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西地兰 作者:毕淑敏-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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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焦,梅迎说我有心脏病,几种杂音都有。我在高原多年,也许真的落下毛病了。这可怎么办?以后我回不去老部队了!”岳北之一脸哭丧相。
梅迎葵盘似的脸庞像经了霜,惨然无色。她反复听了几遍,确信无疑。
老焦把听诊器头在手心暖得很热,又呵了两口气,轻轻搭在岳北之像木凳一样饱满的胸肌上,深陷的眼窝露出睿智的目光,像在倾听遥远的山的回音。
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老焦的裁决。
“你很正常。那种轻微的声音,是一种生理现象。”老焦温和地说。年轻的医学生们常犯这种毛病,讲到什么病种,他们就疑窦丛生,怀疑自己和同伴染了这种疾患。
梅迎的脸仿佛突然朝向太阳,一片通红。虽说当众出了洋相,但岳北之那颗经过缺氧和山风折磨的心很正常,这就比什么都好。
“翟高社,把你的心给我听听。”岳北之低声求告。
“干嘛你又来听我的?郁臣刚听完,他耳朵大约背,手又重。把那个铁家伙使劲往我皮肉里按。好像我的肚子是猪屁股瓣,他要在那儿扣个紫药水的合格章。碰到这样的医生,没病也得给检查出病来!哎,你为什么不听和你一组的那个人的心?”
翟高社看到梅迎的脸越发红了,才悟到自己说走了嘴。梅迎是岳北之的搭档。
隔着厚厚的棉军装,胸部仍像驼峰一般耸起,风纪扣系得铁紧,毫无接受检查之意。
其实,在她那颗心的极隐秘处,渴望岳北之倾听她的心音。她的心会告诉他一个秘密。
“在给女病人检查时,可以将丰满的乳房推开、抬起或翻上。乳房是一个囊性腺体,具有强烈的隔音效果……”
老焦啊老焦!在他眼里,人类自身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梅迎真想用听诊器头把他的嘴堵上!
进入临床课了。讲到肺炎,就带大家到野战医院,找个肺炎病人,让学员们轮流去听。几个学生听下来,病人冻得胸前直起鸡皮疹,咳嗽也愈发深厚了。医院医生不干了,辛辛苦苦治了半个月,眨眼工夫疗效就打水漂了。
“现在,我领你们去实地检查一个病人。他的心脏可以说五毒俱全,而且他会很好地配合你们,使每位同学都能听清。本想在教室里实习,没有床。请同学们跟我走。”老焦说。
走啊走……出了楼,左拐右拐,穿过空旷的院落,空气中浮动起若隐若现的苦涩。这苦涩迅速地醇烈起来,像一只无所不在的黑猫,猛地钻入鼻孔,牢牢地霸占在那里,使你除了苦涩,感觉不到天地之间还曾有过其它气味。
到了!这座黄连弥漫的小屋!
“地方小,只请担任检查者的同学留下。其它的,请在屋外稍候。”老焦一指梅迎:“就从你开始吧。分辨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杂音。”
梅迎知道这是老焦的宿舍,她没来过,此刻被这种清贫和简陋所震愕。
病人呢?她四下寻找。
“我就是。”老焦平静地说。
“铺板当检查床矮了些,但一个好医生,应该能在各种条件下检查病人。”老焦说着,在菲薄的褥单上躺好,骨骼与床板相击,发出类似鼓掌的响声。
屋内很冷。老焦袒露着他嶙峋的胸膛,像一把古老的蓖子。
梅迎捏着听诊器,不知所措。
“全队五十个同学,你要抓紧时间。”老焦尽量乎和,但已抑制不住冷颤。
梅迎把银亮的圆饼贴在老焦胸上。他太瘦了,干枯的肌肤填不满肋骨之间的缝隙,圆饼便像钢桥,架在肋条之上。
剧烈而钝重的心跳,像一颗滴血的太阳,空洞地燃烧着,发出火焰与洞穴的声音。梅迎听过岳北之的心跳,浑厚低沉,透过发达的肌群,那心像埋在地壳深处的煤,稳定而极有韵律地搏动着。她也听过自己的心,纤巧秀丽,那心像一柄珍藏于锦盒内的绢扇,温柔地细腻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摇曳着,像一曲低宛的歌。焦如海的心脏,像一匹衰老的马,在旷远的荒漠上跋涉,不时传来马失前蹄的溃乱之音。
猛然,一切声音全部消失。什么叫死一般的寂静?梅迎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你眼前明明是活人,他的心脏却阒无声息。心不跳了!梅迎想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再看老焦,只见面色灰黑如铁,牙关紧闭。
梅迎吓得刚要叫人,听筒里传来像空酒瓶砸在地上的爆裂之声。蓬……蓬…… 那颗苍老的心,缓慢执着地又开始跳动。老焦叹息样地吁了一口长气。悠悠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梅迎,不知她为何受了惊吓。
瞬即,他明白了:“我刚才是否有一过性晕厥?”
梅迎点点头,惊讶一个人能这样精确地给自己做诊断。也许,他将来也能这样精确而科学地描绘自己的死亡。
“我这个心脏,也闹文化大革命了。”老焦难得地幽默了一下。
“老焦,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医生。”面对着这种确实死过片刻的人,梅迎发悸。
“不必了。我这是老毛病。请帮忙将我床下的小箱子拿来。”老焦喘息着说。
箱子很精巧,老焦不知揿动何处机关,澎地弹开,一排整齐的药瓶呈现眼前。
老焦倒出一粒朱砂红的药丹,噙在嘴里,面色渐渐转红。“在我所有的罪名里,唯有私藏药品这一条属实。都是我自己买的,靠它们维持着我的生命。只是坐吃山空,越来越少了。”
梅迎发现药箱中有一支装璜古怪的小瓶,全身被复着严谨的外文。只在瓶口处可以看到澄清的药液,闪着蒸馏水一样纯净的光。她也算见多识广的护士了,从未见过这种药。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这是从西地兰中提取的强心剂。”
西地兰!多好听的名字。梅迎的父亲喜欢兰花,泽兰芝兰鹤望兰,可她没听说过西地兰。兰高雅而名贵,居然还能制成药。
“疗效极好。进口的,可惜我只有一支了。”老焦珍惜地抚摸着药瓶,好像那是他生命的舍利子。
梅迎赶紧离西地兰远一点。就这一支,丢了或碎了,准能赔得起!
“现在,我们开始吧!”老焦收起箱子说。
“开始什么?”梅迎反倒糊涂了。
“听心脏。免得你把吹风当成雷鸣。”
“我不听了。你心脏这么不好,我们一圈学员听下来,你的心脏更受不了。”
“心脏这个东西,你听也好,不听也好,它总是要那样跳,不在乎外界在于什么,这是由它的本性所决定的。所以,也不必把心脏说得那么崇高。跳动本身就是它的生命。它不跳,自身的价值就不存在了。”
梅迎明白了,对于一个全身都被他所热爱的事业酱透了的老人,你拒绝听他那颗有病的心脏,他会伤心的。
梅迎看到桌上一只硕大的碗,盛满金灿灿的黄水,鲜亮得如同刚刚洗摆过迎春花。她已知道工兵罚老焦每天喝三碗黄连水,没想到碗竟这么大。
“这是队长给你的碗吗?”梅迎气哼哼地问。这个工兵,心也太狠!
“不是。他为什么要给我碗?”老焦莫名其妙。
“他每天盯着你喝黄连水吗?”梅迎又问。
“不。他也很忙。这点小事,就不用他操心了。”老焦设身处地为工兵着想。
“那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碗,喝这苦药汤呢?你可以换个小碗,再说,不喝他也不知道!要不,干脆泼了就是!”梅迎说着,颤悠悠双手端起药碗。老焦急忙去拦,撞出一道弦形的黄色,老焦的军衣上晕染一片。
老焦正色道:“这怎么成!我既然受罚,就要自觉遵守。怎么能泼了或者干脆不喝呢?这不是科学的态度。”
梅迎想不到先生遇到这样,没有什么可以回报老师,索性替老师把这碗苦药汤一饮而尽吧!
她一仰脖,咕嘟嘟直灌喉咙。
苦,真苦啊!苦到极处,就是辣,就是痛。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为苦水所浸泡,每一根头发梢都苦得蜷缩起来。
她半天没有喘过气来。这一瞬,她在心中将工兵千刀万剐。竟能想出如此折磨人的酷刑。她记起几时看过“十万个为什么”,那里说,黄连稀释25万倍之后,依然是苦的。
老焦伶惜地看着梅迎被苦得颤栗:傻丫头,你喝的代替不了我。等你们走后,我再沏一碗黄连水,把我的那一份补上。
他拥有许许多多的黄连。部队有座制药厂,铡制黄连是件苦差事。只要你接触黄连,你流出的眼泪是苦的,汗水是苦的。一根发丝偶尔落进汤盘,整锅汤都是苦的……人们把黄连都卸在他的小屋旁,他用药铡将黄连切碎,再送到药厂去机械加工,西部军区需要大量的黄连,好像整个部队的人都在闹痢疾和肠炎。
老焦的心脏还在等着梅迎。梅迎往铁饼上呵气,直到那上面凝起细密的水珠……
六
“队长,学到外科了。”老焦找到工兵。
工兵立刻提高警惕,老焦以教学为名,今天要死人,明天要死人脑壳,蹊跷极多。
“外科又怎么样?莫非你还想把学员拉到印度支那战场上去?”工兵没好气地说。
“要狗。活狗。”老焦预料到今天的事难缠,慢条斯理地说。
要狗?干吗用?肯定是想吃狗肉了!再不就是关节痛,想搞条狗皮褥子暖暖腰腿。对!准是这么回事!那间小屋又潮又冷,落下毛病了。当医生就是会自个保养。别看你伪装得挺像,还张口闭口外科内科的,也叫我一眼看个透明。正好,我也有腰腿痛,何不就坡上驴,也弄张狗皮铺铺!
想到这里,工兵笑嘻嘻地问:“你需要多少条狗呢?”
“得几十条狗。”老焦没料到工兵如此爽快,心中高兴,把事先拟定的小打小闹政策索性抛开,狮子大开口。
“哪有那么大的锅炖狗肉!扒下来的狗皮够搭一顶帐篷了!”工兵想这老焦心太黑。
“两个同学一只狗,这是很低标准。”老焦也不解,这同锅同帐篷有什么干系。
“两人一条狗,做什么?咱们也不是马戏团!再说哪有这么多伙食费!”工兵真急了。
“做手术啊!狗的肠子连切两刀,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还得让它活着检查手术效果啊!你知道狗的肠血管襻是这样分布的……”老焦想给工兵画一张图详加解释,满屋睃巡,也没找到工兵的笔,索性把工兵刚沏的茶水倒了一洼在桌上,抖抖索索以指代笔用水画了一幅狗的血管图。挺美观,像一张晶莹剔透的水树叶。
“哎哟哟,我那是小红袍呀!”工兵顿足叹息。“少买几条,剩下的用鸡不行吆?”
工兵终于明白了,这是让学员们在狗身上练手艺。上边没布置这项,自然也没有经费。看来真得从伙食帐上打主意,够做狗皮褥子的就行了。“俗话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鸡身上的零件同狗也差不多。”工兵很为自己的主意得意。
“你为什么炸山洞用炸药包不用二踢脚呢?都是火药。”老焦顽强机智地反驳。
“鸡不行,兔子总成了吧?”工兵自觉退了一大步。
“不过是换成了手榴弹。”焦如海毫不退让。
“不用动物能咋啦?上边也没这个规定。”工兵恼羞成怒。
“也成。就叫这帮学生们合上书本,直接到活人身上动刀吧!”老焦也火了: “祝愿你有朝一日住院时摊上这么一位医生!”
工兵傻了眼,心想备战备荒为人民,学员们将来也是为最可爱的人服务,破费就破费点吧!掂量一下说:“没那么多伙食尾子,三人一条狗吧!”
真去买狗时,才发现大费周折。连老焦也没料到工作量如此之大。他当医学生或在国民党时或者干脆文革以前,医院都有专门的动物房。穿戴如同动物园饲养员一般的工人,天天拎着小饲食桶,将同一品种的优良成犬,喂得油光水滑。学生们手术时每人分得一狗,就像就餐时每人一套餐具。手术后也很易比较成果,评判成绩。现在可倒好,工兵骑辆破车,到方圆百里内外搜集狗。刚开始工兵还嘴硬,按照老焦说的,要成年雄犬,体重多少至多少公斤。几家转下来,就开始骂老焦是死书呆子。西北地广人稀,饲狗的多是为护院看家,猛悍异常,同主人亲如手足,绝不出卖。偶有愿卖者,又都是老弱病残,谁知能否禁得住开刀。老焦不愿要,工兵说:“你还挑肥拣瘦,老子不买了!”老焦再不吭声。
狗分期分批购进后,饲养又成大问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