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管闲事的人-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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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也想起自己所烦恼的所关心的是“笑话”。不过他同时记起,“凡事无不是可笑”一句
名言,就仍然尽自己“笑话”下去了。
当天的下午,少年把肥人黄邀到公园去,结果请了将近两块钱的客。请客的结果,得
了些什么?一样不得!从女人上起,胖子把无数新闻供给了少年。在少年听来:全是无用
处。先是本想把相片事情同到胖子来讨论,到后见到胖子仍然是个平常人,话是平常话,
平常人实不足以与言大事,在心里认失败玩一阵就分手了。
放下这事情,行着所谓“事不干己莫劳心”的金科玉律,少年便恢复到以前爽快了。
然而这哪里能办到。
命运是什么?是我们常常把有凭有据的实生活丢开,虽穷虽苦也能处之泰然,但时时
又会为一种虚空幻象烦恼着,求摆脱而不能摆脱。
少年是在两个礼拜以来把精神生活完全变更了。
四
“少翁,我实在想要知道你那相片的原委。”
“什么相片?”
“什么相片!就是那将军的小姐。”
经理迟疑不语了。脸色也变了。经理用一种疑问记号望少年,少年竟不敢再用平常态
度对经理看。
编辑先生又悔不该如此说。但又深深自幸忍无可忍已说出口了,在经理方面总有一种
答复。
“我不明白君定要知道这事的用意。我看你对这事也太注意了。君,这是太好管闲事,
你不要红脸,我说得对不对?”
管闲事,经理的话说到少年的心里的里面。不过在经理说他以前,他想不出这是“管
闲事”,脸是不得不红了。话一 时也不能再说了。他不知要笑着解释是“并非管闲事”还
是红着脸说“闲事不得不管”好。
少年编辑先生的忸怩情形,已为经理看得透彻到底。
“君,你一天不明白这事情你就一天不爽快。年青人多半是这样。不是么?我始终不
同你说你或者还会闹出病来,这就是我的罪了。我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我不是不想同你说,
你是太过分的关心这事了。统统告你吧,我在年青时也因了管闲事如今才来办这一个小小
画报,不然我们不会一同办事了。”
少年见经理说话时十分慨叹,就非常同情,且以为这管闲事决不会使经理生活坏下去,
可相信似的,说,“是管闲事吗?那少翁可以说说。”
于是两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少甫讲:
…
失望了。
命运是什么?是料到这样偏那样。
经理所谈的是经理的事,与相片却无关。经理因这相片想起另一相片,因这一将军女
儿,想起那一将军的女儿。其所以感慨百端,只为这女人有几分同那女人相象。这相象的
事,不是很多么?不然少年见到编辑室中的钟,也不会想起朋友秋生了。
“那吗,少翁并不认识这女人了?”
“什么时候我说认识她?”
“那为什么… ”
“你是说,为什么我不要这相登载到画报上?君,我并不这样想过。不过我想拿去看
一看。君到后又把第二张送来,我倒莫名其妙了。第二张是一个日本女明星,可以瞧,—
—”经理把那第二次寄来的相片取出给少年看。少年不很信任那样把那相片反复瞧看,又
去同那放在一旁的封面印证,都可断定经理所说无虚语。编辑先生不知怎样说为好。
“那… 少翁这寄件人是谁?”
“是我们社中一个老朋友,现篆 ,不知道么?”
“我以为… ”…
回到编辑室的少年,象忽然心上掉下了一件东西,立时觉得无聊起来。倘若说先时生
活是充实异常,则这时已在精神生活方面成了荡然无存的破落户了。
一个画报的编辑先生,若果是不幸具有那种管闲事脾气,爱在一件平常事上幻着许多
好景致,那他有的是机会。
又是另外的一天,少年碰到那位秋生君,谈到经理的故事,少年编辑先生以为这真不
值得许多人注意。然而到少年发现真不值得注意时,每天在《银光画报》编辑室那秋生式
的圆形的钟,倒有时时刻刻注意必要了。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
【文学视界(white…collar)编辑整理】
焕乎先生
沈从文
焕乎先生是坐着,在窗前。
象老童生的脾气,一坐下来就是三点四点钟。不看书,不作文,单只这么如来佛一般
坐在这地方也办得到。这脾气可就是近来才养成的。当然,假使不拘何处寄来一点钱,这
脾气马上会又失去,桌子边成了不可耐的地方了。
虽说坐到桌边,且神气还坦然泰然。但把一堵白粉墙作背景,前身点缀一个肮脏不堪
的墨水瓶,两枝曾代替过火箸职务把头子燃去的桃木杆钢笔,三个因积垢而成不透明的玻
璃茶薄,一个火酒瓶,一个酱油瓶,一个黑色铁皮热水瓶,以及一些散乱无章的稿纸,或
者稿纸上除了三两行字以外又画得有一只极可笑的牛,与一个人头一类,不拘一个人把这
样情形摄一个影,便是一幅可以名之为“忧郁”的创作了。若是画为一幅弧,画由他自己
指定,则这个画将成一幅“苦闷象征”的名作;他是苦恼着。就在桌前用着俨然十分兴发
的神气在写什么,不久又低头用拳打自己腿,用手爪抓自己的头上乱发,这便是内心在自
煎自熬时候,人是顶难受的。
他又常常笑着自己从心中幻出的一些好事情,为这所能想到的生活片断而笑,然而这
个却多数只能给他哭的机会,少数能使他笑得稍稍持久而又痛快,而且这笑是苦的。
天知道,这个人把他那无着落的心,寄托到些什么事情上面,居然就有勇气活下来!
一
能够镇天坐,把心当成一座桥,让忧郁每天慢慢的爬着过去,这耐力,正不下于一个
司法厅里的誊录生。不,他是作过誊录生的!四年五年的训练,终日坐在一张旧白杨木条
桌前,用“夺金标”笔在公文纸上写着那“等因奉此”“仰祈鉴核”一类枯燥无味的文件,
无事也很不容易离开桌子,他就慢慢的养成一种幻想的本领了。有了幻想的营养,这个在
小时一天玩到晚还不够要在梦中继续玩的他,把身体上活动的不羁习惯渐渐除去,成为一
个平常我们挖苦某一类沉默人的所谓“精神生活者”了。
这种精神生活者,在自己方面,常常是容易觉到伟大堕入骄傲现世的,这骄傲在他却
全找不出。精神生活者常常表示着超物质超实际的希望与信仰,这个退职誊录生,则非常
需要比虚空来的落实一点的东西在他生活上出现。
他是在北京城所谓许多年青穷人中把作小说来抵抗生活的年青人之一。这个生活方法,
那以前四年五年在中国南部一个小县份上的卑微职业倒帮助了他,给了他许多好处:一 面
供给了他人生的经验,一些希奇古怪的经验;那另一面又助成了他长久呆在一张桌子面前
人不难受的本领。事业固然靠得是自己信心,与命运——我们是明白国内的文学界情形,
一个作者的命运,全在一个杂志报馆编辑手中。就是自己并不缺少信心,也常常因了初初
出世被编辑先生压迫终于从失望中夭折了自己的希望的。——信心在他既并不缺少,在他
分内所有的命运又并不算坏,到如今,在生活上他似乎不会再遇到摇动得太厉害的事情发
生了。
把文章,就如当年抄写公文一样,抄下他自己的经验以及在经验中所能产生的幻梦,
且在一些头尾腰上莫忘记精巧的措置,一面先就在这文章的创作上得到一点悲痛或欢乐,
文章于是这样终于脱稿了。文章一脱稿,就寄到所熟的有过交往的报馆或杂志编辑处去,
尽这编辑人所能给予的慷慨,在一月或半月之中把一纸稿费通知或一张支票之类寄来。钱
一 得,就又房租呀,伙食账呀,洗澡呀,吃一点什么糖呀,玩呀喝呀的用,钱稍多则买一
点本不必要的东西,如象很高价的玩具与只合给女人用的什么牙膏牙刷之类,回头又随便
的弃去或给另一个人。若说钱来的比起其他作工的人未免太容易了点,那么这个花钱方法,
也已经比其他富人还容易了。
在他最初一次预算中,每一个月能有三十块钱(当然这已近于奢望),那么,生活虽
不说充裕,至少“安定”是可以得到了。一个初初从内地小地方来到大都会的穷小子,生
活的保障只是三年当兵四年作誊录生——以及一点内地小学教育的幼稚知识,——倘若这
也算资格的话。拿这样资格,来到全是陌生充满了习惯势利、学问权力的北京城,想每月
得到三十块钱,这希望,就真算一种勇敢的希望!初初是,一 半也得不到。把所有能耐尽
量放出,若不是说有命运不让他死的话,就总值不上一月拿十五块钱。学士或硕士,脑中
充满了哲学、几何学以及莎士比亚、但盯孟禄、罗素的精粹言语,仍然倒在公寓中挨饿的,
并不是少数。一个时代在纷乱中实在每一个人都似乎为一种不可知的命运支配着,不信这
个那是不成的。这不是说,在这时代中生活的人,就应当放下自己工作去让命运摆布(当
真如此办的青年自然正不少),一种政治的纷乱,一切事业全离了它固有轨道,一切行为
都象用不着责任,时代原是这样离奇古怪的时代!
也可以说他是叨这时代的光,虽然明明白白是供那市侩赚钱与吃文化运动的饭的领袖
们利用,努着生命的力给那种人当奴隶,然而他是这样的在四年中间,居然把生活提高到
出他初心意料以外了。
四年前所希望的,实际到四年后成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渺小到可笑的数目。在一种市
侩赚钱方便的机会上,别人把他价值提高到一般所谓名家大家的地位上去,这样的串掇,
当然是他所得的无论如何还不及各处文化运动的老板十分之一,然而每月将近五倍三十块
的收入,在他是已经应当说很合式了。看看那些头脑中充满了哲学、几何学、文字学、教
育学等档的大学教授,每天翻参考书编讲义,忙得废寝忘餐,不善于同新校中当局要好的,
且时时刻靠恐怕饭碗打掉(到部里去做小官的,则得费了比办公五倍以上的精力去迎合上
司,今天为这个拜寿,明天为那个送丧,而所得仍然不过如斯)。在生活上,如今他真不
应说什么苦了。
然而还是苦。实际生活与内心的不调和长期的冲突着,这就苦了他。且一种生活上应
有的秩序,全糟蹋到长期单调工作中,他就不能因为收入稍多把生活改变成为不单调!
我们常常见到那类人,每月到一个小公司中去拿七十元或八十元,回家来,把这钱应
付到各方面去。且家中还并不缺少生儿育女的事情。一面把家中太太收拾得成候补命妇模
样,而自己也官派十足。这是所谓能干人,社会上很多。
我们又常常听到过有的一家五口七口人,全依赖到一个以拉车为生的汉子,而全家人
口似乎也并不怎样比别人脸上显露饥瘦颜色的。说到他,却令人不相信似的仍然常常显着
很穷很穷的相。在四年前所有的窘迫,在这个时节就依然时时存在,自己也莫名其妙。这
样说,似乎又是窘迫倒并不是为钱了。
钱是那么近乎轻松的来,得来总不忍尽它在衣袋中久处,这样就只好分送到各消费方
面去了。受窘迫既成了习惯,则钱一得来,要他为明天生活想想,也成了办不到的事。
当一个朋友走来,见到他那用两只手支撑着头颅到桌边忧愁,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朋友见这个是已四年,这是他在作品以外保留下来的东西。
“又空了么?”这样问,则答的是:
“是!不只空,心也全空了。”
把钱用到可以说是不合他身分的点心铺与电影场的包厢上去,用到买一面镜子(回头
这镜子就有一打机会可以摔碎),或者竟买一些顶贵重的纸来的糊糊涂涂写草字。当用钱
时人似乎是得到一点报复的快意,但钱一用完,自己就看出自己可怜来了。钱一用完则感
觉到金钱与女人两者的压迫,心当真是为了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恋爱希望蚀空了。低
头到桌边,就是把日间电影场的咖啡馆的大路上的车上的各样年青女人的印象联在一起,
或者一个一个在印象上跑过,自己就为这恼着。似乎是这一群女人中不拘谁一个都给他一
点想望的心情,似乎一些小小的嫩白的脸,或者一只手,就都可以要这个人的多量的痛苦。
在这种痛苦的慷慨中,想来谁个女人也不会知道。人是那么无意的一面,挨身过去或
稍久的并坐在一处,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