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梅森-中国制造-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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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长河在市委王秘书长的陪同下连夜往烈山赶时,心里也乱得很。
刘意如的女儿金华真是可恶,烈山大明公司这么多人严重苯中毒,她竟然敢跑来报功,还打田立业的小报告,真是既无良知又无人格。田立业也糊涂得可以,受了委屈不直接和他说,却去和新华社记者李馨香说,去和姜超林说,让姜超林趁机攻他。好在李馨香说出了事情真相,否则,他的处境会更被动,真要造成一种客观上的官僚主义作风。
高长河认定是田立业向姜超林发了牢骚。田立业不会故意在姜超林和他之间挑拨是非,但田立业管不住自己的嘴,造成的客观效果却是挑拨了是非。
当然,也不好都怪田立业的,自己上了金华的当,让田立业受了委屈。
因此,到了烈山县人民医院看望完住院的中毒工人,在县委办公室听汇报时,高长河就当着金华和王秘书长等人的面,冲着田立业鞠了个躬,说:“田书记,今天因为你坚持原则,没当汉奸,没把烈山县政府变成汉奸政府,我要向你致谢!”
田立业吃了一惊,忙说:“高书记,您别损我了,这……这不是我该做的么!”
高长河手一摆:“你不要说,先听我说。我这个市委书记也不是圣人,也会犯错误,有时也会偏听偏信,做出一些错误的判断。今天我就错了嘛,下车伊始咿哩哇啦,在电话里乱批了你一通,现在,我收回对你的批评,并向你道歉!”
田立业感动了:“高书记,您别说了,您就是批错了也是好心。”
高长河点点头:“是的,我确实是好心犯错误。”然而,话头一转,却又说,“可立业同志,你有没有错误呢?你为什么不和我争论?不把事情真相和这里发生的严重情况在电话里和我说清楚?却四处发牢骚?你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
田立业怔了一下,不敢做声了。
高长河目光转向金华,直盯盯地看了金华好半天,神情严峻地说:“——而你,金华同志,你想想看,你都干了些什么!都向我汇报了些什么!世间当真没有公道了?你骗我一时,能骗我永远吗?金华同志,你不要怪我不给你留情面,今天我是忍无可忍!如果没有田立业,今天这个突发事件很可能会变得不可收拾,而你的虚假汇报也差点儿造成严重后果!请你冷静下来后好好想想,怎么为官,怎么做人?别官越当越大,人越做越小!”
这话太严厉,金华羞愧地低下头,脸涨得通红,继而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高长河心软了,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好了,小金,你也不要哭鼻子了,以后要好好配合田立业同志的工作,心思多往工作上用,少往别的地方用!我今天话说得有点重,本意还是为你好,你很年轻,来日方长,自己要争气!”
金华这才抬起泪脸:“高书记,您批得对,今晚我母亲知道情况后已经批评过我了,我……我向您,向市委检讨,也……也向田书记道歉……”
田立业宽厚地说:“算了,算了,总还得在一起共事,还是彼此多理解吧!”
高长河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我建议你们尽快开个民主生活会,大家在一起好好交交心,彼此多些理解,多些团结。当然了,团结不是目的,团结起来做事情才是目的。你们不是不知道,对你们烈山这个新班子,是有人在看笑话,我希望你们不要闹笑话!”
田立业动容地表示:“高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市委的希望!”
高长河却说:“我不放心——田立业同志,我也提醒你一下,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找市委,不要犯自由主义,四处乱说!”
田立业道:“好,好,高书记,我……我一定管好自己的嘴就是!”又苦笑着说,“我……我要是再犯自由主义,高书记,您就撤我好了!”
高长河眼睛一瞪:“撤你?把你撤回机关再做甩手掌柜?没这好事了!”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问:“田秀才,这做一把手的滋味如何呀?”
田立业答道:“当家方知柴米贵呀,高书记,现在我连孙亚东都理解了。”
正说着孙亚东,孙亚东便来了,向高长河汇报说,马万里书记对烈山大明公司发生的事情也很关心,要求查清楚耿子敬和这家大明公司的真实关系,如果确有相互勾结畜意违反劳动法的证据,将来就以受贿渎职罪公开起诉,数罪并罚。
高长河知道孙亚东又向马万里汇报过了,心里有些不悦,脸面上却没露出来,只说:“那好,孙书记,你就按马万里同志的指示精神好好查吧,查清了,一定要公开审判,否则难平民愤!”
田立业又请示说:“如果H国的金老板耍赖,就是不回来,我们怎么办?”
高长河说:“你那主意就很好嘛,请大明公司受害工人依法起诉,让法院拍卖他们的厂房设备为受害工人做赔偿!”想了一下,又说,“我现在只担心这拍卖所得够不够对工人的赔偿?走,现在就到大明公司看看去!”
于是,在田立业、金华和孙亚东等人的陪同下,高长河披着满天星光来到了烈山新区的大明公司。
大明公司已经完全停止了生产,一座座漂亮的标准厂房静静地横卧在星空下,整个厂区空无一人。厂房里的设备大都还是新的。看得出,H国的这位金老板仗著有耿子敬这个靠山,已经在烈山投下了大资金,下了大赌注。金老板只怕做梦也没想到耿子敬这个烈山王会突然垮台,而且垮得这么彻底!
在厂区和厂房里转了一圈,看完了大明公司资产现状之后,高长河放心了,在公司大门口上车前,又对田立业和金华指示说:“有这么多固定资产摆在这里,我们就不怕那个姓金的不回来!你们行动也要迅速,特事特办,立即依法封存大明公司的这些厂房设备,冻结该公司所有账号上的资金,尽快办理司法保全手续!”
……
告别田立业等同志,从烈山赶回平阳时,已是深夜一时三十分了。
高长河怎么也没想到,《平阳日报》夜班值班副总编——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志正在小红楼客厅等他,说是市人大姜超林主任让人送来副委员长的一首诗和一个编者按,要求发明天《平阳日报》的头版。她实在吃不准,便打电话找了市委宣传部沈部长,沈部长也不敢定,只好请高长河定了。
高长河开头没当回事,甚至有些不耐烦:“副委员长一首诗,有什么不好定的?你们发就是了嘛,还深更半夜跑来找我!我不在怎么办?明天报纸就不出了,开天窗啊?啊!”
副总编递过大样说:“高书记,您还是看看吧,沈部长明确说了,这个稿子要发一定要您签字。”
高长河这才意会到了些什么,接过大样看起来。大样看完,高长河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副委员长的诗倒没什么,而是那个编者按太别有用心。在编者按里,姜超林借副委员长充分肯定平阳改革成就之机,通过不知情的副委员长的嘴,对他进行了公开批驳,大谈不改革才会造成民族和国家的大血泪,好像他这个市委书记真的在否定改革,反对改革!
当着副总编的面,却不好发火,高长河只冷冷地道:“我看这样吧,副委员长的诗就按超林同志的要求明天头版套红发表,编者按就不要发表了,你们可能也知道,我在全市下岗定位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是有特定背景的,有些同志有些误会,副委员长又不太了解情况,这样发了社会影响不太好。”
副总编点头应罢,又问:“如果人大方面追问起来怎么办?”
高长河黑着脸说:“那你们也不必隐瞒,就告诉他们,我不同意发!”
这夜,高长河再也无法安眠了,越想越感到后怕:若不是这位值班副总编具有高度的政治敏锐感,如果副总编粗心大意,把这个编者按发了出来,平阳市级领导层的矛盾就公开化了,他的权威就受到了不容置疑的挑战,情况就糟透了。
现在看来,姜超林这个老同志失落心理实在是太严重了,竟然到了完全不顾大局,公开反对自己的地步!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他还干不干事了?还能不能干事?有这样一个太上书记,谁能在平阳站住脚?
又愤愤地想,就这样一个不顾大局的老同志,竟被刘华波书记说成党的英雄、民族英雄。既然姜超林是党的英雄、民族英雄,中央和省委咋还不把他提升到省里去?还留在平阳干什么?岂不是太委屈人家了吗?!
越想越气,高长河决定马上回一趟省城,直接找刘华波反映情况。主意也打定了,尽量不说姜超林的不是,而要多谈谈平阳了不起的改革成就,就请刘华波和省委看在平阳以前的成就和未来跨世纪、上台阶的大局上,下一次大决心!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三时 烈山县临湖镇
电话铃声急促响起时,胡早秋正做着一个好梦,且在梦中陪同漂亮的女记者李馨香逛王府井。是在白日的王府井大街,许多行人的眼睛在盯着李馨香看,也不知是看李馨香身上的“飞鱼”时装,还是看李馨香漂亮的脸孔。胡早秋便很得意,四处向行人推荐镜湖的“飞鱼”。真不巧,这时下雨了,还响起了雷声。
雷声把胡早秋惊醒了,醒后才知道,是电话在响。
胡早秋看看表,是夜里两点多,抓起电话便没好气:“谁呀,半夜三更的!”
打电话的却是市政府办公室女主任高如歌,高如歌极是兴奋,在电话里歌唱似地叫:“胡市长,抓住了,终于被我们抓住了!”
胡早秋有些茫然:“抓住什么了?”
高如歌兴奋不减:“抓住烈山临湖镇小纸厂向咱北半湖排污的证据了!胡市长,这不是你的指示么?要我们一定拿出过硬的证据,和烈山方面算账。我们根据你的指示,发扬不怕牺牲、连续作战的精神,昨天、今天连续两天两夜在临湖镇埋伏。今天夜里,他们红光纸厂终于开工了,我们环保、工商和电视台的同志扛着机器勇敢地冲了上去,现在正在摄像!”
胡早秋也兴奋了:“好,好,高主任,你们干得太好了!你们就在临湖镇红光纸厂等我,我马上过去,拿著录像带连夜去堵他们田书记,问问这位田甩子怎么处理!人赃俱在,他田立业再不处理,我就找平阳市政府,找文市长、高书记解决!”
这时,夫人也被吵醒了,见胡早秋急匆匆要出门,便提醒说:“半夜三更的,你可小心点,临湖镇那帮土匪可不好惹!”
胡早秋眼皮一翻:“现在烈山县委书记不是耿子敬了,是田立业!”
夫人说:“那就给田立业先打个电话吧!”
胡早秋手一摆:“别,别,我就要给田甩子来个措手不及,让他在被窝里签订投降条约!”说罢,冲出了门。
这时,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胡早秋到了市政府值班室,已通知自己的司机小丁出车了,小丁却因为当天晚上喝多了酒,迟迟未到。胡早秋心里很急,又怕小丁酒后开车不安全,便骂了小丁几句,自己把车开走了。
为了赶路,胡早秋开着车没走镜湖市境内的大道,而是从烈山境内的小道往临湖镇赶,是从临湖镇西头进的镇,结果,没如愿赶到红光造纸厂,就在距镇政府大门不到三百公尺处意外地“被俘”了。
“被俘”前,胡早秋正在尿尿——镜湖市代市长胡早秋同志粗中有细,担心一走进红光造纸厂,就忙得没尿尿的空,想轻装上阵。不料,就在撒尿的时候,黑暗中冲过一伙人,几支雪亮的手电筒照得胡早秋睁不开眼。胡早秋当时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仍然镇定地尿着那泡自由的尿,尿完才被这伙人围住了。
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黑脸胖子说:“走吧,哥们,尿也尿完了,我们临湖镇也被你污染过了,咱得找个地方说道说道这事了!你说是不是呀,哥们?”
胡早秋仍不知深浅:“什么哥们?谁和你们是哥们?我是市长!”
“市长?”黑脸胖子笑了,“市长怎么了?就是省长也不能随地大小便呀!”
胡早秋有些急:“我真是市长,是镜湖市市长胡早秋,到你们这里来处理点紧急问题!你们县委书记田立业是我同学,今晚还在烈山请我吃过饭,不信你们马上打电话问问田书记。”
黑脸胖子说:“这种小事用得着麻烦我们田书记吗?再说,就是田书记也得依法办事吧?田书记总不能说你老哥随地大小便是对的,让我们请你多尿几次吧?”
胡早秋没办法了:“好,好,我服你们了——我认罚好不好?”
黑脸胖子说:“这就对了嘛,首先要端正态度,对建设农村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意义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