝茶。
过去来插花时,直子都是在楼下。她是第一次上二楼。二楼有两间房子。光介的起居室拉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大桌子,还有垂挂在壁龛上的师傅的照片。照片前有一座小香炉,稍靠边上摆放着一只白磁壶,里边插着白色和浅红的玫瑰。
直子突然想到似的说:
〃就在师傅去世前两天,那天,我来学插花,我选了香豌豆和叶兰,使用了三片叶兰。师傅看到后,甩开了一片,让另外两片形成拥抱状。叶子的深绿配上可爱的鲜花,让人觉得就像是'立偶人'似的。〃
〃嗯。〃
直子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经心说出了〃拥抱〃这个词,连忙又转了一个话题:
〃那天师傅挺精神的,可……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呢?〃
〃她那个人有病从来就不说……听医生讲,她当时头一定很疼。〃
直子点点头,随后便把视线移向壁龛上的师傅的照片。光介望着直子的侧脸,说:
〃直子小姐,你从英夫那儿听说过我和母亲的事儿了吧?〃
〃……〃
当直子将视线从师傅的照片移向光介时,她才发现隔壁的房间的拉门是紧闭着的。直子凭直觉感到里面有人在。
〃我1岁零8个月,还是个婴儿时,是母亲把我要来的。当时,我刚刚会走路。当然,我一直以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母亲觉得我不是她亲生的,反而格外地爱护照料我。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