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第1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有二爷的烟荷包……”
“有二爷的烟荷包疙瘩……”
“有二爷吃饭啦……”
“有二爷,天下雨啦……”
“有二爷快看吧,院子里的狗打仗啦……”
“有二爷,猫上墙头啦……”
“有二爷,你的蝇甩子掉了毛啦。”
“有二爷,你的草帽顶落了家雀粪啦。”
老厨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爷”的。唯独他们两个一吵起来的时候,老厨子就说:
“我看你这个‘二爷’一丢了,就只剩下个‘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听正好是他的乳名。
于是他和老厨子骂了起来,他骂他一句,他骂他两句。越骂声音越大。有时他们两
个也就打了起来。
但是过了不久,他们两个又照旧地好了起来。又是:
“有二爷这个。”
“有二爷那个。”
老厨子一高起兴来,就说:
“有二爷,我看你的头上去了个‘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爷’吗?”
有二伯于是又笑逐颜开了。
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气,他说:
“向皇上说话,还称自己是奴才呢!总也得有个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见了皇
上也得跪下,在万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的胆子是很大的,他什么也不怕。我问他怕狼不怕?
他说:
“狼有什么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时候上山放猪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问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说:
“走黑路怕啥的,没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门。”
我问他夜里一个人,敢过那东大桥吗?
他说:
“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别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说,跑毛子的时候(日俄战时)他怎样怎样地胆大,全城都跑空了,我
们家也跑空了。那毛子拿着大马刀在街上跑来跑去,骑在马身上。那真是杀人无数。见
了关着大门的就敲,敲开了,抓着人就杀。有二伯说:
“毛子在街上跑来跑去,那大马蹄子跑得呱呱地响,我正自己煮面条吃呢,毛子就
来敲大门来了,在外边喊着‘里边有人没有?’若有人快点把门打开,不打开毛子就要
拿刀把门劈开的,劈开门进来,那就没有好,非杀不可……”
我就问:
“有二伯你可怕?”
他说:
“你二伯烧着一锅开水,正在下着面条。那毛子在外边敲,你二伯还在屋里吃面呢……”
我还是问他:
“你可怕?”
他说:
“怕什么?”
我说:
“那毛子进来,他不拿马刀杀你?”
他说:
“杀又怎么样!不就是一条命吗?”
可是每当他和祖父算起帐来的时候,他就不这么说了。他说:
“人是肉长的呀!人是爹娘养的呀!谁没有五脏六腑。不怕,怎么能不怕!也是吓
得抖抖乱颤,……眼看着那是大马刀,一刀下来,一条命就完了。”
我一问他:
“你不是说过,你不怕吗?”
这种时候,他就骂我:
“没心肝的,远的去着罢!不怕,是人还有不怕的……”
不知怎么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来,他就胆小了,他自己越说越怕。有的时候
他还哭了起来。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说那毛子骑在马上乱杀乱砍。
六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动他的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着棉花,一掀动他
的褥子,那所铺着的毡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动地图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据开了。
有二伯的枕头,里边装的是荞麦壳,每当他一抡动的时候,那枕头就在角上或是在
肚上漏了馅了,哗哗地往外流着荞麦壳。
有二伯是爱护他这一套行李的,没有事的时候,他就拿起针来缝它们。缝缝枕头,
缝缝毡片,缝缝被子。
不知他的东西,怎那样地不结实,有二伯三天两天的就要动手缝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着一颗很大的大针,他说太小的针他拿不住的。他
的针是太大了点,迎着太阳,好像一颗女人头上的银簪子似的。
他往针鼻里穿线的时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针线举得高高的,睁着一个眼睛,闭着
一个眼睛,好像是在瞄准,好像他在半天空里看见了一样东西,他想要快快的拿它,又
怕拿不准跑了,想要研究一会再去拿,又怕过一会就没有了。于是他的手一着急就哆嗦
起来,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觉起来,就卷起来的。卷起来之后,用绳子捆着。好像他每天要
去旅行的样子。
有二伯没有一定的住处,今天住在那咔咔响着房架子的粉房里,明天住在养猪的那
家的小猪官的炕梢上,后天也许就和那后磨房里的冯歪嘴子一条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
么地方有空他就在什么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着,老厨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说:
“有二爷,又赶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远远地回答着他:
“老王,我去赶集,你有啥捎的没有呵?”
于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户的家里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七
有二伯的草帽没有边沿,只有一个帽顶,他的脸焦焦黑,他的头顶雪雪白。黑白分
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齐的脑盖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来,是上一
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后园里的倭瓜晒着太阳的那半是绿的,背着阴的那半是白的一
样。
不过他一戴起草帽来也就看不见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准确的,一戴就把帽边很准
确的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条线上。
不高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条线上。偶尔也戴得略微高了一点,但是这种时候很少,
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与脑盖之间,好像镶了一趟窄窄的白边似的,有那么一趟白
线。
八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长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齐到膝头那么长的衣
裳,那衣裳是鱼蓝色竹布的,带着四方大尖托领,宽衣大袖,怀前带着大麻铜钮子。
这衣裳本是前清的旧货,压在祖父的箱底里,祖母一死了,就陆续地穿在有二伯的
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那个朝代的人。
老厨子常说:
“有二爷,你宽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欢卷着裤脚的,所以耕田种地的庄稼人看了,又以为他是一个庄稼人,
一定是插秧了刚刚回来。
九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后边缺了跟。
他自己前边掌掌,后边钉钉,似乎钉也钉不好,掌也掌不好,过了几天,又是掉底
缺跟仍然照旧。
走路的时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前边掉了底,那鞋就张着嘴,他的脚好像舌
头似的,每一迈步,就在那大嘴里边活动着,后边缺了跟,每一走动,就踢踢趿趿地脚
跟打着鞋底发响。
有二伯的脚,永远离不开地面,母亲说他的脚下了千斤闸。
老厨子说有二伯的脚上了绊马锁。
有二伯自己则说:
“你二伯挂了绊脚丝了。”
绊脚丝是人临死的时候挂在两只脚上的绳子。有二伯就这样地说着自己。
有二伯虽然作弄成一个耍猴不像耍猴的,讨饭不像讨饭的,可是他一走起路来,却
是端庄、沉静,两个脚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面冬冬地响,而且是慢吞吞地前进,好像一
位大将军似的。
有二伯一进了祖父的屋子,那摆在琴桌上的那口黑色的座钟,钟里边的钟摆,就常
常格棱棱格棱棱的响了一阵就停下来了。
原来有二伯的脚步过于沉重了点,好像大石头似的打着地板,使地板上所有的东西,
一时都起了跳动。
十一
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
秋末,后园里的大榆树也落了叶子,园里荒凉了,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败坏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
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摇动着它。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
了形状,好像被洗过砚台的水盆,有深有浅,混洞洞的。这样的云彩,有的带来了雨点,
有时带来了细雪。
这样的天气,我为着外边没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乱东西的后房里玩着。我爬上了装
旧东西的屋顶去。
我是登着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那里边装的完全是黑枣。
等我抱着这罐子要下来的时候,可就下不来了,方才上来的时候,我登着的那箱子,
有二伯站在那里正在开着它。
他不是用钥匙开,他是用铁丝在开。
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格
格拉拉地发响。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
他显然不知道我在棚顶上看着他,他既打开了箱子,他就把没有边沿的草帽脱下来,
把那块咬了半天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
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丝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有二伯用他满都是脉络的粗手把绣花鞋子,乱丝线,抓到一边去,只把铜酒壶从那
一堆之中抓出来了。
太师椅上的红垫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带捆了起来。
铜酒壶放在箱子盖上,而后把箱子锁了。
看样子好像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出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带东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赶快的登着箱子就下来了。
我一下来,有二伯就又回来了,这一下子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是在偷墨枣,若
让母亲晓得了,母亲非打我不可。
平常我偷着把鸡蛋馒头之类,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去吃,有二伯一看见就没
有不告诉母亲的,母亲一晓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子盖上的铜酒壶。
等他掀着衣襟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边,他才看到墙角上站着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墨枣。他偷,我也偷,所以两边害怕。
有二伯一看见我,立刻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他说:
“你不说么?”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琉璃罐拿出去。”
他说:“拿罢。”
他一点没有阻挡我。我看他不阻挡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
跑了。
有二伯还在粮食仓子里边偷米,用大口袋背着,背到大桥东边那粮米铺去卖了。
有二伯还偷各种东西,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反正家里边一丢了东西,就说
有二伯偷去了。有的东西是老厨子偷去的,也就赖上了有二伯。有的东西是我偷着拿出
去玩了,也赖上了有二伯。还有比方一个镰刀头,根本没有丢,只不过放忘了地方,等
用的时候一找不到,就说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带着我上公园的时候,他什么也不买给我吃。公园里边卖什么的都有,油炸
糕,香油掀饼,豆腐脑,等等。他一点也不买给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卖东西吃的旁边一站,他就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逛公园就好像赶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让我停。
公园里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锣打鼓,非常热闹。而他不让我看。我若是
稍稍地在那变把戏的前边停了一停,他就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不知为什么他时时在追着我。
等走到一个卖冰水的白布篷前边,我看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黄的大佛手,
这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就问有二伯那是什么?
他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再多看一会工夫,人家就要来打我了似的。
等来到了跑马戏的近前,那里边连喊带唱的,实在热闹,我就非要进去看不可。有
二伯则一定不进去,他说:
“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
“你二伯不看介个……”
他又说:
“家里边吃饭了。”
他又说:
“你再闹,我打你。”
到了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