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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呼兰河传-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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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对面摆着一块牌位,牌位上贴着红纸,写着黑字。那牌位越
旧越好,好显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数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远近皆知。
她的生意就会兴隆起来。那牌前,点着香,香烟慢慢地旋着。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点了一半的时候神就下来了。那神一下来,可就威风不同,好像
有万马千军让她领导似的,她全身是劲,她站起来乱跳。
    大神的旁边,还有一个二神,当二神的都是男人。他并不昏乱,他是清晰如常的,
他赶快把一张圆鼓交到大神的手里。大神拿了这鼓,站起来就乱跳,先诉说那附在她身
上的神灵的下山的经历,是乘着云,是随着风,或者是驾雾而来,说得非常之雄壮。二
神站在一边,大神问他什么,他回答什么。好的二神是对答如流的,坏的二神,一不加
小心说冲着了大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闹起来的。大神一闹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别的办
法,只是打着鼓,乱骂一阵,说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后,还会游魂不
散,家族、亲戚、乡里都要招灾的。这时吓得那请神的人家赶快烧香点酒,烧香点酒之
后,若再不行,就得赶送上红布来,把红布挂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杀鸡,若闹到
了杀鸡这个阶段,就多半不能再闹了。因为再闹就没有什么想头了。
    这鸡、这布,一律都归大神所有,跳过了神之后,她把鸡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
把红布用蓝靛染了之后,做起裤子穿了。
    有的大神,一上手就百般的下不来神。请神的人家就得赶快的杀鸡来,若一杀慢了,
等一会跳到半道就要骂的,谁家请神都是为了治病,请大神骂,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
对大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来,就男女老幼,都往这跳神的人家跑,
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还有些女人,拉着孩子,抱着孩子,哭天叫地地从
墙头上跳过来,跳过来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时分,要送神归山了,那时候,那鼓打得分外地响,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
听;邻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听得到,使人听了起着一种悲凉的情绪,二神嘴里
唱:
    “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大神说:
    “我的二仙家,青龙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着风儿不算难……”
    这唱着的词调,混合着鼓声,从几十丈远的地方传来,实在是冷森森的,越听就越
悲凉。听了这种鼓声,往往终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
    请神的人家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有?却使邻居街坊感慨兴叹,终夜
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过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的鼓,噹噹地响。于是人们又都着了慌,爬墙的爬墙,
登门的登门,看看这一家的大神,显的是什么本领,穿的是什么衣裳。听听她唱的是什
么腔调,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静时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个个都打得漂亮。
    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
说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
着她的儿子远行。又好像是生离死别,万分地难舍。
    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连听也不要听了。其实不然,鼓一响就又是上墙头的上墙头,
侧着耳朵听的侧着耳朵在听,比西洋人赴音乐会更热心。

                                       二

    七月十五盂兰会,呼兰河上放河灯了。
    河灯有白菜灯、西瓜灯、还有莲花灯。
    和尚、道士吹着笙、管、笛、箫,穿着拼金大红缎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起场子来
在做道场。那乐器的声音离开河沿二里路就听到了。
    一到了黄昏,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奔着去看河灯的人就络绎不绝了。小街大巷,
哪怕终年不出门的人,也要随着人群奔到河沿去。先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沿着河岸
蹲满了人,可是从大街小巷往外出发的人仍是不绝,瞎子、瘸子都来看河灯(这里说错
了,唯独瞎子是不来看河灯的),把街道跑得冒了烟了。
    姑娘、媳妇,三个一群,两个一伙,一出了大门,不用问,到哪里去。就都是看河
灯去。
    黄昏时候的七月,火烧云刚刚落下去,街道上发着显微的白光,嘁嘁喳喳,把往日
的寂静都冲散了,个个街道都活了起来,好像这城里发生了大火,人们都赶去救火的样
子。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向前跑。
    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后跑到的,也就挤上去蹲在那里。
    大家一齐等候着,等候着月亮高起来,河灯就要从水上放下来了。
    七月十五日是个鬼节,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脱生,缠绵在地狱里边是非常苦的,
想脱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每个鬼托着一个河灯,就可得以脱生。大概从阴间到
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之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河灯这件事情是件善举。
可见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对着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还没有忘记。
    但是这其间也有一个矛盾,就是七月十五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
野鬼托着个莲花灯投生而来的。这个孩子长大了将不被父母所喜欢,长到结婚的年龄,
男女两家必要先对过生日时辰,才能够结亲。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这女子就很难出
嫁,必须改了生日,欺骗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过若是财产丰
富的,也就没有多大关系,嫁是可以嫁过去的,虽然就是一个恶鬼,有了钱大概怕也不
怎样恶了。但在女子这方面可就万万不可,绝对的不可以;若是有钱的寡妇的独养女,
又当别论,因为娶了这姑娘可以有一份财产在那里晃来晃去,就是娶了而带不过财产来,
先说那一份妆奁也是少不了的。假说女子就是一个恶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紧。
    平常的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似乎人们相信鬼是假的,有点不十分真。
    但是当河灯一放下来的时候,和尚为着庆祝鬼们更生,打着鼓,叮噹地响;念着经,
好像紧急符咒似的,表示着,这一工夫可是千金一刻,且莫匆匆地让过,诸位男鬼女鬼,
赶快托着灯去投生吧。
    念完了经,就吹笙管笛箫,那声音实在好听,远近皆闻。
    同时那河灯从上流拥拥挤挤,往下浮来了。浮得很慢,又镇静、又稳当,绝对的看
不出来水里边会有鬼们来捉了它们去。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
不小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
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
地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一直闹到月亮来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齐了的时候,才算渐渐地
从繁华的景况,走向了冷静的路去。
    河灯从几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
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灭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
住了。
    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了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
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往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地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灭了的,但始终没
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
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
由地来了空虚。
    “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多半的人们,看到了这样的景况,就抬起身来离开了河沿回家去了。于是不但河里
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来。
    这时再往远处的下流看去,看着,看着,那灯就灭了一个。再看着看着,又灭了一
个,还有两个一块灭的。于是就真像被鬼一个一个地托着走了。
    打过了三更,河沿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河里边一个灯也没有了。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
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
亮拿到船上来似的。
    河的南岸,尽是柳条丛,河的北岸就是呼兰河城。
    那看河灯回去的人们,也许都睡着了。不过月亮还是在河上照着。

                                       三

    野台子戏也是在河边上唱的。也是秋天,比方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台子戏,感
谢天地。若是夏天大旱,人们戴起柳条圈来求雨,在街上几十人,跑了几天,唱着,打
着鼓。
    求雨的人不准穿鞋,龙王爷可怜他们在太阳下边把脚烫得很痛,就因此下了雨了。
一下了雨,到秋天就得唱戏的,因为求雨的时候许下了愿。许愿就得还愿,若是还愿的
戏就更非唱不可了。
    一唱就是三天。
    在河岸的沙滩上搭起了台子来。这台子是用杆子绑起来的,上边搭上了席棚,下了
一点小雨也不要紧,太阳则完全可以遮住的。
    戏台搭好了之后,两边就搭看台。看台还有楼座。坐在那楼座上是很好的,又风凉,
又可以远眺。不过,楼座是不大容易坐得到的,除非当地的官、绅,别人是不大坐得到
的。
    既不卖票,哪怕你就有钱,也没有办法。
    只搭戏台,就搭三五天。
    台子的架一竖起来,城里的人就说:
    “戏台竖起架子来了。”
    一上了棚,人就说:
    “戏台上棚了。”
    戏台搭完了就搭看台,看台是顺着戏台的左边搭一排,右边搭一排,所以是两排平
行而相对的。一搭要搭出十几丈远去。
    眼看台子就要搭好了,这时候,接亲戚的接亲戚,唤朋友的唤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儿,回来住娘家,临走(回婆家)的时候,做母亲的送到大门外,摆
着手还说:
    “秋天唱戏的时候,再接你来看戏。”
    坐着女儿的车子远了,母亲含着眼泪还说:
    “看戏的时候接你回来。”
    所以一到了唱戏的时候,可并不是简单地看戏,而是接姑娘唤女婿,热闹得很。
    东家的女儿长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该成亲了,说媒的这个时候,就走上门来。约
定两家的父母在戏台底下,第一天或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只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
家的,这叫做“偷看”,这样的看法,成与不成,没有关系,比较的自由,反正那家的
姑娘也不知道。
    所以看戏去的姑娘,个个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涂了粉,刘海剪
得并排齐。头辫梳得一丝不乱,扎了红辫根,绿辫梢。也有扎了水红的,也有扎了蛋青
的。走起路来像客人,吃起瓜子来,头不歪眼不斜的,温文尔雅,都变成了大家闺秀。
有的着蛋青市布长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银灰的。有的还把衣服的边上压了条,
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压了黑条,有的水红洋纱的衣裳压了蓝条,脚上穿了蓝缎鞋,或是黑
缎绣花鞋。
    鞋上有的绣着蝴蝶,有的绣着蜻蜓,有的绣着莲花,绣着牡丹的,各样的都有。
    手里边拿着花手巾。耳朵上戴了长钳子,土名叫做“带穗钳子”。这带穗钳子有两
种,一种是金的、翠的;一种是铜的,琉璃的。有钱一点的戴金的,少微差一点的带琉
璃的。反正都很好看,在耳朵上摇来晃去。黄忽忽,绿森森的。再加上满脸矜持的微笑,
真不知这都是谁家的闺秀。
    那些已嫁的妇女,也是照样地打扮起来,在戏台下边,东邻西舍的姊妹们相遇了,
好互相的品评。
    谁的模样俊,谁的鬓角黑。谁的手镯是福泰银楼的新花样,谁的压头簪又小巧又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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