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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周梅森-中国制造-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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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久义忙中偷闲,抬头看了堤上的胡早秋一眼:“胡市长,你下来!”
  胡早秋急眼了,扑通一声跳到了泥水中,膛着泥水走到周久义身边:“周久义,现在我来向你宣布一个决定:根据平阳市委、市政府的紧急指示精神,从现在开始撤消你围堰乡乡长兼党委书记的职务!”
  周久义一点不急:“胡市长,就这事?”
  胡早秋说:“对,就这事!”
  周久义又问:“宣布完了吧?”
  胡早秋说:“宣布完了。”
  周久义说:“那好,你上去吧,我们还得干活。”
  胡早秋一把拉住周久义:“你干什么活?你不是不知道,市委指示很明确,特大洪峰马上要过来了,围堰乡是守不住的,市委已经决定放弃了!”
  周久义说:“行啊,胡市长,你和乡亲们说去吧!”
  胡早秋道:“这里一直是你在指挥,这话得你说!你现在就给我走,到广播站广播去,你先讲,我后讲,我讲话时就宣布撤你的职,给大家敲个警钟!”
  周久义说:“我已经被撤职了,还讲什么讲?要我讲,我就要大伙儿守住!”

  胡早秋火透了:“就是撤了职,你还是党员,党员还要讲纪律!”
  周久义说:“那你再开除我的党籍好了,我就是不撤!”
  胡早秋真是毫无办法了。
  周久义这才从泥水里爬上来,对胡早秋说:“胡市长,你也在围堰乡当过几年乡党委书记,你不是不知道,咱围堰乡有今天容易么?但凡有一线希望,咱都不能撤呀!情况你也看到的,老少爷们十几天来不惜力地卖命,圩堤加高了一米多,一九五四年那种情况不会再出现了。”
  胡早秋说:“老周,这包票你最好别打,市防指说了,明天的洪峰肯定超过五四年,不撤人是不行的,这是死命令,咱只能执行!”
  周久义怒火爆发了:“那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早想到要撤人,还叫我们防什么洪?高书记、文市长这么多大官都跑到我们这儿来,还给我们登报纸,上电视!还有你,胡市长,我记得你也跑到我们这儿说过,要对我们支持到底,说什么要人给人,要物给物。现在,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家当搭进去了,一声撤就撤,你们开玩笑呀?当真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呀!”
  胡早秋耐心劝说道:“老周,你别不讲理嘛,情况不是发生变化了吗?几天前谁能想到水会这么大?能守住当然要守,守不住就得撤嘛,这有什么奇怪的?!市里让我们撤,正是要对我们围堰乡八万老百姓的死活负责!”
  周久义说:“你们又怎么知道我们守不住?起码让我们试试嘛!”
  胡早秋着急地说:“这不是市委有指示嘛!我也知道抗洪抗到这地步,突然下令撤离,大家的弯子一下子难转过来,可是老周,市委做这种指示不会不慎重,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不会发出这种指示的。”
  周久义说:“那好,那好,胡市长,你宣布去吧,愿走的都跟你走,不愿走的就跟我一起守堤,咱们两下都方便,你也算执行市委指示了!”
  胡早秋实在没办法,只好到广播站去广播,先传达了平阳市委、市政府的电话指示精神,接着宣布:围堰乡乡长兼党委书记周久义隐瞒对抗上级领导的紧急指示,严重渎职,已被撤职。胡早秋代表镜湖市委、市政府和防汛指挥部,要求围堰乡广大干部群众听到广播后立即以村民小组为单位,有组织地撤离。
  第一遍广播结束后,胡早秋嘱咐广播员守着机子一遍遍放他的这个录音,自己又给远在镜湖的白艾尼打电话,把高长河的要求和这里的情况向白艾尼做了简短汇报,请白艾尼赶快组织人员准备沿途疏导安排撤出的乡民。
  原以为这么一来,大局就定下了,可胡早秋万万没想到,自己和白艾尼通过电话,走出广播站一看,广播站门外竟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这些浑身泥水的男女们都盯着胡早秋看,看得胡早秋心里直发毛。
  黑暗中有人高喊:“你们凭什么撤周乡长?!”
  胡早秋壮着胆子道:“周乡长拒不执行市委指示!”
  黑暗中的吼声马上响成了一片:“我们也不执行这样的指示!”
  “对,我们有信心顶住洪峰!”
  “我们听周乡长的,不听你们瞎指挥!”
  还有人点名道姓大骂胡早秋:“胡早秋,你狗东西别忘了,你也是从围堰升上去的,没有围堰老少爷们,就没你小子的政绩,你别他妈的吃在锅里屙在锅里!”

  胡早秋又气又急,冲着众人吼:“你们当中有没有共产党员?有没有?共产党员给我站出来,给我带头执行市委指示!”
  没人站出来。
  胡早秋火透了:“共产党员都在哪里?这关键的时候都没勇气了?”
  人群中有人喊:“共产党员都在大堤上,和周乡长一起干活呢!”
  胡早秋没辙了,想了想,黑着脸往人群中走。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一直让到大堤上。
  刚上了堤,围堰乡党委副书记老金冲过来了,一把拉往胡早秋的手说:“胡市长,你别气,千万别气,听我说两句!”
  胡早秋恨不能搧金副书记两个耳光,狼也似地盯着金副书记:“有屁就放!”

  金副书记说:“胡市长,乡亲们这不也是急了眼么?咱真不能撤呀!胡市长,你可不知道,打从半个月前开始抗洪,周乡长和我们乡党委威望可高了,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高。你们现在撤了周乡长,怎么能服人?撤人就更不对了,明明守得住,咱为什么要撤?咱小人物不敢说上级官僚主义,可实际情况总是我们在大堤上的同志最清楚嘛!”
  胡早秋手一挥:“现在情况紧急,我没时间和你讨论,我就问你一句话,老金,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是党员要不要执行组织决定?”
  金副书记说:“我好办,就是我跟你走了,这八万人还是撤不走。”
  胡早秋说:“你他妈的给我去做工作,去广播!”
  金副书记说:“工作我可以做,广播恐怕还得请周乡长——我说了,周乡长现在的威望很高,比你当初在这里当书记时要高得多……”
  胡早秋只好去请周久义。
  周久义倒还配合,在广播中说:平阳市委和胡市长让撤人也是一番好意,尽管圩堤不可能破,但是,为防万一,把不承担防汛工作的闲人撤出去还是必要的。因此,周久义要求老弱妇幼和愿意撤离的同志听从胡早秋的安排,准备撤离。
  然而,周久义的这番广播与其说起到了动员撤离的作用,毋宁说起到了动员坚守的作用。广播结束后,胡早秋没看到多少人从圩堤上撤下来,倒是看到不少人拥上了堤,其中还有不少女同志,一面“三八突击队”的红旗在他面前呼啦啦飘。
  胡早秋真绝望了,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无能为力。
  周久义却又过来了,说:“胡市长,你看,我没说假话吧?不是我不想撤,是乡亲们不想撤,第一次洪峰顶过来了,这第二次洪峰肯定顶得住!”
  胡早秋已不愿和周久义讨论这个话题了,只讷讷地说:“周久义,我算服你了,你威望高,能耐大,你……你就这么拼吧,真把这八万人拼到水里去,咱……咱就一起去坐大牢,去挨枪毙吧!”
  就在这时,高长河的电话又打来了,询问情况。
  胡早秋带着哭腔,致悼词似地说:“高书记,这里的情况糟透了,撤离的命令来得太突然,故土难离呀,乡亲们都不愿撤,局面基本上已经失控。高书记,我……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等候组织的处理。”
  高长河似乎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根本没批评胡早秋,只说:“胡早秋同志,你先不要急,也别去想什么组织处分,这不是你的责任。姜超林和田立业同志正往你们那里赶,马上就会到。我们市委也正在和驻平部队联系,争取天亮以后执行强制撤离计划,就是抬也得在今天下午洪峰到来前把这八万人都抬走!”
  胡早秋这才松了一口气,软软地跌坐在湿漉漉的圩堤上……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五时 路上

  田立业坐在001号奥迪车里,目睹了七月三日黎明的到来。
  七月三日的黎明是灿烂的,先是东方的天际矇眬发出红亮,继而这红亮便绚丽起来,映红了汽车前方遥远的地平线。车上昌江江堤大道时,火红的太阳已升了起来,把江水辉映得一片血红。
  在黎明跳动的阳光中,田立业心如止水,几乎没有和姜超林谈心的欲望。尽管姜超林是那么想谈,几次提起过去,提起他的“匕首和投枪”,他总不接碴,只和姜超林打哈哈。
  于是,姜超林便叹息:“立业呀,看来我是把你得罪了!”
  田立业不看姜超林,只看身边泛着红光的平静江水:“哪里话呀,老书记,咱们的关系平阳谁不知道?你对我的好谁不知道?哎,老书记,你看看这江水,多平静呀,都像咱们阳山公园里的湖水了。”
  姜超林向车窗外扫了一眼:“是哩,还有些美丽的样子呢!”接着又说,“立业,说实话,得罪你,真不是我老头子的本意。我真希望你好呀,你说说看,就算我儿子又怎么样?也不能像你这样天天和我在一起嘛!我不愿你去主持烈山工作不是没有根据的。你在机关分分苹果,分分梨,分错了,分对了,都没什么了不起,再说了,有我在身边,就是错了也没什么,我担着就是了。烈山就不同了,那可不是在机关分苹果呀,一百一十万人的身家性命要你负责呀!”
  田立业笑笑:“所以,我不又回机关分苹果了么?这挺好。”
  姜超林“哼”了一声:“你是有情绪,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田立业仍是笑:“好,好,老书记,你说我有情绪我就有情绪,行了吧?”
  姜超林拍拍田立业的肩头:“就不愿和我说说你的心里话吗?”
  田立业摇摇头道:“没什么好说的,人生在世,能活个问心无愧于愿足矣。”

  姜超林马上问:“立业,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老头子内心有愧?”
  田立业当即声明道:“老书记,我可不是这意思哦。”
  姜超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检点到现在为止的一生,立业,我可以告诉你,我是问心无愧的,为平阳,为工作,为这二十年的改革开放,我尽了自己的力,尽了自己的心。立业,这些年你一直在我身边,你最清楚我。你说说看,除了工作,我还有别的生活没有?你记得不记得了,九五年在北京等国务院领导接见,一下午闲在招待所没事干,你们都打牌,我只有呆呆地看着你们打。我不是不想和你们一起消磨一下时间,而是不会打呀!”
  田立业说:“这我不早就劝过你么?工作并不是生命的全部内容。”
  姜超林感慨说:“是啊,是啊,生活丰富多彩呀,所以呀,我们有些干部跳起舞来三步四步都会,喝起酒来三斤二斤不醉,打起牌来三夜两夜不累!什么作风?反正我是看不惯,也永远不会去学!”
  田立业却说:“老书记,我看你还是得学学,你总有彻底退下来的时候,总有没工作可做的时候,到那时候你干什么呀?”
  姜超林说:“立业,你别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事呢!”
  田立业说:“那就想想吧,只要你愿意,有空我就教你打麻将,打扑克。”
  姜超林摆摆手:“不学,不学,真彻底退下来再学也不迟。”
  这话题又说到了尽头,两人都不做声了,都盯着窗外流逝的景色看。
  一片绿色的田野在车窗外移动,时而还可见到三两只水牛从车窗前闪过。
  过了好一会儿,姜超林才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问田立业:“立业啊,你知道不知道,我马上要调走了,要离开平阳了?”
  田立业平淡地说:“知道,高书记和我谈话时说起过。”
  姜超林问:“说心里话,立业,你是不是也希望我离开平阳?”
  田立业笑笑:“老书记,你是省管干部,我的希望有什么意义?!”
  姜超林亲昵地碰了碰田立业:“哎,愿不愿跟我到省里去工作?”
  田立业苦笑道:“跟你去省里分苹果?我还不如在平阳分苹果呢!”
  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立业,我看你这孩子真是错怪我喽!”
  田立业正经道:“老书记,你看你,咋又这么说?我敢怪你吗?!”
  姜超林闭起了眼,闭眼时,眼角有泪水溢出来:“立业,你怪我就怪吧,反正我不怪你,我老头子仍然真心实意把你当小朋友待。日后,我在省城安了家,你爱来就来,不来我也没办法,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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