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评论-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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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我们了解了埋伏在社会讽刺画面下的死亡主题,再从头细读这篇小说,我们就会惊奇地发现,作者是如何仔细如何费心地选择精确的字句,制造生动适切的意象,并充分利用且发挥惟独中国文字才具有的那种暗示潜能。
为了影射尹雪艳是“魔”,作者一再采用“风”之意象;以写实观点而言,是比喻她姿态轻盈,以寓意而言,当然就是象征她“无实质”,尹雪艳确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妖孽:“脚下没有扎根”,“轻盈盈的来回巡视”,伺机攫取下一个祭品。她的“嘴角一径挂着那流吟吟浅笑”。这句话中的“流”字,有如画龙点睛,十足表达出尹雪艳之不可捉摸。尹雪艳是“冰雪化成的精灵”,心硬似铁,性冷如冰,难怪她奉上的,是“冰面中”,是“一盅铁观音”,是“一碗冰冻杏仁豆腐”。尹雪艳周身透着“麝香”,“薰得……人……进入半醉的状态”,她客厅中细细透着的“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玉”,是致命的妖气,在人被薰得怡然入醉时,已中毒素而步向死亡。
我们不难注意到,白先勇在形容尹雪艳时,一再取用与巫术、庙字有关的字汇与意象语,以暗示她的“超自然”性质。如“通身银白的女祭司”、“祈祷与祭祀”、“徐徐的喷着烟圈”、“神谕”、“像一尊观世音”。她邀请徐壮图,一道研究“麻将经”。她客厅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浓香来”。她害得徐太太,“两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两个深坑”。
另外,白先勇在这篇小说的情节结构中,纳入一大节关于法师吴家阿婆的来历与言行之详述。我觉得白先勇选用这一角色的目的之一,是借用这位道人的口,来表达一下他自己显然多少相信的“乱世出妖孽”或“妖孽造乱世”的玄论。(参阅《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中,所讨论白先勇的“冤孽观”。)这使我们联想起《水浒传》里,就因为宋仁宗时傲慢愚顽的洪太尉,坚持命人打开“伏魔之殿”,不意走脱了老祖天师洞玄真人镇锁在内的妖魔,才引致以后的多年盗乱。
然而,吴家阿婆这一角色的最大功能,还是在于加浓整篇小说里本来就已萦回缭绕的宗教(或邪教)神秘气氛。白先勇接着又详细描写设在极乐殡仪馆的徐壮图灵堂,道士之打解冤洗业酪,僧尼之念经超度,拜大悲忏。这些,除了也都加添宗教神秘气氛外,更烘托出此篇小说的“死亡”主题。
死亡,不论多么可怖,却亦有一股令人不解的惑力,就像一身银白的尹雪艳,能把人“拘到跟前来”。(这里的“拘”字,含义多深!)尹雪艳闯进徐家的灵堂时,“大家都呆如木鸡。有些显得惊讶,有些却是忿愤,也有些满脸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未敢轻举妄动”。这几句描写,我觉得也很能适用在人类面临死亡时,一般所经历的诸种或诸阶段反应。
白先勇选择文字的用心,处处可见,例子实在举不尽。现在让我们研析一下他如何利用颜色,暗示尹雪艳是死神,是致人命的妖魔。
白色,是死亡之色;而作者描绘尹雪艳时,几乎离不开“白”字:“素白旗袍”、“混身银白”、“一身雪白的肌肤”、“犯了白虎”、“雪白……的冰面中”、“通身银白的女祭司”、“月白……旗袍”、“月白……绣花鞋”、“一身白色的衣衫”、“一身素白打扮”。这样再三反复的暗示,即使最粗心的读者,也该不致忽略。而当尹雪艳在替吴经理做六十大寿的庆生酒会上(“庆生”!何等之反讽!)选中了徐壮图时,象征死亡的白色之上,突又增添了象征血腥的红色。穿着月白旗袍月白绣花鞋的尹雪艳,“破例的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那朵血红的郁金香颤巍巍的抖动着”。即连她捧给徐壮图的食品,也是红白相映:“一碗冰冻杏仁豆腐……上面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红与白,流血与死亡——这里,已预兆着徐壮图无法逃避的噩运。但“预兆”不止于此。我们细读尹雪艳当天的打扮与装饰,可发现作者选用了一些多少可以使人联想到凶杀利器的字眼:“簪上一朵……血红的郁金香”,“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案上全换上才铰下的晚香玉”。这些,都隐隐预示不久之后,徐壮图将被一个工人用一把扁钻刺杀身亡。实际上,徐壮图的命运,在他踏进尹雪艳公馆,“嗅中一阵沁人脑肺的甜香”时,就已经注定的了。尹雪艳鬓上的“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正是妖魔等着飨饮的一大杯徐壮图的鲜血。
对徐壮图,以及从前的王贵生,甚至洪处长,尹雪艳都没磨大多时间,在短期内就结果了他们。但对吴经理,她所施展的手段,却是更加冷酷的“凌迟”。吴经理是尹雪艳的干爹,是上海百乐门时代直到今日的老相识。细心的读者,一定会注意到吴经理患有风湿,沙眼两种慢性疾病。其中的象征含义,不难理解。事实上,白先勇不只一次,而是三番四次,提醒读者吴经理的肉身之逐渐腐蚀:
吴经理的头发确实全白了,而且患着严重的风湿,走起路来,十分蹒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着眼泪,眼圈已经开始溃烂,露出粉红的肉来。
……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的老花眼……苍凉沙哑的嗓子……
每到败北阶段,吴经理就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艳发出讨救的哀号。
尹雪艳把黑丝椅垫枕到吴经理害了风湿症的背脊上……
因为连日奔忙,风湿又弄翻了,他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的时候,一径拄着拐杖,十分蹒跚。
小说的最后一景,又是大家围着尹雪艳的麻将桌打牌。吴经理的手气却出了奇迹,一连串的在和满贯。“他不停的笑着叫着,眼泪从他烂掉了睫毛的血红眼圈一滴滴淌下来”。到了第十二圈,他突然双手乱舞大叫道:
阿媛,快来!快来!“四喜临门”!这真是百年难见的怪牌!东、南,西、北——全齐了,外带自摸双!人家说和了大四喜,兆头不祥。我倒霉了一辈子,和了这副怪牌,从此否极泰来。阿媛,阿媛,依看看这副牌可爱不可爱?有趣不有趣?
这段话,除了含蓄着作者对社会国家处境的影射外,暗示出吴经理的盲目与无知。他早已半死(真正是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身体已溃烂得差不多了,却还妄想“从此否极泰来”。(但当然,我们也可扭曲一下解释说,以死亡来结束“倒霉了一辈子”的生命,倒是真正的“否极泰来”。)小说结束时,尹雪艳“轻轻的按着吴经理的肩膀”,笑吟吟说道:
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回头赢了余经理及周董事长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好个“我来吃你的红”!这句双关语,真是一针见血。可怜的吴经理,离开死亡只差一步,死神已按着他的肩膀,等着吸干他的生命浆液。而他却还笑着叫着,不知不觉。《永远的尹雪艳》,虽是《台北人》中最“冷”的一篇,(写死神,岂能不“冷”?)我们还是能从叙述者一贯的嘲讽语调下,隐约感觉出作者对人类愚昧的惋惜与慨叹。
《游园惊梦》的写作技巧和引申含义
白先勇的《游园惊梦》调全文长达一万七八千字,约是《台北人》诸篇平均长度的两倍。这篇小说的结构形式和主题含义,都十分难深复杂,我们必须细细咀嚼,反复玩味,才能开始彻底明白故事情节的微妙发展,进而逐渐领略体会蕴含其内的妙旨异趣。这是一篇描绘极端细腻的精作,同时也是声势异常浩大的巨作。我肯定认为,在中国文学史上,就中短篇小说类型来论,白先勇的《游园惊梦》是最精彩最杰出的一个创作品。
我们讨论过的《台北人》小说里,另外也有几篇,十分难解,例如《孤恋花》和《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但这几篇的困难,在于其神秘性质与对灵肉问题的探索。所以 ,我们主要是凭着对生命的直觉体认,和敏锐感受,来了解或尝试了解其中的奥妙旨意。换句话说,我们欲了解这几篇小说,只须秉具敏感和直觉,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学识。《游园惊梦》就不大一样。我们欲深切领会此篇的内涵,则除了对人生的洞察力,还必须有相当程度的学问知识——特别是关于中国戏曲方面的学识。譬如,我们若不明白《游园惊梦》这出昆曲的内容和由来,就对这篇小说的结构和含义,两方面,都不可能有深切透彻的了解。
《游园惊梦》昆曲戏剧,源自明代剧作家汤显祖(1550~1616)最有名的一部作品《牡丹亭》。这个剧本一共有五十五出,中心故事是说杜大守的千金杜丽娘,待字闺中,因春色恼人 ,到花园一游,回房入睡。梦见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书生柳梦梅,在园中牡丹亭上交欢,醒来之后就患相思病去世。后来果然有柳梦梅这样一个人,使杜丽娘还魂复活,结婚团圆,所以剧本又名《还魂记》。《游园惊梦》昆曲,便是由《牡丹亭》的第十出《惊梦》改编而成,剧情即杜丽娘春日游花园,然后梦中和柳梦梅缠绵性交那一段。此戏又可分成“游园”和“惊梦”上下二出,游花园的部分是“游园”,白先勇在小说里,藉徐太太的演唱,摘录下唱词中比较有名而且含义深长的句子。可是杜丽娘入梦以后,与柳梦梅交欢的“惊梦”部分,其热情大胆的唱词,白先勇全没引录,却以钱夫人的一段对往日和郑参谋私通交欢的“意识流”联想来取代。而这一大段藉由象征或意象表达出来的“性”之联想,热情露骨的程度,和“惊梦”唱词相当。如此,钱夫人仿佛变成了杜丽娘,在台北天母窦夫人的“游园”宴会里,尝到了“惊梦”的滋味。
钱夫人,艺名蓝田玉,便是这篇小说的主角。她现在大约四十出头,以前在南京,清唱出身 ,最擅长唱昆曲。有一次钱鹏志大将军在南京得月台听到她唱《游园惊梦》,动了心,便把她娶回去做填房夫人。当时钱将军已经六十靠边,她才冒二十岁,钱将军把她当女儿一般疼爱,让她享尽荣华富贵,但显然两人之间没有性生活可言。钱夫人是个正经规矩的女人,也明白并珍惜自己的身份。可是因为“长错了一根骨头”,她痴恋上钱将军的参谋郑彦青,并显然和他有过一次私通。可是不久,在她替桂枝香(得月台唱戏的姐妹之一)请三十岁生日酒的宴会里,钱夫人的亲妹妹月月红,终于把郑彦青抢夺了去,钱夫人因此而心碎。此后不久,钱将军病亡。这便是钱夫人的过去背景。
今日,守寡多年而已丧失青春年华与富贵社会地位的钱夫人,远离旧日的相知朋友,独自居住在台湾的南部。《游园惊梦》的小说情节动作,便是钱夫人应邀来台北参加桂枝香(窦夫人)所开宴会的始末。小说从钱夫人抵达窦公馆开始 ,到宴会解散而终结。
从客观角度来看,也就是说,从钱夫人之外的任何在场旁观者眼中看来,窦夫人的宴会是华贵无比,成功无比 ,充满欢笑,充满乐趣的。在金光银光闪烁的富丽厅堂,安享受用仙食一般的美味佳肴,衣裙明艳的客人,互以花雕致敬干杯,餐毕还有唱戏的余兴节目,锣鼓笙萧都是全的。这岂非天上人间!可是从钱夫人的眼睛来看——小说主要采用钱夫人观点——由于宴会里的人物和景象,触动她对自己往事的记忆,于是在她的心思中,过去逐渐渗透入“现在”,使她发生一些今昔的联想。等到几杯花雕下肚,酒性模糊了理性,她就更有点分辨不清今昔,恍恍惚惚的好像把自己多年以前的事重新又经验了一次似的。
为了创造“旧事重演”或“过去再现”的印象效果,作者在这篇小说里大量运用了“平行”技巧(parallelism)。在讨论《台北人》别篇时,我曾多次谈到白先勇的对比技巧,可是“平行技巧”这个名词,我好像还是第一次提到。其实 ,这一技巧也是白先勇的专长,用得不见得比“对比”少。《台北人》的主题,既是今昔之比,作者多用对比技巧,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在《台北人》里,作者亦一再制造外表看来与过去种种相符或相似的形象和活动,做为对于人类自欺的反讽。这就需要大大依靠高明的平行技巧。在《秋思》里,华夫人的南京住宅花园种有“一捧雪”,台北住宅花园也种有“一捧雪”,此即作者采用平行技巧之一例。或如金大班,当年爱上会脸红的月如,今日又对同样会脸红的青年男子发生柔情,是另一例。实际上,“对比”和“平行”这两种技巧,时常可以同时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