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by:乔治.奥威尔(英)-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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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个子悠悠地坐了下来,依然有一种奴才相,却俨然享有着贴身奴才的特权。温斯顿就从眼角打量他。看上去,这人一辈子就演一种角色,哪怕一忽儿换种人格,他也会觉得危险。奥勃良抓着瓶颈,把酒瓶拿了过来,将那深红色的酒倒在玻璃杯里。这叫温斯顿朦胧地想起好久以前的什么东西,是在墙上,要么就是广告牌上,电灯泡组成的大酒瓶,上上下下不停地动,把瓶里的酒倒进玻璃杯。从上面看,那酒差不多就是暗黑色;可盛在瓶里,却红亮亮的像宝石。他见朱莉亚接过酒杯使劲闻了闻,明摆着一副好奇相。
〃这就叫葡萄酒,〃奥勃良微笑道。〃不用说,在书上你们肯定读到过。不过,我怕基本上不会卖给外围党。〃他重又变得庄严起来,举起了酒杯:〃我想先喝一杯,祝大家健康。为我们的领袖:为伊曼努尔·戈德斯坦干杯!〃
温斯顿带着渴望,举起了酒杯。葡萄酒这东西,他读到过,也梦想过。诚如那块玻璃镇纸,以及查林顿先生记得断断续续的歌谣,这东西属于过去,属于那浪漫的过去,如今这过去早给人家消灭啦。私底下,他爱把这过去叫做旧时光。不知为什么,他老是觉得葡萄酒非常甜,味道就像黑莓酱,又有能耐叫人一下子酩酊大醉。他一口喝下去,却觉着很有点叫人失望。其实他常年都喝杜松子酒,早喝不惯这种味儿啦。他便把空酒杯放了下来。
〃那,真有戈德斯坦这个人?〃他问。
〃是呀,有这个人。他还活着。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那阴谋呢?组织呢?全是真的?不只是思想警察在瞎编?〃
〃不,全是真的。我们就叫它兄弟会。它真的存在,你们是它的一分子除了这些,你们就别想再知道别的了。我们呆会儿再说,〃他看了看手表。〃就算核心党,把电幕关掉半个小时以上,也不够聪明。你们不该一起来,走的时候得分开走。你,同志,〃他朝朱莉亚点点头,〃可以先走。我们有二十分钟可以用。你们要理解,我必须先问些问题。总起来说,你们准备做什么?〃
〃能做的我们都可以,〃温斯顿答道。
奥勃良坐在椅子上,微微转了下身,好把脸朝着温斯顿。他几乎把朱莉亚撇在了一边,仿佛姑且认定,温斯顿可以替她说。他把眼睑轻轻垂下了一点。于是他开始提问,用的是一种低沉冷漠的声音,俨若这不过是例行公事,不过是教义问答,大部分答案他全都心中有数。
〃你们准备献出生命么?〃
〃是的。〃
〃你们准备杀人么?〃
〃是的。〃
〃准备从事破坏活动,哪怕害死千百个无辜百姓么?〃
〃是的。〃
〃准备把祖国出卖给外国么?〃
〃是的。〃
〃你们准备做一切能引起腐化堕落,削弱党力量的事情么?你们肯不肯欺骗,造假,敲诈,带坏儿童,散发毒品,怂恿卖淫,传染性病?〃
〃是的。〃
〃比方说,要是把硫酸泼到哪个孩子脸上,有助于我们的利益你们准备这样做么?〃
〃是的。〃
〃你们准备放弃身份,一辈子做个服务员,或者码头工人么?〃
〃是的。〃
〃如果我们命令你们自杀,你们准备这样做么?〃
〃是的。〃
〃你们俩准备分手,从此再不见面么?〃
〃不行!〃朱莉亚插了一句。
温斯顿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时间,他仿佛给夺去了讲话的能力。舌头在嘴里动呀动,就是发不出声音;起初要说的是一个字,临了却变成了另一个。他挣扎了好几次,到开口时,连自己也不知道他会说出哪个词。〃不行,〃他终于说道。
〃能说出来很好,〃奥勃良道,〃我们需要知道一切。〃
他转身对着朱莉亚,语气显得多了点感情:
〃你得明白,纵然他活下来,恐怕也变了个人。我们可能需要另给他个身份。他的长相,他的动作,他手的形状,他头发的颜色甚至他的声音,都有可能变个样。你自己,恐怕也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们的外科医生,有本事把人变得认不出来。有时候就需要这样做。有时候我们甚至把人给截肢!〃
温斯顿禁不住偷偷瞥一眼马丁的那张蒙古脸。他瞧不见有疤痕呀。朱莉亚脸色有点苍白,脸上的雀斑显得挺清晰。然而,她勇敢地直视着奥勃良,喃喃说了句什么,仿佛是同意他的话。
〃好的。就这么定了。〃
桌上有个银色的烟盒。奥勃良有点心不在焉,顺手把烟卷朝他们推了一下,自己也取了一根。他站起身,开始来回踱步,仿佛这有助于他思考问题。那烟卷好得要命,包得紧紧绷绷,烟纸又厚又光,相当罕见。奥勃良又看一眼手表。
〃你最好回厨房罢,马丁,〃他说。〃再过十五分钟我就要开电幕。走之前,好好看一下这两位同志长得什么样。你还会再见到他们。我就不会啦。〃
就像方才在门口一样,小个子的黑眼睛,在他们脸上扫了一下。他的举止,丝毫显不出友好的迹象。他在记住他们的模样,但俨然对他们毫无兴趣,起码看上去毫无兴趣。温斯顿就想,一张人造的脸孔,想必就没法变一变表情。这马丁一言不发,招呼也不打,便走了出去,还悄没声儿地关上门。奥勃良来回踱着步,一只手插在黑工作服的口袋里,另一只手夹着烟卷。
〃你们要知道,〃他说,〃你们得在黑暗里战斗。你们永远身在黑暗里。你们接到命令,你们执行命令,但不能问个为什么。以后,我会给你们一本书,可以从中了解我们这个社会的本质,以及我们摧毁社会的战略。读了这本书,你们就成为兄弟会的正式成员。可除了我们为之战斗的总目标,和目前的具体任务,你们什么也不会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兄弟会存在着;可我绝不会告诉你们,它有多少个会员,一百个,还是一千万个。你们个人认识的会员,绝不会超过十多个。有三四个人会跟你们联系,过段时间就换掉,永远消失了踪影。我这是你们第一个联络员,就保留下来。你们接到的命令,就是由我发出的。要是我们觉得需要找你们,就通过马丁做这事。到最后你们给抓到,你们免不了要坦白;可除了自己做的事,你们也没有什么好交代。你们只能出卖一小批不重要的人。你们可能都没法出卖我那时候我可能死啦,或者变了另外一个人,换了另外一张脸。〃
他继续在柔软的地毯上面踱来踱去。他身材很魁伟,可那动作却相当优雅。甚至当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当他夹着一枝烟,都显得如此的优雅好看。他给人的印象,早超越了孔武有力,那是种自信,是一种带了讥讽的理解。无论怎样认真,他却毫无那般狂热分子必备的偏执。他说起杀人,自杀,性病,截肢,变脸,话里带了一丝揶揄。〃这些东西免不了,〃他那声音仿佛在说,〃我们必得毫不畏缩做下去。不过一旦生活值得我们重新好好过,我们便会罢手不做的。〃温斯顿不禁对奥勃良钦敬有加,甚至产生了一种崇拜。一时间他甚至忘掉了戈德斯坦的黑影。看一眼奥勃良强壮的肩膀罢,看看他刚劲的面庞罢,如此丑陋,却如此文静,就没法相信他也会失败。一切计谋,全瞒不过他的眼睛;所有危险,都逃不掉他的预料。甚至朱莉亚,看上去也给他感染了。她专心致志听他说,连香烟熄灭也没注意。奥勃良接着说道:
〃你们会听到传说,说兄弟会真的存在。不用说,你们对兄弟会,全有自己的一套形象。或许你们会想象,它是一大群地下阴谋家,在地下室里开黑会,在墙壁上面写反标,说两句暗号,手动那么一动,好相互认出来。根本不是这回事。兄弟会的会员,相互就没法认出来,随便哪个会员,认得的会员不会超过几个人。就是戈德斯坦本人,若是被思想警察抓了去,都交不出所有会员的名单,连提供个情报,好叫他们顺藤摸瓜搞到手,他也做不到。这样的名单根本不存在。兄弟会无法被扑灭,因为它就不存在一般意义的组织。把它团结为一体的力量,没有别的,惟有一个坚不可摧的思想。除去思想,你们就没有任何力量做后盾。没有同志的感情,没有战友的鼓励。到头来你们被抓住,根本没有人救你们,我们从来就不救会员。万一绝对需要灭口,最多我们把个刀片偷偷带到监号去。你们得习惯,你们的日子没有结果,也没有希望。工作一段,便给抓起来,坦白交代,再给杀死。你们能够看到的结果只有这么多。我们这一辈子,就不可能发生什么显明的变化。我们都是死人。我们惟一真实的生命在未来。但加入未来的时候,我们只剩下一抔黄土,几根枯骨。可是,这未来离我们有多远,谁也不知道。有一千年?如今,只有一点点增多心智健全的人,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可能。我们不能够集体行动。我们只能把我们的知识,从一人传播给另一人,从一代传播到下一代。面对思想警察,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停下脚,第三次看了看手表。
〃同志,你该走了,〃他对朱莉亚说。〃等等。还剩了半瓶酒。〃
他把酒杯都斟满,然后端起自己的一杯酒。
〃这回为了什么?〃他的话里依然隐隐有一点嘲讽。〃为搞乱思想警察?为老大哥之死?为人类?为将来?〃
〃为过去,〃温斯顿道。
〃过去确实最重要,〃奥勃良庄重地同意道。
他们喝干了酒,朱莉亚便站起身要离开了。奥勃良从柜子上面拿了个小盒子,取出粒白药片递给她,叫她噙在舌头上。他讲,要紧的是别给人闻出酒味来,电梯的服务员,观察人是很毒的。她刚刚关上门,他便仿佛忘了她这个人。只见他来回走了一两步,又停了下来。
〃有些细节问题要安排好,〃他说。〃我想你该有什么地方挺隐蔽吧?〃
温斯顿说了查林顿先生楼上的房间。
〃目前就可以啦。往后我们再给你找个地方。重要的是藏身的地方得经常换。同时,我会带给你一册那本书〃温斯顿注意到,提起那书,奥勃良似乎也不免强调了一下〃你知道,是戈德斯坦的书。我尽快罢。不过搞到它大概得用上几天。你能想象得到,留下来的太少啦。思想警察到处搜索销毁,快得简直来不及印出来。不过没关系,这本书坚不可摧。就算最后一本给搜走,我们差不多也能逐字逐句再印出来。你上班带不带公文包?〃
〃一般会带的。〃
〃什么样子?〃
〃黑色的,相当旧。有两条带子。〃
〃黑色的,有两条带子,相当旧……好罢。过几天我说不准哪天你早晨的工作单里会有个通知,印错了一个词,你得要重发。下一天你上班别带公文包。路上会有人拍拍你肩膀,跟你说,'我想你丢了公文包罢。'给你的包里,就装了本戈德斯坦的书。十四天之内你就得还。〃
一时间他们都没说话。
〃还有几分钟你就得走啦,〃奥勃良道。〃要是我们能再见,我们会在个……〃
温斯顿抬头看着他。〃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他犹疑地问。
奥勃良点点头,一点也不吃惊。〃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他重复一遍,仿佛清楚话里的含义。〃同时,走以前,你还有什么要说么?有没有口信?有没有疑问?〃
温斯顿想了想。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需要问,他也根本不想说假大空的话。他所想到的,还不是有关奥勃良跟兄弟会,倒是幅复合的图象,搀杂着妈妈最后日子住过的黑暗卧室,查林顿先生楼上的小房间,玻璃镇纸,和花梨木镜框的蚀刻画。他差不多随口说了一句:
〃有一首老歌,第一句是'圣克莱门特钟声说,橘子和柠檬',你听过么?〃
奥勃良又点点头。他庄重谦恭地唱完了这一节:
〃圣克莱门特钟声说,橘子和柠檬,
圣马丁的钟声说,你欠我仨铜板,
老贝莱的钟声说,你什么时候还?
肖尔迪许钟声说,等我发了财。〃
〃你知道最后一句!〃温斯顿道。
〃唔,我知道最后一句。现在,我想你该走啦。等等。最好我也给你一片药。〃
温斯顿站起身,奥勃良便伸出手来。他使劲一握,温斯顿手上的骨头都快碎啦。在房门口温斯顿回过头来,可奥勃良仿佛已经忘了他。他把手放在电幕开关上面,等着他离开。温斯顿看见在他的身后,是写字台上绿灯罩的台灯、听写器和满筐满篓的纸张。事情已经结束。温斯顿心想,用不了三十秒钟,奥勃良就会转回去,替党做刚被打断的重要工作。
九
温斯顿简直累得变成了胶冻。胶冻这个词儿倒是蛮合适,它就那么自动跳到他的脑袋里。他的身体,正是像果冻一样软塌塌,而且像果冻一样半透明。他只觉得要是举起手,阳光都能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