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十日谈-一个上海知青在缅泰的奇遇 作者: 吴越-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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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早在二十年代就在《故乡》这篇著名的文章中说过:“地上本没有路,
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这话,对现代交通意识的“路”的概念来说,已经很
不合适了,但对缅中边境来说,却十分合适。荒凉的边境,本来就无所谓有路。走
的人多,路是人踩出来的;走的人少,荒草盖满了原来的路,路又没有了。
在缅甸和泰国,不论村寨还是镇、县,必然建在河流的旁边,没有水源的居民
点几乎是没有的。从王塔克到南览河边,就有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相通,小路就在
河岸边,所以吴永刚根据隐约依稀的印象和坐标一路走来,大方向绝不会错,但也
发觉脚下的路时断时续,好像好久没人走过了。小河两岸,却没有什么变化,依旧
是三五里路之内不见人家,依旧是满山的原始森林,满坡的热带雨林,满地的茂密
野草。与当年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偶尔一见的三五家人家的小村寨旁边,再也见不
到那红、紫、白三色相间十分美丽的罂粟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玉米。
由于种植面积大,人少地多,缺乏田间管理,地里野草丛生,与作物争水争肥,玉
米的长势,都不太好。
五天前从曼谷动身北上的时候,吴永刚就想过:离开南览河畔,都已经十六年
了,当时柳芭才十六岁,如今年龄翻了一番,沧海桑田,变化更大。此次到缅东北,
能不能找到她,希望本来就不大。万幸能找到,她也许还在苦苦地等待,也许已经
儿女成群,走出深山的可能不太大了。但是不论找到找不到,他必须找。找不到,
自己总算尽了力,心理上似乎可以平衡一些;找到了,不论她能不能跟自己走,当
年的情况必须弄清楚:究竟有没有收到过信?收到了,为什么不回信?没收到,这
些信都到哪里去了?
越往北走,离南览河越近。走出十几里路,远远地就能看见弯弯曲曲的河水闪
着粼粼波光,在万山丛中匆匆忙忙地向东奔腾而去。事隔十六年,如今终于再次相
见,吴永刚的心中,不禁汹涌翻腾,感慨万千:啊,你这条发源于中国云南境内的
小河,在缅甸注入湄公河后,流经泰国、老挝、柬埔寨,在越南出海,一共经过六
个国家,全长近两千公里呀。你曾经与我生死荣辱与共,是你把我送出国境;是你
把我送到了柳芭的手中,并为我们两人的爱情作证。但是在这漫长的十六年中,你
可曾为柳芭的平安和幸福作出过贡献?
近了,近了。这一片玉米地,当年曾经是柳芭家的罂粟园,我曾经与三姐妹在
这里说笑打闹。今天回想起来,景象依稀,言犹在耳。但是这时候玉米地里荒草没
胫,阒无一人,只有风吹叶片发出的飒飒声。抬头看看河边高处,原来的无名村寨
本来只有三座竹楼,如今已经变成了七八户人家,比十六年前扩大了许多。但不知
柳芭三姐妹和她的父母们,如今怎样了?
吴永刚几乎是一溜儿小跑奔到了村寨面前。但却已经面目全非,分辨不出哪是
柳芭家的竹楼了。这是因为竹楼易霉易蛀,每隔四五年五六年就需要重新翻盖。他
围着村寨转了一圈儿,终于发现那座全村人共用的木碓,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在
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翻动石臼里的糙米。那情景,与十六年前的柳芭与宝
萝十分相似。
他走上前去,先合十问讯,说了一声“萨瓦迪”,两个姑娘都嘻嘻地笑了。因
为在她们这里,还没有一个比她们年长的男人向她们行礼问好的。他接着动问:这
里可有一个叫柳芭的姑娘。两个姑娘同时摇头,都说本村没有叫柳芭的。他又问有
没有叫宝萝和达吉的。她们两个依旧摇头。他又问有没有一个大叔叫岜里的。两个
姑娘还是摇头。吴永刚一想:她们都还不满十六岁,都是他离开这里以后出生的,
如果这里十六年前出过什么事儿,原来的人都不在了,她们怎么知道?
这样一想,他又问她们:家里可有大人,能不能带他到家里坐一会儿。泰族人
民俗好客,小的一个立刻站起来,把吴永刚带回家去。
热带地区,中午阳光直射,热得要命。农家人大都一早一晚下地干活儿,中午
在家休息。这时候还不到下午六点钟,青壮年们都下地干活儿去了,家里只有一个
五十来岁的妇人正在切菜。吴永刚脱鞋进门,合十问讯。那妇人一听有人打听柳芭,
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上上下下看了吴永刚好久,突然问:
“您是陶先生么?”
“是啊,是啊!我就是陶涛。您是?……”
吴永刚总算找到了一个认识自己的老村民,心里高兴极了。但是岁月催人老,
面前这个半老的妇人,十六年前不过三十多岁,却无法想起她是谁了。
“我就是罗西他妈呀!”半老妇人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继而语调一变:“十六
年啦!你怎么直到今天才来?”
“柳芭她一家呢?罗西呢?他们都在哪儿?”吴永刚顾不上解释自己为什么十
六年不来的原因,却首先想知道柳芭她们的下落。
“走了,都走啦!”罗西的母亲眼泪扑簌簌往下滚。“都是你作的孽呀!你们
这些没良心的,人家救了你的一条命,又养活你好几个月,还把那么好的女儿许配
给你,你走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到了曼谷就来信,到了香港就来接!瞎话呀,都
是骗人的瞎话呀!你害苦了人家一家啦!”
吴永刚被她说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耐着性子问她:
“大婶儿,您先别生气,柳芭一家到底怎么一回事情,您慢慢儿跟我说。我这
不是回来接她们来了吗?”
“太晚了哟,孩子呀!不管你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你也不该一去不回头哇!那
时候,世道这样乱,她们还只当你被人家打死了呢!”
吴永刚见她过于激动,只好盘腿坐了下来,把自己到达曼谷和香港以后接连给
柳芭写了许多信,后来到美国又年年给她写信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遍。罗西他妈听
了,不相信地摇摇头说:
“不能吧?你把信都寄到哪儿去了?柳芭总应该告诉过你,我们这荒僻的边境,
是不通邮政的。本地人有事情要写信通知,都是派人送的;外地有人写信来,一律
都放在驿站也就是现在的汽车站认领。自从你走了以后。柳芭每隔一两个月就到王
塔克车站去看有没有你寄来的信,可是都没有哇!”
“这里连个村名都没有,不通邮政,我当然知道的。可是柳芭没告诉我可以把
信放在汽车站认领。我只知道你们种的都是头人老爷的地,算是他的佃户,时常要
到头人那里去交租买东西,所以我就把信写到头人那里,请他转交南览河畔的佃户
岜里大叔收。照我想,头人对自己的佃户,总知道的吧?”
“要是这么说,柳芭姑娘的祸,还是你给招来的了。”罗西他娘脸色难看起来。
“柳芭招祸了?她遭的什么祸?”吴永刚吃了一惊。
“唉,真是冤孽!”罗西妈长叹了一口气。“女人长得美,就是招祸的根苗哇!
柳芭长得确实美,可她住在这偏僻的地方,没人知道。后来遇上了你,算是便宜了
你小子。可你得了便宜卖乖,你怎么也不能把头人的儿子给引来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您可越说越糊涂了。”
“是我糊涂还是你糊涂哇?你把信写到头人那里,不等于是你告诉头人的儿子
南览河边有个叫柳芭的姑娘吗?我们大家还都奇怪呢,头人的儿子怎么会找到这里
来的。刚才不是说了吗?你走了以后,柳芭每隔一两个月就要到王塔克驿站去看看
有没有她的信。后来身子重了,实在走不动了,这才让宝萝替她去看……”
“什么?你说柳芭怎么了?身子重了?”吴永刚突然听到这一句,怀疑自己没
听清,打断了她的话追问。
“她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身子还不重啊?这都是你种的祸根哪!”
“那么说,她有了孩子了?”
“怎么不是呢,你走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你不知道?她给你生
了一个儿子,还是我帮着接生的呢。好漂亮的儿子哟,跟柳芭一样漂亮。如果还活
着,今年也有十六岁了。”
“孩子没活么?”
吴永刚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罐,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了上来,也不知道是喜还是
忧。至少对自己没有负起做爸爸的责任,颇感内疚。但是罗西的母亲说话一向逻辑
混乱,有点儿像是意识流作家写的文章,前言不搭后语,一件很清楚明白的事情,
让她一说,反倒糊涂了。还不能问得太急,问急了,会越说越糊涂,只能耐心听她
慢慢儿说。
“谁知道哇,连我的那个孩子也算上,都不知死活哩!那一年,柳芭生了孩子
才一个多月,忽然头人的小少爷骑着大马,带着管家和好几个奴才,沿着南览河一
路问过来,哪个村寨里有个叫柳芭的姑娘。柳芭听说有人找她,立刻就想到一定是
你托他带信回来了,马上出来把他迎进家去殷勤款待。那小子一看柳芭长得那么好
看,眼睛都直了。柳芭问他可是陶涛有信托他带来,他说他根本就不认识陶涛,是
他老子说这里有个漂亮姑娘叫柳芭,叫他来相亲的。现在他看上了,要柳芭准备准
备,他回去挑个好日子,顶多再过一个月就要来迎娶。柳芭她爹说孩子已经有丈夫
了,小少爷哪儿肯信?因为凡是村寨里有姑娘出嫁,按例都要请头人来坐上席,这
事儿瞒得了别人,却是瞒不了管家的。柳芭妈把孩子抱出来给他看,他愣说是抱了
别人的孩子来懵他,生气了,从手上退下一只玉镯来,留给了柳芭,算是定礼,就
带着管家和奴才走了。过了三天,管家带着奴才们送来了银元、绸缎彩礼,更不容
分辩,说定过了解夏节就要迎亲。”
“柳芭让头人家娶走了?”吴永刚这下可真急了。
“要是娶走了,倒又好了呢!我们这里的山民,世世代代受苦,能有个女儿嫁
给头人的儿子,哪怕做小老婆呢,一家人就能够搬进县城里去住,总比在这荒凉的
深山冷坳里翻土强得多吧?可是柳芭那姑娘性子也真够犟的,愣说她已经是你陶家
的人了,只要你陶先生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来接她;你陶先生要是死了,她就为你
陶先生守一辈子寡,尽力把你的儿子养大,再也不嫁人了。”
“这种违抗头人的事情,她办得到吗?”吴永刚当然知道这里的头人就是皇上,
像这种违抗头人的事情,是根本办不到的。
“要是平常人,这种事情想也不用想。可她柳芭是经过你陶先生调教的,想法
跟平常人可就不一样了。她咬定牙关,坚决不嫁头人的儿子;如果父母逼她,她说
了,不是抱着孩子到曼谷去找你,就是抱着孩子去跳河。总之,她是铁了心了。”
“岜里大叔怎么说呢?”
“岜里不是她亲爸爸,能怎么说?还不是听她妈的?”
“她妈总不会逼她吧?”
“她妈知道她的脾气,如果真逼她,她什么都干得出来。可是头人那边也不好
交待呀?惹得头人发起火儿来,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柳芭要是真死了,事情也
许倒能了结,柳芭要是还没逃跑,他会派人来硬抢;柳芭要是跑了呢,这祸可就落
到她父母亲头上了。即便不来杀人,放火烧了她家的竹楼,把她一家都赶出村寨,
是完全办得到也做得出来的。”
“最后究竟怎么办呢?”吴永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了。他没想到
事情的发展竟会是这个样子。这里还是封建社会初期,不讲民主与法律,所有封建
制度下的凶残惨酷行为,头人们可真干得出来。
“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逼着孩子去走死路哇!大家都说:放孩子一条生路吧,
柳芭自己才十七岁,抱着一个两三个月的娃娃,你叫她怎么活?还不依旧是死路一
条?再说,即便真能平安地跑了,她家里的人也遭不起那份儿罪呀!全村人都为这
件事情伤透了脑筋,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只有一个主意:那就是全家人一起逃。”
“往哪儿逃呢?”
“是啊,往哪儿逃呢?整个王塔克县都是他头人的天下,就是逃到附近的几个
县,他们土司头人之间,都是通声气儿的,真要是派人出来找,也不难找到。除非
远走高飞,逃出掸邦或外国去。从我们这里往外走,只有三条路:第一条是到王塔
克县,搭班车到孟帕亚,从那里再到泰国或缅甸的别的地方。这条路就在头人的眼
皮子底下,当然是走不通的。第二条是溯南览河而上,可以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