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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何玉茹-冬季与迷醉-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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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棍则像墙上的花秸;毛笔也是几分钱一支,秃笔尖,爱分叉,用不多久笔头就掉下来了。但红卫兵是不讲奢华的,他们看重的是内容,言辞激烈能激怒对方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他们日夜绞尽脑汁,想遍了学过的所有的词汇,将青春的日日夜夜仿佛全用在攻击对方的遣词造句上了。写是一样,说也不能忽视,辩论会是一场接了一场,几十个人的,几百个人的,甚至上千人的也有,那真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能言善辩的,便可以学诸葛亮舌战群儒;次些的,便做群儒中的一个,你唱罢了我登台;再次些的,只好担任呐喊、起哄的角色,就像看戏叫好一样,关健时刻的叫好也能提演员的精神。总之,练习当众说话那可是最好的机会了,谁都可以当矛去射别人的盾,谁也都可以当盾来挡别人的矛,虽说有些乱乱轰轰少有章法,对热血的少男少女们却是魅力无穷。还有那满世界的传单,纸张虽仍粗劣,却有了花花绿绿的颜色,字是工整的仿宋或是洒脱的楷书,看似印刷体,却是拿了蜡纸、铁笔,一笔一划在一张专用的钢板上刻出来的,然后将蜡纸贴在油印机的纱网上,滚足了油墨,一遍又一遍,下面才出来了一张又一张的传单。传单散发着浓郁的油墨味儿,满世界都可以闻到,更不要说红卫兵组织占据的地方了,若要分辩是不是一个组织所在地,只须用鼻子闻一闻,看它是否有足够的油墨味儿就可以了。
  所有这一切,李三定都经见过了,热血也随了沸腾过,但他在其中的角色总是最末等的,人家写好了大字报,他拎了浆糊桶去贴;人家开辩论会,他去准备桌椅板凳;人家蜡纸刻好了,他拿了去油印。他做的尽是不用动脑不用动嘴的事情,而这样的革命运动要紧的正是动脑动嘴呢。但他没有办法,他对自己的笔和嘴一点不抱希望,锻炼的机会是天天都有,但他宁愿眼看着机会一次次地失去。这让他在一段时间真是痛苦得很,夜里一做梦就是坐在辩论会上被一个伶牙俐齿的人攻击得张口结舌。好在,这末等的角色不只他李三定一个,行动起来也是闹闹哄哄的一小批,况且在一小批里他贴大字报总是最快最平整的,印传单也是又快又清晰。他最明白不过,其中快有快的聪明平整、清晰也有平整、清晰的聪明,因此他自个儿也有小小的快乐。但由于别人从不去在意这种聪明,他那快乐便有点像晴天里的雨滴,没待落地就被蒸发掉了。
  时间长了,李三定的热血沸腾和那些战斗在前沿的人的热血沸腾就显出了区别,那些人由于直接的参与,热血的沸腾愈来愈接近顶点了,而李三定的沸腾却渐渐地在往低里走,就好比之间隔了道墙,对墙那边的热闹李三定只是旁听的角色,听多了听惯了,想沸腾也难沸腾起来了。但一些事情到底是要由那些直接参与的人来决定的,比如唇枪舌剑的辩论,像是已远远不够他们的热血消费的了,他们一边高喊着要文斗不要武斗,一边却难以抑制地修工事备武器,拉开了武斗的序幕。也不知是从哪个城市哪个组织开始的,就像瘟疫一样,很快地,全国各地就都乒乒乓乓地打起来了,严重的地方还动了真枪真弹,死了真人。到了这个地步,大家不但不能停止,反更感到了斗争的严峻,每天站在毛主席像前,泪光闪闪地宣誓:即使抛头颅撒热血,也要保卫您,捍卫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李三定也作过这样的宣誓,领头宣誓的是组织的头头,一个能言善辩、英俊潇洒的高二男生。李三定参加这个组织,全由于对这男生的折服,他当众从不畏怯,说话从不结巴,无论是多少人的批判会或辩论会,他都可以出口成章,把对方逼于劣势。李三定跟他参加过多次批判会和辩论会,从没见他拿过稿子,也从没见他被对方辩倒过,有了他这张嘴,全组织的人心里都是踏实的。但大家都没想到,有一天辩论会没有了,批判会也没有了,这张嘴忽然地失去了力量,有力量的,竟换了真正的棍棒刀枪了。
  这头头大约也一时难转过弯来,便一边要大家习武备战,一边极力主张文攻武卫,决不主动去袭击哪个对立的组织。因此在“习武”中,大家也主要练习防卫,不练进攻。大家的武器有限,知识也有限,不过是些刀枪棍棒和盗听途说来的经验,场所又是黑暗的狗洞一样的教室,练习起来就不那么起劲。特别是头头,他总是看别人练,自己从不动手,他大约还是迷恋嘴上的功夫,要是有人停了练,坐下来跟他探讨起当前的形势,他的眼睛会立刻炯炯有光起来。这时的李三定,拿到的武器是一把匕首,也不知谁扔给他的,铁柄铁身,大约六七寸长,样子有些粗笨,也没有人们常说的寒光。他的角色有时是拿了它佯装去刺别人,别人设法来挡掉它,有时则用它去挡别人的刺。别的几把匕首他也见了,都比这把精致,光泽也好。但他没去调换,只在练习的空间,找来一把铁锉默默地打磨。渐渐地,这匕首有了光亮,刃也薄了,样子也好看了许多,他拿了它练刺,也拿了它练挡,不练了他便带在身上,别人借了去用,用完他一定要回来,成了他的私人财产似的。组织里大多是在城市长大的孩子,他们就嘲笑他农民意识,说要是有一天让他掌了权,大家还得回到私有制社会去,私有制还得是封建社会的私有制。他不知怎样反驳他们,只好不作声,继续练他的。他的练习也意想不到地有成效,刺能刺得准,挡也能挡得及时。有一回,连头头都开始注意他了,头头竟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问得大家都笑起来。李三定委屈着,一颗心就更往匕首这边靠近了,他自个儿也没想到,这小小的东西竟会给他带来快乐,就像小时候得了件心爱的玩具,早晨醒来,玩具还没想起来,快乐却先到了心里了。他找来一块红绸布作了铁柄的装饰,又用一块薄木板做成了刀鞘,练习时红绸布一舞一舞的,让人会产生排练舞蹈的错觉,练习完了,他便刀身入鞘,小心藏进自个儿盛衣服的木箱子里。木箱子也是他自个儿找几块木板钉成的,他的嘴不勤快,手却是不大肯闲着的。有人批评他,备战备战,你把它藏起来还怎么备战?他只好又拿出来,装进他特制的裤兜里。裤兜是按了匕首的尺寸缝制的,长长的,很滑稽地贴在屁股后面。头头看了,一针见血地指出说,一个还没长大的儿童。这话却仍没能动摇李三定对匕首的迷恋,他对头头折服是折服,但之间的距离太远了,远得像是一辈子也走不到,而这匕首不同,眼看得到手摸得到,一开始就是亲近的。儿童就儿童吧,亲近的感觉在他真是不多,无论如何他不想放弃。
  在一个寒冷的深夜,对立的红卫兵组织还是来了。他们可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门而入,几个长筒手电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窗玻璃被噼噼啪啪地砸碎了,堵在玻璃外面的砖头被轰隆轰隆推下去了,一床床裹了身体的棉被也被长矛挑开了,棉被里的人缩成一团,不能克制地打着哆嗦。哆嗦有时跟哈欠一样,一个先打了,其他人会跟着打起来,李三定没想到,先打哆嗦的那个人竟然是他们的头头!李三定一边哆嗦着,一边却因此奇怪地生出了几丝喜悦。恐惧和喜悦自都不是他那时希望的,但就如同一对淘气的双胞胎由不得母亲一样,哪一个也由不得他自个儿,他是只能眼睁睁地看了它们任意地活跃着。
  对立的红卫兵组织收获很大,所有的大字报纸,所有的刀枪棍棒,以及油印机、广播喇叭、钢板、蜡纸什么的都被他们抄走了,头头也被他们带走了,留下的除了一片狼藉,只剩了一颗颗涣散、无助的心了。大家的情绪都很消沉,倒不是为那些“资产”,甚至不是为头头的被带走,是为自己的表现。自己的表现太出乎意料了,那还是不是自个儿了?平时的赤胆忠心哪里去了?平时的勇敢无畏哪里去了?平时习武的本领又哪里去了?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来的不是他们所希望所敬仰的,反而尽是他们所鄙视所唾弃的,连他们的头头都没有一点英雄的表现,怎么回事啊?他们的武器,除了李三定那把匕首放在衣箱里,其它可都是在手边来着,可他们的身体先哆嗦起来了,心里想拿也白搭啊。其中有一个胆量壮些的,曾试图去拿一把长矛,但刚拿到手就被人家夺过去了,那夺的轻易,倒像主动递到人家手里一样。因此,他们没有一个人指责李三定备战意识的淡薄,头头没了,“资产”也没了,这个组织就等于不存在了,组织都不存在了,一只匕首放在哪里有什么要紧呢。
  离开一片狼藉的阵地的时候,李三定难以自制地从衣箱里拿出匕首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明白,他的喜悦是和这匕首有关系了,不单是因它的幸存,还因它的不必出战,他从没设想过它实际的功用,实际功用的机会过去了,才忽然觉出了这匕首于他的真实意义。
  很快地,对立组织那边就传来了头头反戈一击将担任重要职务的消息,头头给这边战友写的公开信也印成传单撒遍了学校的各个角落。这边呢,一半的人骂头头可耻,一半的人则默不作声,只有少数几个表示要另立旗杆坚持对立下去,但看没什么人响应最终也只好作罢。结果骂头头可耻的人都解散回家去了,默不作声的大多奔了头头。李三定属于默不作声的,也属于奔头头的,但他和别人不同,别人有的是头头的亲信,有的是观点上的摇摆不定,有的是摄服于对方的强势,他则属于无处可去。他的家其实是姐姐们的阵地,因此他的父母总是往学校轰他,他们说,要是都往家跑,文化革命怎么搞?他的姐姐们已经为他上学作出了牺牲,为照顾她们的情绪,他的父母从不允许这儿子有任何的违规表现。当然,也有头头的原因,头头在被子里的哆嗦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宁愿相信那是更真实的头头,头头去那边看似是软弱功利的行为,也许只不过是为了立足于人群中吧,人群中有时也实在有种安全感呢。那么,为了父母,也为了安全感,除了投奔头头,他还能怎么样呢。
  金大良骂老麦的那些话一点没影响李三定去看杀猪的兴趣,他跟老麦开始就没亲近过,因此也就说不上疏远。他原本想像翻月份牌一样将金大良和米小刚的事翻过去,但再去杀猪场,注意他的人就多起来了,纷纷问他,那一刀是你挡的?看不出啊。或者说,这几年的学算没白上,打架吃不着亏了。有人还说,这下看他李要强还咋要强,教书教出个玩刀的。甚至,连老麦都在注意他了,有一次,老麦忽然停了手里的活儿,往身后的人群里扫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说,哎,数耗子的,老往后躲什么?来来来,试一把!说着不由分说地分开众人,将刀子递在了李三定手里。李三定几乎是被大家推到前面去的,这种事老麦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谁不想看看呀。结果,李三定却大负众望,刀尖刚挨到一片肺叶就哇地吐了,猪的被敞开的内脏里,沾满了他吐出来的污秽。大家发现,李三定头冒虚汗,面色苍白,拿刀的手还颤抖不止。大家一下就开心地笑了,原来,他那一下子不过是碰巧了,说到底还是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教书先生家怎么会出来个舞刀弄棒的呢。老麦也许是最开心的一个了,他像是复了那天的仇一样,将虚弱的李三定扶到一边,开始亢奋地投入到自己的活计。然后,他便再也没对李三定看一眼了。
  事情闪电般地就发生了,李三定对老麦不明白,对自个儿也不明白,老麦干得好好的,干嘛非要自个儿试试?而自个儿又紧张什么,不就是试试,不就是一群人和一头死猪么?过后细想想,他开始觉出了看和杀的距离,就像他玩匕首不过是玩玩一样,他看杀猪也不过是看看而已,即便看一辈子,自个儿也可能不会真的去杀一头猪的,况且,身后还有那么多人的眼睛。
  自那天以后,李三定就克制着自己,不再去杀猪场了。也因为,家人们对他所有的行为已是忍无可忍了,杀猪场上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他们耳朵里,他们把每一顿饭几乎都当作了批判会,批判他的无所事事、好逸恶劳,批判他的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说他是叮血的苍蝇,闻见血腥味儿就往跟前凑,说他是块臭肉,就因为他人家才开始对这个原本好好的家指三道四,说喂一头猪也不过就一年,可喂了他整整十八年,却还不如一头猪有用。这些话大多是姐姐们说出来的,在家里她们说话从来是刻毒的,就像家里到处都埋藏着她们的仇恨。一不小心,仇恨的种子就发芽了。一边仇恨着,一边手也不闲着,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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