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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妻妾成群-附简评-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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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在外面读大学的大小姐,也是她抱大的,颂莲见她倚老卖老,有心开个玩笑,那么陈老爷也是你抱大的罗。宋妈也听不出来话里的味道,笑起来说,那可没有,不过我是亲眼见他娶了四房太太,娶毓如大太太的时候他才十九岁,胸前佩了一个大金片儿,大太太也佩一个足有半斤重啊。到娶卓云二太太就换了个小金片儿,到娶梅珊三太太,就只是手上各带几个戒指,到了娶你,就什么也没见着了,这陈家可见是一天不如了天了。颂莲说,既然陈家一天不如一天,你还在这儿子什么?宋妈叹口气说,在这里伺候惯了,回老家过清闲日子反而过不惯了。颂莲捂嘴一笑,她说,宋妈要是说的真心话,那这世上当真就有奴才命了宋妈说,那还有假?人一生下来就有富贵命奴柏,你不信也得信呀,你看我天天伺候你,有一天即使天塌下来地陷下去,只要我们活着,就是我伺候你,不会是你伺候我的。
  宋妈是个愚蠢而唠叨的女佣。颂莲对她不无厌恶,但是在许多穷极无聊的夜晚,她,一个人坐灯下,时间长了就想找个人说话。颂莲把宋妈喊到房间里陪着她说话,一仆一主的谈话琐碎而缺乏意义,颂莲一会儿就又厌烦,她听着宋妈的唠叨,思想会跑到很远很奇怪的角落去,她其实不听宋妈说话,光是觉得老女佣黄白的嘴唇像虫卵似地蠕动,她觉得这样打发夜晚实在可笑、但又问自己,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有一回就说起了从前死在废井里的女人。
  宋妈说那最后一个是四十年前死的,是老太爷的小姨太太,说她还伺俟过那个小姨太大半年的光景。颂莲说,怎么死的?宋妈神秘地睐睐眼睛,还不是男男女女的事情?
  家丑不可外扬,否则老爷要怪罪的。颂莲说,那么说我是外人了?好吧,别说了,你去睡吧。宋妈看看颂莲的脸色,又赔笑脸说,太太你真想听这些脏事?颂莲说,你说我就听。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宋妈就压低嗓门说,一个卖豆腐的!她跟一个卖豆腐的私通。
  颂莲淡淡他说,怎么会跟卖豆腐的呢?宋妈说,那男人豆腐做得很出名,厨子让他送豆腐来,两个人就撞上了。都是年轻血旺的,眉来眼去的就勾搭上了。颂莲说,谁先勾搭谁呀?宋妈嘻地上笑说,那只有鬼知道了,这先后的事说不清,都是男的咬女的,女的咬男的。颂莲又问,怎么知道他们私通的?宋妈说,探子!陈老太爷养了探子呀,那姨太太说是头疼去看医生,老太爷要喊医生上门来,她不肯。老大爷就疑心了,派了探子去跟踪。也怪她谎撒的不圆。到了那卖豆腐的家里,捱到天黑也不出来。探子开始还不敢惊动,后来饿得难受,就上去把门一脚喘开了,说,你们不饿我还饿呢。宋妈说到这里就咯咯笑起来,颂莲看着宋妈笑得前仰后合的,她不笑,端坐着说了声,恶心。颂莲点了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忽然说,那么她是偷了男人才跳井的?宋妈的脸上又有了讳莫如深的表情,她轻声说,鬼知道呢?反正是死在井里了。
  夜里颂莲因此就添了无名的恐惧,她不敢关灯睡觉。关上灯周围就黑得可怕,她似乎看见那口废井跳跃着从紫藤架下跳到她的窗前,看见那些苍白的泛着水光的手在窗户上向她张开,湿滴液地摇晃着。
  没人知道颂莲对废井传说的恐惧,但她晚上亮灯睡党的事却让毓如知道了。毓如说了好几次,夜里不关灯?再厚的家底都会败光的。颂莲对此充耳不闻,她发现自己已经倦怠于女人间的嘴仗,她不想申辩,不想占上风,不想对鸡毛蒜皮的小事表示任何兴趣,她想的东西不着边际,漫无目的,连她自己也理不出头绪。她想没什么可说的干脆不说,陈家人后来都发现颂莲变得沉默寡言,他们推测那是因为她失宠于陈老爷的缘故。
  眼看就要过年了,陈府上上下下一片忙碌“杀猪宰牛搬运年货。窗外天天是嘈杂混乱。颂莲独坐室内,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和陈佐千只相差五天,十二月十二,生日早已过去了,她才想起来,不由得心酸酸的,她掏钱让宋妈上街去买点卤菜,还要买一瓶四川烧酒。宋妈说,太太今天是怎么啦?颂莲说,你别管我,我想尝尝醉酒的滋味。然后她就找了一个小酒盅,放在桌上。人坐下来盯着那酒盅看,好像就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小女婴的样子,被陌生的母亲抱在怀里。其后的二十年时光却想不清晰,只有父亲浸泡在血水里的那只手,仍然想抬起来抚摸她的头发。颂莲闭上眼睛,然后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唯一清楚的就是生日这个概念。生日,她抓起酒盅看着杯底,杯底上有一点褐色的污迹,她自言自语,十二月十二,这么好记的日子怎么会忘掉的?
  除了她自己,世界上就没人知道十二月十二是颂莲的生日了。除了她自己,也不会有人来操办她的生日宴会了。
  宋妈去了好久才回来,把一大包卤肺、卤肠放到桌上,颂莲说,你怎么买这些东西,脏兮兮的谁吃?宋妈很古怪地打量着颂莲,突然说,雁儿死了,死在医院里了。颂莲的心立刻哆嗦了一下,她镇定着自己,问,什么时候死的?宋妈说,不知道,光听说雁儿临死喊你的名字。颂莲的脸有些白,喊我的名字干什么?难道是我害死她的?宋妈说,你别生气呀,我是听人说了才告诉你。生死是天命,怪不着太太。颂莲又问,现在尸体呢?宋妈说,让她家里人抬回乡下去了,一家人哭哭啼啼的,好可怜。颂莲打开酒瓶,闻了闻酒气,淡淡他说了一句,也没什么多哭的,活着受苦,死了干净。死了比活着好。
  颂莲一个人呷着烧酒,朦朦胧胧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门帘被哗地一掀,闯进来一个黑黝黝的男人。颂莲转过脸朝他望了半天,才认出来,竟然是大少爷飞浦。她急忙用台布把桌上的酒菜一古脑地全部盖上,不让飞浦看到,但飞浦还是看见了,他大叫,好啊,你居然在喝酒。颂莲说,你怎么就回来了?飞浦说不死总要回家来的。飞浦多日不见变化很大,脸发黑了,人也粗壮了些,神色却显得很疲惫的样子。颂莲发现他的眼圈下青青的一轮,角膜上可见几缕血丝,这同他的父亲陈佐千如出一辙。
  你怎么喝起酒来了,借酒浇愁吗?
  愁是酒能消得掉的吗?我是自己在给自己祝寿。
  你过生日?你多大了?
  管它多大呢,活一天算一天,你要不要喝一杯?给我祝祝寿。
  我喝一杯,祝你活到九十九。
  胡诌。我才不想活那么长,这恭维话你对老爷说去。
  那你想活多久呢?
  看情况吧,什么时候不想活就不活了,这也简单。
  那我再喝一杯,我让你活得长一点,你要死了那我在家里就找不到说话的人了。
  两个人慢慢地呷着酒,又说起那笔烟草生意。飞浦自嘲他说,鸡飞蛋打,我哪里是做生意的料子,不光没赚到,还赔了好几千,下过这一圈玩得够开心的。颂莲说,你的日子已经够开心的了,哪有不开心的事?飞浦又说,你可别去告诉老爷,否则他又训人。颂莲说,我才懒得掺和你们家的事,再说,他现在见我就像见一块破抹布,看都不看一眼。我怎么会去向他说你的不是?颂莲酒后说话时不再平静了,她话里的明显的感情倾向对着飞浦来的。飞浦当然有所察觉。飞浦的内心开放了许多柔软的花朵,他的脸现在又红又热,他从皮带扣上解下一个鲜艳的绘有龙凤图案的小荷包,递给颂莲。这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给你做个生日礼物吧,颂莲瞥了一眼小荷包,诡谲地一笑说,只有女的送荷包给情郎,哪有反过来的道理呀?飞浦有点窘迫,突然从她手里夺回荷包说,你不要就还给我,本来也是别人送我的。颂莲说,好啊,虚情假义的,拿别人的信物来糊弄我,我要是拿了不脏了我的手?飞浦重新把荷包挂在皮带上,讪讪说,本来就没打算给你,骗骗你的。颂莲的脸就有点沉下来了,我是被骗惯了,谁都来骗我,你也来骗我玩儿。飞浦低下头,偶尔偷窥一下颂莲的表情,沉默不语了。颂莲突然又问,谁送的荷包,飞浦的膝盖上下抖了几下,说,那你就别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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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坐着很虚无地呷酒。颂莲把酒盅在手指间转着玩,她看见飞浦现在就坐在对面,他低着头,年轻的头发茂密乌黑,脖子刚劲傲慢地挺直,而一些暗蓝的血管在她的目光里微妙地颤动着。颂莲的心里很潮湿,一种陌生的欲望像风一样灌进身体,她觉得喘不过气来。意识中又出现了梅珊和医生的腿在麻将桌下交缠的画面。颂莲看见了自己修长姣好的双腿,它们像一道漫坡而下的细沙向下塌陷,它们温情而热烈地靠近目标。
  这是飞浦的脚,膝盖,还有腿,现在她准确地感受了它们的存在。颂莲的眼神迷离起来,她的嘴唇无力地启开,蠕动着。她听见空气中有一种物质碎裂的声音,或者这声音仅仅来自她的身体深处。飞浦抬起了头,他凝视颂莲的眼睛里有一种激情汹涌澎湃着,身体尤其是双脚却僵硬地维持原状。飞浦一动不动。颂莲闭上眼睛,她听见一粗一细两种呼吸紊乱不堪,她把双腿完全靠紧了飞浦,等待着什么发生。好像是许多年一下子过去了,飞浦缩回了膝盖,他像被击垮似地歪在椅背上,沙哑他说,这样不好。颂莲如梦初醒,她嗫嚅着,什么不好?飞浦把双手慢慢地举起来,作了一个揖,不行,我还是怕。他说话时脸痛苦地扭曲了。我还是怕女人。女人太可怕。颂莲说,我听不懂你的话。飞浦就用手搓着脸说,颂莲我喜欢你,我不骗你。颂莲说,你喜欢我却这样待我。
  飞浦几乎是硬咽了,他摇着头,眼睛始终躲避着颂莲,我没法改变了,老天惩罚我,陈家世代男人都好女色,轮到我不行了,我从小就觉得女人可怕,我怕女人。特别是家里的女人都让我害怕。只有你我不怕,可是我还是不行,你懂吗?颂莲早已潸然泪下,她背过脸去,低低他说,我懂了,你也别解释了,现在我一点也不怪你,真的,一点也不怪你。
  颂莲醉酒是在飞浦走了以后,她面色酡红,,在房间里手舞足蹈、摔摔打打的。宋妈进来按她不住,只好去喊陈老爷陈佐千来。陈佐千一进屋就被颂莲抱住了,颂莲满嘴酒气,嘴里胡言乱语。陈佐千问宋妈,她怎么喝起酒来了?宋妈说我怎么会知道,她有心事能告诉我吗?陈佐千差宋妈去毓如那里取醒酒药,颂莲就叫起来,不准去,不准告诉那老巫婆。陈佐千很厌恶地把颂莲推到床上,看你这副疯样,不怕让人笑话。颂莲又跳起来,勾住陈佐千的脖子说,老爷今晚陪陪我,我没人疼,老爷疼疼我吧。陈佐千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样我怎么敢疼你?疼你还不如疼条狗。
  毓如听说颂莲醉酒就赶来了。毓如在门口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然后上来把颂莲和陈佐千拉开。她问陈佐千,给她灌药?陈佐千点点头,毓如想摁着颂莲往她嘴里塞药,被颂莲推了个趔趄。毓如就喊,你们都动手呀,给这个疯货点厉害。陈佐千和宋妈也上来架着颂莲,毓如刚把药灌下去,颂莲就啐出来,啐了毓如一脸。毓如说,老爷你怎么不管她,这疯货要翻天了。陈佐千拦腰抱住颂莲,颂莲却一下软瘫在他身上,嘴里说,老爷别走,今天你想干什么都行,舔也行,摸也行,干什么都依你,只要你别走。陈佐千气恼得说不出话,毓如听不下去,冲过来打了颂莲一记耳光,无耻的东西,老爷你把她宠成什么样子了!
  南厢房闹成一锅粥,花园里有人跑过来看热闹。陈佐千让宋妈堵住门,不让人进来看热闹。毓如说,出了丑就出个够,还怕让人看?看她以后怎么见人?陈佐千说,你少插嘴,我看你也该灌点醒酒药。宋妈捂着嘴强忍住笑,走到门廊上去把门。看见好多人在窗外探头探脑的。宋妈看见大少爷飞浦把手插在裤袋里,慢慢地朝这里走。她正想让不让飞浦进去呢,飞浦转了个身,又往回走了。
  下了头一场大雪,萧瑟荒凉的冬日花园被覆盖了兔绒般的积雪,树枝和屋檐都变得玲珑剔透、晶莹透明起来。陈家几个年幼的孩子早早跑到雪地上堆了雪人,然后就在颂莲的窗外跑来跑去追逐,打雪仗玩。颂莲还听见飞澜在雪地上摔倒后尖声啼哭的声音。
  还有刺眼的雪光泛在窗户上的色彩。还有吊钟永不衰弱的嘀嗒声。一切都是真切可感。
  但颂莲仿佛去了趟天国,她不相信自己活着,又将一如既往地度过一天的时光了。
  夜里她看见了死者雁儿,死者雁儿是一个秃了头的女人,她看见雁儿在外面站着推她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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