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第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好互相的品评。
谁的模样俊,谁的鬓角黑。谁的手镯是福泰银楼的新花样,谁的压头簪又小巧又玲
珑。谁的一双绛紫缎鞋,真是绣得漂亮。
老太太虽然不穿什么带颜色的衣裳,但也个个整齐,人人利落,手拿长烟袋,头上
撇着大扁方。慈祥,温静。
戏还没有开台,呼兰河城就热闹不得了了,接姑娘的,唤女婿的,有一个很好的童
谣:
“拉大锯,扯大锯,老爷(外公)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
于是乎不但小外甥,三姨二姑也都聚在了一起。
每家如此,杀鸡买酒,笑语迎门,彼此谈着家常,说着趣事,每夜必到三更,灯油
不知浪费了多少。
某村某村,婆婆虐待媳妇。哪家哪家的公公喝了酒就耍酒疯。又是谁家的姑娘出嫁
了刚过一年就生了一对双生。又是谁的儿子十三岁就定了一家十八岁的姑娘做妻子。
烛火灯光之下,一谈谈个半夜,真是非常的温暖而亲切。
一家若有几个女儿,这几个女儿都出嫁了,亲姊妹,两三年不能相遇的也有。平常
是一个住东,一个住西。不是隔水的就是离山,而且每人有一大群孩子,也各自有自己
的家务,若想彼此过访,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做母亲的同时把几个女儿都接来了,那她们的相遇,真仿佛已经隔了三十年了。
相见之下,真是不知从何说起,羞羞惭惭,欲言又止,刚一开口又觉得不好意思,过了
一刻工夫,耳脸都发起烧来,于是相对无语,心中又喜又悲。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等那
往上冲的血流落了下去,彼此都逃出了那种昏昏恍恍的境界,这才来找几句不相干的话
来开头;或是——
“你多咱来的?”
或是:
“孩子们都带来了?”
关于别离了几年的事情,连一个字也不敢提。
从表面上看来,她们并不是像姊妹,丝毫没有亲热的表现。面面相对的,不知道她
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似乎连认识也不认识,似乎从前她们两个并没有见过,而今天是
第一次的相见,所以异常的冷落。
但是这只是外表,她们的心里,就早已沟通着了。甚至于在十天或半月之前,她们
的心里就早已开始很远地牵动起来,那就是当着她们彼此都接到了母亲的信的时候。
那信上写着迎接她们姊妹回来看戏的。
从那时候起,她们就把要送给姐姐或妹妹的礼物规定好了。
一双黑大绒的云子卷,是亲手做的。或者就在她们的本城和本乡里,有一个出名的
染缸房,那染缸房会染出来很好的麻花布来。于是送了两匹白布去,嘱咐他好好地加细
地染着。一匹是白地染蓝花,一匹是蓝地染白花。蓝地的染的是刘海戏金蟾,白地的染
的是蝴蝶闹莲花。
一匹送给大姐姐,一匹送给三妹妹。
现在这东西,就都带在箱子里边。等过了一天二日的,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
地从自己的箱底把这等东西取出来,摆在姐姐的面前,说:
“这麻花布被面,你带回去吧!”
只说了这么一句,看样子并不像是送礼物,并不像今人似的,送一点礼物很怕邻居
左右看不见,是大嚷大吵着的,说这东西是从什么山上,或是什么海里得来的,那怕是
小河沟子的出品,也必要连那小河沟子的身份也提高,说河沟子是怎样地不凡,是怎样
地与众不同,可不同别的河沟子。
这等乡下人,糊里糊涂的,要表现的,无法表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东西递
过去就算了事。
至于那受了东西的,也是不会说什么,连声道谢也不说,就收下了。也有的稍微推
辞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留着你自己用吧!”
当然那送礼物的是加以拒绝。一拒绝,也就收下了。
每个回娘家看戏的姑娘,都零零碎碎的带来一大批东西。
送父母的,送兄嫂的,送姪女的,送三亲六故的。带了东西最多的,是凡见了长辈
或晚辈都多少有点东西拿得出来,那就是谁的人情最周到。
这一类的事情,等野台子唱完,拆了台子的时候,家家户户才慢慢的传诵。
每个从婆家回娘家的姑娘,也都带着很丰富的东西,这些都是人家送给她的礼品。
东西丰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的,母亲亲手装的咸肉,姐姐亲手晒的干鱼,哥哥
上山打猎打了一只雁来腌上,至今还有一只雁大腿,这个也给看戏小姑娘带回去,带回
去给公公去喝酒吧。
于是乌三八四的,离走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个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们连说个
话儿的工夫都没有了。大包小包一大堆。
再说在这看戏的时间,除了看亲戚,会朋友,还成了许多好事,那就是谁家的女儿
和谁家公子订婚了,说是明年二月,或是三月就要娶亲。订婚酒,已经吃过了,眼前就
要过“小礼”的,所谓“小礼”就是在法律上的订婚形式,一经过了这番手续,东家的
女儿,终归就要成了西家的媳妇了。
也有男女两家都是外乡赶来看戏的,男家的公子也并不在,女家的小姐也并不在。
只是两家的双亲有媒人从中媾通着,就把亲事给定了。也有的喝酒作乐的随便的把自己
的女儿许给了人家。也有的男女两家的公子、小姐都还没有生出来,就给定下亲了。这
叫做“指腹为亲”。这指腹为亲的,多半都是相当有点资财的人家才有这样的事。
两家都很有钱,一家是本地的烧锅掌柜的,一家是白旗屯的大窝堡,两家是一家种
高粱,是一家开烧锅。开烧锅的需要高粱,种高粱的需要烧锅买他的高粱,烧锅非高粱
不可,高粱非烧锅不行。恰巧又赶上这两家的妇人,都要将近生产,所以就“指腹为亲”
了。
无管是谁家生了男孩子,谁家生了女孩子,只要是一男一女就规定他们是夫妇。假
若两家都生了男孩,都就不能勉强规定了。两家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够规定的。
但是这指腹为亲,好处不太多,坏处是很多的。半路上当中的一家穷了,不开烧锅
了,或者没有窝堡了,其余的一家,就不愿意娶他家的姑娘,或是把女儿嫁给一家穷人。
假若女家穷了,那还好办,若实在不娶,他也没有什么办法。若是男家穷了,男家就一
定要娶,若一定不让娶,那姑娘的名誉就很坏,说她把谁家谁给“妨”穷了,又不嫁了。
“妨”字在迷信上说就是因为她命硬,因为她某家某家穷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
会给她起一个名叫做“望门妨”。无法,只得嫁过去,嫁过去之后,妯娌之间又要说她
嫌贫爱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欢她了,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她一个年轻的
未出过家门的女子,受不住这许多攻击,回到娘家去,娘家也无甚办法,就是那当年指
腹为亲的母亲说:
“这都是你的命(命运),你好好地耐着吧!”
年轻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命,于是往往演出悲剧来,
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语说,“女子上不了战场。”
其实不对的,这井多么深,平白地你问一个男子,问他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
敢的。而一个年轻的女子竟敢了,上战场不一定死,也许回来闹个一官半职的。可是跳
井就很难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么节妇坊上为什么没写着赞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赞词?那是修节妇坊的人故意
给删去的。因为修节妇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里也有一个女人。他怕是写上了,将来
他打他女人的时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来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办?
于是一律不写。只写,温文尔雅,孝顺公婆……
大戏还没有开台,就来了这许多事情。等大戏一开了台,那戏台下边,真是人山人
海,拥挤不堪。搭戏台的人,也真是会搭,正选了一块平平坦坦的大沙滩,又光滑,又
干净,使人就是倒在上边,也不会把衣裳沾一丝儿的土星。这沙滩有半里路长。
人们笑语连天,哪里是在看戏,闹得比锣鼓好像更响,那戏台上出来一个穿红的,
进去一个穿绿的,只看见摇摇摆摆地走出走进,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用说唱得好不
好,就连听也听不到。离着近的还看得见不挂胡子的戏子在张嘴,离得远的就连戏台那
个穿红衣裳的究竟是一个坤角,还是一个男角也都不大看得清楚。简直是还不如看木偶
戏。
但是若有一个唱木偶戏的这时候来在台下,唱起来,问他们看不看,那他们一定不
看的,哪怕就连戏台子的边也看不见了,哪怕是站在二里路之外,他们也不看那木偶戏
的。因为在大戏台底下,哪怕就是睡了一觉回去,也总算是从大戏台子底下回来的,而
不是从什么别的地方回来的。
一年没有什么别的好看,就这一场大戏还能够轻易地放过吗?所以无论看不看,戏
台底下是不能不来。
所以一些乡下的人也都来了,赶着几套马的大车,赶着老牛车,赶着花轮子,赶着
小车子,小车子上边驾着大骡子。
总之家里有什么车就驾了什么车来。也有的似乎他们家里并不养马,也不养别的牲
口,就只用了一匹小毛驴,拉着一个花轮子也就来了。
来了之后,这些车马,就一齐停在沙滩上,马匹在草包上吃着草,骡子到河里去喝
水。车子上都搭席棚,好像小看台似的,排列在戏台的远处。那车子带来了他们的全家,
从祖母到孙子媳,老少三辈,他们离着戏台二三十丈远,听是什么也听不见的,看也很
难看到什么,也不过是五红大绿的,在戏台上跑着圈子,头上戴着奇怪的帽子,身上穿
着奇怪的衣裳。谁知道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有的看了三天大戏子台,而连一场的戏名
字也都叫不出来。回到乡下去,他也跟着人家说长道短的,偶尔人家问了他说的是哪出
戏,他竟瞪了眼睛,说不出来了。
至于一些孩子们在戏台底下,就更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记住一个大胡子,一个花脸
的,谁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么,比比划划,刀枪棍棒的乱闹一阵。
反正戏台底下有些卖凉粉的,有些卖糖球的,随便吃去好了。什么黏糕,油炸馒头,
豆腐脑都有,这些东西吃了又不饱,吃了这样再去吃那样。卖西瓜的,卖香瓜的,戏台
底下都有,招得苍蝇一大堆,嗡嗡地飞。
戏台下敲锣打鼓震天地响。
那唱戏的人,也似乎怕远处的人听不见,也在拼命地喊,喊破了喉咙也压不住台的。
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记了是在看戏,都在那里说长道短,男男女女的谈起家常来。还有些
个远亲,平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这里看到了,哪能不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婶子的,
就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来,假若是在看台的凉棚里坐着,忽然有一个老太太站了起来,
大叫着说:
“他二舅母,你可多咱来的?”
于是那一方也就应声而起。原来坐在看台的楼座上的,离着戏比较近,听唱是听得
到的,所以那看台上比较安静。姑娘媳妇都吃着瓜子,喝着茶。对这大嚷大叫的人,别
人虽然讨厌,但也不敢去禁止,你若让她小一点声讲话,她会骂了出来:
“这野台子戏,也不是你家的,你愿听戏,你请一台子到你家里去唱……”
另外的一个也说:
“哟哟,我没见过,看起戏来,都六亲不认了,说个话儿也不让……”
这还是比较好的,还有更不客气的,一开口就说:
“小养汉老婆……你奶奶,一辈子家里外头靡受过谁的大声小气,今天来到戏台底
下受你的管教来啦,你娘的……”
被骂的人若是不搭言,过一回也就了事了,若一搭言,自然也没有好听的。于是两
边就打了起来啦,西瓜皮之类就飞了过去。
这来在戏台下看戏的,不料自己竟演起戏来,于是人们一窝蜂似的,都聚在这个真
打真骂的活戏的方面来了。也有一些流氓混子之类,故意地叫着好,惹得全场的人哄哄
大笑。
假若打仗的还是个年轻的女子,那些讨厌的流氓们还会说着各样的俏皮话,使她火
上加油越骂就越凶猛。
自然那老太太无理,她一开口就骂了人。但是一闹到后来,谁是谁非也就看不出来
了。
幸而戏台上的戏子总算沉着,不为所动,还在那里阿拉阿拉地唱。过了一个时候,
那打得热闹的也究竟平静了。
再说戏台下边也有一些个调情的,那都是南街豆腐房里的嫂嫂,或是碾磨房的碾官
磨官的老婆。碾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