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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作品评论-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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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白玉楼的冤魂。我们注意到,“白玉楼”这个名字,以及“蓬莱阁”,皆象征至美之“灵”。作者似乎如此暗示,这个酒女也是因为受不了“肉”的冤孽,才枉死的。作者对林三郎这一小角,倒费不少笔墨来描写。这个眼睛烂得快瞎的老乐师,天天抱着那磨得油黄的手风琴,拉《孤恋花》哀调,好像为天下的酒女,天下的冤魂,奏着永恒的挽歌。最后“总司令”到新竹疯人院看娟娟,林三郎也陪伴同去。当我们看到这两个人,为了娟娟,互相搀扶着在寂寞漫长的黄泥路上一步一步行走,我们隐隐感觉,这二女一男之间,似有某种神秘联系,好像前世有过什么缘份似的。正暗合《再生缘》一戏的情节含义。
  又,根据“总司令”的叙述,黑窝主柯老雄,三年前是五月花的常客,耍过几个酒女,“有一个叫凤娟的,和他姘上不到一个月,便暴毙了。我们五月花的人都噪起说,是他整死的,因此才敛迹了几年”。这次他回五月花,“我派过丽君和心梅去,他都不要,还遭他骂了几句‘干伊娘’,偏偏他却看上了娟娟”。为什么柯老雄不肯要丽君。心梅这些个有风头的酒女,偏偏选中显然不大出色的娟娟?这也是“天命”吧?或者娟娟也是在死的凤娟冤魂,来身柯老雄讨债?
  如此看来,娟娟确实好像不单是五宝一人的冤魂,而是天地之间所有冤魂的总合,我上文已经讨论过,在作者视界中,人,一生下来,身上就烙有孽痕——人类原始祖先遗传下来的孽。而这“孽”,就是人类的兽性或肉性。人既不能超脱“肉”而存在,就根本无法法除这个被迫加诸身上的冤孽,所以从作者观点而言,全人类的灵魂都是“冤”魂,而娟娟,既代表所有的冤魂,也就变成了全人类的象征。于是《孤恋花》这篇小说,从一个酒女的故事,引申扩大,成为整个人类的故事。成为一个天长地久、永无止息的人类悲剧。
  所以我们可以说,这篇小说的真正主角,不是娟娟,不是五宝的鬼魂,而是全体人类的“冤孽”。
  还有一点我也顺便一提。我们中国古代神话,认为人间乱世,和“冤魂”有关,《西游记》里,唐太宗游观地府,阴司的崔判官就提醒他回阳间以后,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因为,“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白先勇在《孤恋花》里,似亦取用同一神话含义,影射我们今日社会之混乱。然而除了这么一点暗示性的社会批评,这篇小说的象征意义远甚于写实意义,我们不宜将它归为社会写实小说的类型。像柯老雄那样凶蛮下流的黑心野兽,像娟娟父亲那样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要强奸的丧心病狂,用来影射人性恶的一面,十分适当。可是如果我们偏要用纯写实眼光来看,就会觉得太缺乏普遍性。而且会误解作者选用这样的人物题材,是想以色情暴力刺激读者的感官。
  本来,像这样一个“鬼故事”,也不可能是“写实”——除非解释为“心理之写实”。在西洋文学里,也有不少以人性善恶或灵肉对争为主题的小说名著,内容牵涉到鬼魂或其他“超自然”(Super natural)力量。例如亨利·詹姆斯的《碧庐冤孽》(The Turn of the Screw),王尔德(Oscar Wilde)的《陀利安格雷的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化身博士》(The Strange Case of Dr。Jekyll and Mr。Hyde),这些都是。为什么如此?这,大概是因为,一谈起“灵”和“肉”,就是触及人类生命最根本的奥秘;而要表现解释这样一个无可理喻的生命之谜,即使天下最高明的作家,也不得不借助于鬼神吧!

《国葬》的象征性、悲悼性与神秘性
 
  《国葬》是《台北人》的最后一篇,也是较短的一篇,全文大约六千字。这个短篇小说,固然也具有独立性,自成一个优秀完整的作品,它在《台北人》整体结构中所占的地位和意义,却更值得我们注意。如果《永远的尹雪艳》是《台北人》的序言(prologue),《国葬》,更显而无疑的,是这本小说的结语(epilogue)。或许,我们甚至可以说,《国葬》一篇,是台北人墓碑上雕刻的志文。
  故事是写一个力衰体弱的老者秦义方,在一个寒冷的十二月清晨,到台北殡仪馆内他旧日长官李浩然陆军一级上将的灵堂,当时之所见所感,以及隆重的公祭典礼之后 ,他好不容易登上一辆十轮军卡车,跟着灵枢启程赴墓地的情形。小说始终客观叙述,作者首先把故事的人、地、时,予以客观描写,固定下来。可是在秦义方向李将军的遗像跪拜过后,作者随着秦义方的内心感触,很自然地钻入他的内部意识,于是开始藉由这个老副官的主观观点,回叙往事,抒发感慨之情,揭露李将军的为人。这之间,作者又时而夹入灵堂里动静的客观描述(在秦义方观察所及范围内),主要却是为了继续刺激引发秦义方的回忆。小说近尾,启灵时分,又有一段文字,客观叙述秦义方如何不容易地获准搭上一辆侍卫卡车去送灵。小说即以他在卡车上兴起的一个光荣往事回忆为终结。
  从秦义方的内心自白或唠叨,我们得知他打北伐那年起,就背了暖水壶跟着李将军,从广州打到山海关,之后几十年间 ,忠诚服侍他,陪他渡过各种大风大险。可是数年前,由于年纪衰老,又得了哮喘病,李将军终于叫他退休,到天气暖和的台南养病。他满心不愿意,一则因为跟了李将军一辈子,很以自己是他的副官为荣,不愿丧失这个身份;二则因为他十分敬爱李将军,觉得天下只有自己才摸得清楚他的脾气,知道如何照顾他,极不放心把这个责任交付给别人。可是主人既然已经开了口,他觉得没脸在公馆里赖下去,只得退休到台南,住在荣民医院里养病。从他在灵堂里兴起的一堆内心牢骚,我们得知他把李将军的心脏病突发死亡,完全归罪于那些不懂得如何照顾他的年轻侍从,“这些小野种”,“这起吃屎不知香臭的小王八”。他真的相信,“这次要是他秦义方还在公馆里,他就不会出事了”。小说里,处处呈示出老的一代被年轻一代取替的现象。例如公祭典礼中,“一式大礼服,佩戴得十分堂皇”的三排将官,都是“新升起来的将官”,秦义方“一位都不认识了”。
  秦义方这个人,有优点也有缺点。作者对他,虽然明显的满怀温暖的同情,却保持客观写实,不隐饰他的缺点 ,没把他理想化。他诅咒年轻的侍从,就是一例。他怨恨这些年轻侍从,一方面因为他觉得他们没好好的照顾李将军,另方面必也因为他们夺走了他的身份地位。他也是个颇有虚荣心的人,人家称他“李浩然将军的副官”,他就觉得“光彩得了不得”,后来长官叫他退休养病,他的首一反应,是觉得不“体面”。我们甚至还可说,他颇有点“势利眼”:不论是抗日胜利那年在南京中山陵,或今日在台北李将军的灵堂,他都十分注意那许多的“高级将领”,“将级军官”。对于那些享有高贵地位的将军——尤其是上一代的——他满怀敬慕和近乎童稚的好奇。
  对于他衷心敬爱的,服侍了一辈子的长官,秦义方也不是没有怨言。他内心咕嗜,李将军嫌他老,嫌他病 ,把他“撵出门去”。虽然,事实是,他真的老,真的病,需要休养。
  然而,就是在他咕噜埋怨的时候,我们从他的抱怨口气,感觉出来的,还是他对主人死心塌地的“忠”和“爱”。除了忠诚的敬爱 ,他对李将军还怀有一种近乎母性的卫护心理。夫人过世后几年内,冬天夜里,他常起来替李将军盖被,就是一个例子。在灵堂里,他看到久居美国的李少爷,向吊唁的客人鞠躬答谢。以前少爷从军校装病退下来,跑到美国去的时候,李将军气得一脸铁青,喝道:“你以后不必再来见我的面!”过了这许多年,现在又见到已经长成中年人的少爷,秦义方“那张皱成了一团的老脸上,突然绽开了一抹笑容来”。他“伸出手去,他想去拍拍中年男人的肩膀,他想告诉他:父子到底还是父子。他想告诉他:长官晚年,心境并不太好。他很想告诉他:夫人不在了,长官一个人在台湾,也是很寂寞的”。这是作者何等温暖怜爱的笔触!亦十足呈示出秦义方对主人的爱护和卫护心理。但当然,秦义方没能和李少爷达成心灵上的沟通。他只说了“长官——他——”几个字,便缩回手,因为,“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瞅了他一眼,脸上漠然,好像不甚相识的模样”。
  如果他未能和李少爷心灵沟通,他却在类似的一言半语之中,和小说的另一角色——刘行奇——达成了心灵上的默契。秦义方因为在致祭的人群中,看到章司令和叶副司令两位久已隐居不出面的老将,而回想到李将军从前曾举起三只手指 ,十分得意他说过:“我有三员猛将……章健、叶辉、刘行奇。”(小说里提到,章、叶二人被称为“钢军司令”,刘行奇被称为“铁军司令”。笔者据闻:北伐时期,广东、广西军英勇善战,有钢军铁军之誉。)秦义方正回想到此。却见一位满面悲容的老和尚——这是作者文字转接高明自然之一例——站在灵台前端,合掌三拜,翻身便走出去。秦义方见和尚后颈上一块巴掌大的红疤,记起北伐打孙传芳龙潭那一仗,刘行奇后颈受过炮伤,这才认出是他,赶忙追上去和他打招呼。
  在紧接的秦义方内心之往事回忆中,我们得知刘行奇跟随李浩然将军三十年,从家乡开始出征,北伐抗日,勇不可当 ,尽打胜仗,深得李将军的宠爱。可是在大陆最后撤退的时候,刘行奇和他的兵团被困在广东,没能和李将军等会合一同撤离,却全军覆没,给俘虏了一年,吃尽苦头,才只身从广东逃到台湾。来台湾后,他即被革除军籍,曾到李公馆参拜长官,惭愧恸哭,称自己“败军之将,罪该万死”。李将军则“红着眼睛,一直用手拍着刘行奇的肩膀”,深叹道:“这也是大势所趋,不能深怪你一个人。”
  老和尚认出秦义方,“脸上又渐渐转为悲戚起来”。说道:“秦义方——唉,你们长官——”便哽咽落泪,不能卒言。过后他又说了一次:“你们长官,他对我——咳——”还是说不下去 ,摇一摇头,叹息一声,便头也不回地离去。虽然他连一个完整句子都没说出口,他和秦义方两人,由于对李将军的共同思慕和悲悼,在痛苦无言的片刻却达企了心灵的汇通。
  作者让秦义方追忆刘行奇的往事,一方面是为了指示他所以变成和尚的原由,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了揭露李浩然将军的人格和沉痛的心情。从秦义方早先的内心唠叨 ,我们已知他的长官有“拗脾气”,性格十分倔强,七十多岁还不肯服老,身体不舒服绝对不肯承认。他当了一辈子军人,辛亥革命,北伐抗日,轰轰烈烈的建立了伟大功业。可是在台湾,“这些年没有仗打了,他就去爬山,去打猎”。这样的叙述,已经呈示出李将军晚年,对于年岁的压迫是多么的不肯屈降,对于现实局势使他无法施展雄才的事实,又是多么的心怀怅憾。可是我们必须等到秦义方追忆刘行奇往事的时候,才能确实测探得知李将军心事沉重的程度,和他爱国爱民的心之广大。当刘行奇一脸枯黑,毛发尽摧,逃到台湾来见长官,李将军和他,两人相对黯然,半天,李将军才幽幽说道:
  “我以为退到广东,我们最后还可以背水一战,章健、叶辉、跟你——这几个兵团都是我们的子弟兵,跟了我这些年,回到广东,保卫家乡,大家死拼一下,或许还能挽回颓势,没料到终于一败涂地——”长官的声音都哽住了,“十几万的广东子弟,尽丧敌手,说来——咳——真是教人痛心。”说着两行眼泪竟滚了下来。
 
  对于一生倔强好胜、深爱家乡的李将军,眼看自己手下几个兵团一败涂地,使十几万的同乡子弟尽丧敌手,该是何等难以忍受的痛苦事!可是对着丧失了整个兵团。惭愧得泣不成声的刘行奇,李将军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却红着眼,拍着他肩膀,说道:“行奇,辛苦你了——”秦义方追忆大陆最后撤退时,李将军和章司令、叶副司令三人,在海南岛龙门港八桂号兵舰上苦等三天,等刘行奇和他的兵团从广东撤退出来。“天天三个人都并立在甲板上,盼望着,直到下了开船令,长官犹自擎着望远镜,频频往广州湾那边了望。三天他连眼睛也没合过一下,一脸憔悴,骤然间好像苍老了十年”。就这样寥寥数句,作者极端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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