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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霍乱之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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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闻哪,你是我们的宝贝啊。”
    闻达的回答反复就是一句话,他说:“哪里哪里,下有群众上有党。”闻达受宠若
惊,飘飘欲仙。他走路变得格外轻盈,皮鞋不再像平时那样不知深浅地磨擦地面。他轻
盈地上楼下楼,扣子不齐全的破旧白大褂在他瘦削的身体后面飞荡起来,使他像一只忙
碌的喜气洋洋的燕子。
    紧急行动小组成立了。张书记是组长,闻达是副组长。组员以我们流行病室的年轻
医生为主,兼有其他科室的主任。祈站长负责后勤的一摊子。但是他为我们主持了第一
次小组会议。再三地说明张书记是把握全局的,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跟组行动;闻主任
有权处理一切事务,事后汇报就成。祈站长问:“大家明白了吗?”
    我们说:“明白了。”
    祈站长说:“明白了就好。你们这些年轻人,平时太爱跟闻主任开玩笑,现在是一
个特殊的时刻,你们一定要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要绝对服从闻主任的要求。如有违反
者,杀无赦。”
    闻达说:“祈站长,过分了过分了。关于疫情方面的法规是有的,不过轻易谈不上
杀。”
    祈站长说:“我开玩笑啊,比喻啊,这就是说你拥有绝对的权威啊。”
    闻达竟然孩子般地朝我们挤了挤眼睛,得意地说:“哦,那是。我想我应该拥有绝
对的权威。”
    紧接着,考验闻达权威的问题就出现了。紧急行动小组派赵武装带队,由我、秦静
和化验室、消杀科人员各一名组成小分队连夜出发去追踪带菌的病人肖志平。这时候时
间已近午夜十一点。大家认为我们应该吃了夜餐出发,因为谁也预料不到我们将工作到
什么时候。赵武装便兴兴抖抖地给食堂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们防疫站有五个人要马上吃
夜餐。
    这个食堂与供应室一样,也是医院的食堂,我们挂钩单位在这里吃饭叫做搭伙。他
们对搭伙者一向不怎么样。所以人家食堂一听赵武装的口气,就烦了,说:首先我们夜
餐时间是十二点,我们不会为谁提前开饭,其次按各部门的夜班表来看,我们只可能为
你们提供两份夜餐。人家轻慢地说完,啪地扣上了电话。赵武装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
找了闻达。
    闻达说:“什么?今后我们全站人马都是二十四小时值班,岂不都得饿着肚子。岂
有此理!我今天非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可!”
    闻达当即上楼推开了党办会议室。市里、局里和医院的领导正在开会,他们研究的
问题是准备在紧急行动小组上面再成立一个领导机构,叫做“二号病疫情处理现场联合
指挥部”,副市长任指挥长,卫生局长、公安局长、医院院长、防疫站书记等任副指挥
长,闻达说:“那很好,请指挥部的领导亲自给医院的食堂下一个命令吧。”
    闻达抓起电话,拨了号码,然后递给院长。院长冲着电话就大发脾气:“混帐!疫
情压倒一切!我要你们在五分钟之内把夜餐送到防疫站来!多少?有多少送多少!”
    十分钟后,在我们的一片欢呼声中,餐车缓缓地推进了我们的站的大厅,一大桶香
啧啧的鸡蛋西红柿汤,鲜肉包子堆得像座小山包。
9
    救护车一头冲进了大雨里,以最快的速度朝市郊一个叫做“臭塘村”的地方飞驰而
去。霍乱病人肖志平居住在臭塘村一0六号。肖志平,男,三十五岁,已经一周没有去工
厂上班,由人代交过肠道门诊的病休假条,该人此刻不知是死是活,臭塘村的详细村址
不详。
    最诧异的是我和秦静,我们议论说:“什么叫不详啊?”
    赵武装说:“不详就是不清楚。”
    这我就更加不相信了。我说:“一个大活人,有工厂有单位,怎么能够不清楚呢?
从电影里面看,当个特务挺难的,随便改头换面躲在哪儿,总是很快就被人发现了住址。
肖志平未必比特务还阴险狡猾不成?”
    秦静说:“是啊。如果村址不详,我们的车往哪儿开?”
    赵武装说:“说你们幼稚吧,你们肯定不服气。刚刚受到了闻主任的表扬,许多领
导和你们握手。你们哪里听得进我的话,但是实际上生活就是这样,不详的人不详的住
址不详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往哪儿去?我们往大概的方向去。我们的任务就是去寻找。
我们的任务永远在寻找。”
    消杀科的老何击节道:“好!赵大夫说得有哲理!”
    老何是一个从来没有进入我们视线的防疫站同事之一。他的年龄看上去在四十七八
到五十七八之间,一口黄陂乡下话,一双塑料凉鞋从初夏穿到深秋,平时埋头捣弄他的
蟑螂、蚊子、臭虫什么的,除了偶尔看见他在楼梯口向站领导赔笑脸之外,很少见他与
站里的同事交流,与我们年轻人更是形同路人。
    我和秦静还有化验室的小刘不约而同瞥了老何一眼。老何尴尬地一笑,说:“对不
起,我没有对你们说教的意思,你们有文化,是大学生,我没有文化,我不会随便说教
别人的。我只是被赵大夫的话所打动。”
    我与老何说话了,这是我参加了三年工作的第一次,我说:“何老师,我们现在在
一个小组了,大家应该随便一些是不是?”
    老何听我叫他“老师”,非常巴结地说:“是是。不过我的确没有什么文化,你们
都有文化,不要计较我的粗俗就是了。”
    赵武装说:“算了。老何,不要总是这么自卑。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高贵
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我是中专毕业,怎么样,我打赌臭塘村会被我找到而不是她
们这些大学生找到。”
    秦静说:“那就走着瞧。”
    赵武装绝对不会放过一次与秦静打嘴巴官司的机会。他说:“小生奉陪到底。”
    救护车离开了马路,拐上了一条颠簸的碎石路。司机大声问:“是这条路吧?”
    我们谁都不敢回答,只有赵武装说:“没错。直走大约一百来米,路边大约是一个
养路段。我们到养路段去问路。大家谁有意见?”
    谁能够有意见,追踪传染源是流行病医生的职责,老何和小刘平日从来没有做过这
种工作,他们是来协助采样和消毒的。我和秦静有责任,但我们本来就不知道臭塘村在
哪里,更加上这么大的风雨,谁能够摸得清方向?我们没有人能够有意见。没有人吭声。
    养路段到了。趴在车窗上看,荒凉的雨夜里一排黑默默的平房。赵武装让我们在车
里等候,他下去敲门问路。我还是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的,更何况刚刚受到一系列的表
扬,职业荣誉感空前高涨。我说:“我也下去。你一个男人,半夜三更的,别被人家怀
疑是强盗。”
    秦静说:“那我也下去。”
    赵武装说:“太好了。你们来吧。”
    赵武装首先下了车,站在车门口,牵我下车,然后又牵秦静下车。赵武装是为了牵
秦静的手,才牵我的手的。我也是为了秦静与赵武装牵手,才把自己的手递给赵武装的,
要不然,在我身后下车的秦静肯定不好意思让赵武装搀扶她。为了成人之美,我变得善
解人意了。一夜之间,一切都在生长与成熟。
    我们打着雨伞,踩着泥泞,摇摇晃晃地摸到了养路段的门前。赵武装敲门,里头没
有动静,我敲门,一敲里头的电灯就亮了。隔着房门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秦静突然抢着
说了话。说我们是医生,来寻找一个住在臭塘村的病人。里头说:“是吗?世界上有这
么好的医生?”
    于是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侧身出来,反复地瞧我们白大褂上的号码,说:“我能
不能记下你们的号码?“”我们说你尽管记。男人露出放心的样子,拿圆珠笔在他的手
掌上一一写下了我们三人的工作服号码。然后才给我们指出了臭塘村的方位,臭塘村有
两个,一个甲村,一个乙村。甲村在东头,乙村在西头,两个村子相隔四五里路。由于
目前正在修路,两个村子之间就不那么方便了,要从公路上绕,大约要绕十里路。
    疫情卡上的地址没有写明甲乙。这就意味着我们可能要跑两个村。我一路走一路抱
怨起来。秦静一不当心,滑进了水坑里,她没命的尖叫响彻夜空。赵武装一下子把秦静
拦腰抱了起来。我从水坑里拎起了她的一只长统套鞋,里面灌满了泥水。
    上了车之后,赵武装征求大家的意见,先去哪一个村?我说先去离我们近一些的甲
村,如果肖志平在甲村,我们就免去了多跑路的辛苦和麻烦。秦静说:“如果不是甲村,
我们岂不是要花更多的时间掉头去乙村?”
    自从赵武装抱起了秦静,她就一直平静不下来。她不住地甩着手指上的雨水,渴望
说话。秦静的话使我犯糊涂了。我说:“去乙村要更多的时间吗?”
    赵武装说:“那就先去甲村吧。”
    我说:“好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秦静说:“这是我的意思,你说的是去乙村。”
    我说:“我随便行不行?”
    秦静说:“我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我摸了摸秦静的额头,秦静啪地打中了我的手,我们都咯咯地笑起来。大家都有一
点头脑发热了。
    我们花了四十五分钟到达甲臭塘村。村里的狗狂吠起来。有的屋里亮起了灯。三三
两两的灯光也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没有臭塘、只有荷花飘香的安详的小农庄。我根本就
没有下车,一是怕狗,二是我判断肖志平不在这里。肖志平是工人。他住在工人村。结
果正如我判断的,乙臭塘村才是工人村。但是朴实善良的老农民一定要给我们煮荷包蛋
吃。他们说要不是他们亲眼所见,谁相信现在的医生还会在天气不好的深更半夜,淋得
透湿,寻起病人来治病?农民摸到我们救护车门口来了,说你们真像毛主席派来的。
    老何说:“大爷,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过世了。”
    秦静抢白老何说:“人家知道。人家说像呢,又没有说就是。”
    很不容易,我们离开了甲臭塘村。赵武装和司机的口袋里被塞满了鸡蛋。司机一坐,
鸡蛋碎了。司机触电般地跳起来,笑着说:“我日他妈!多新鲜的鸡蛋,农民伯伯的一
片心意,我竟坐了一屁股。”
    小刘冷不丁说:“都凌晨两点了。”
    秦静说:“什么意思?”
    小刘说:“没有什么意思,指出一个事实。”大家都快乐地笑起来,原来小刘也是
一个有一点幽默感的人。特殊的时刻真好。我这才开始真正地认识我的同事们。
    我说:“秦静,你别故意引开话题。病人不在甲臭塘村。”
    秦静噎了一下,狡辩说:“那也不一定就在乙臭塘村。”
    原来秦静也是很会斗嘴的,看来是过去平淡的日常生活埋没了她。我说:“好吧。
那就到乙臭塘村再说吧。”
    想不到的是肖志平真的不在乙臭塘村。我们找到了他的家。把他的老婆孩子从熟睡
中叫醒。他的老婆是一个农村妇女,迷迷瞪瞪地擦着嘴角的哈拉子,好半天弄不清楚我
们的来意,她的小孩子在一边拼命地嚎哭。肖志平不在家,也不在村里,他在厂里,厂
里有单身宿舍,有他的老乡,他住在那里。那里离这里坐公共汽车得一个半小时。我们
恼火地质问农村妇女:“你男人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
    农村妇女说:“不为什么。”
    看来生活就是这样:就是有人可以不为什么不居住在家里。我们的确幼稚无知。
    我垂头丧气地靠在墙上,对身边同样蔫头耷脑的秦静有气无力地说:“你赢了。”
    秦静说:“我但愿是你赢了。”
    我说:“居然有人经常不住在家里。”
    秦静说:“不可想象。”
    赵武装说:“现在可以说你们幼稚了吧?赶紧工作吧!”
    老何背起喷雾器不由分说地将肖志平家里大肆消毒。小刘给女人两只采粪样的小纸
盒,要求她和孩子解一点大便装在里头。女人说:“屙不出来。”
    小刘说:“那是不行的!”
    女人哀求说:“实在屙不出来。”
    小刘说:“想一点办法!”
    女人的倔强劲上来了,说:“这又不是别的什么事情,可以想办法的。”
    小刘说:“哎,我们找你爱人都找了一夜了,送医送药上门,你还这态度?大便去!”
    女人哭了起来,叫道:“说这样一些话做什么?屙不出来就是屙不出来。我们又没
有病,又没有麻烦你来给我们检查,做什么像讨债的。”
    我和秦静都跑过来帮助小刘。我说:“你这个女人好不懂事。你不配合,耽误的是
你爱人。他现在分分秒秒都有生命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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