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作品精选-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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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是吗,吕芳?”吴振铎发觉吕芳也在打量他,一边接过她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对她笑着说道。
“上了点年纪,你倒反而神气了,振铎。”吕芳也笑着应道。
吴振铎替吕芳将大衣挂到壁橱里,然后去把咖啡倒进了银壶,替吕芳斟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浓香四溢起来。
“你喜欢黑咖啡,我熬得特别浓。”吴振铎弯下身去,把银杯搁在银碟里,双手捧了给吕芳。
“太浓的咖啡,现在倒不敢喝了,”吕芳抬起头来笑道,“怕晚上失眠。”
“那么加些牛奶跟糖好么?”吴振铎夹了两块糖放到吕芳的咖啡里,又替她倒上了牛奶,自己才斟了一杯,在吕芳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吕芳,讲讲你的故事来听吧!”吴振铎望着吕芳微笑道,“你信上什么也没有说。”
吕芳笑了一笑,低下头去,缓缓地在嚼着热咖啡。
“你要听什么?”
“什么都要听!这些年中国发生了这么多事!”
“那还了得!”吕芳呵呵笑了起来,“那样三天六夜也讲不完了!先说说你自己吧!你这位大医生,你的太太呢?”
“她是美国人,美国犹太人——我跟她已经分开了。”
“哦!是几时的事?”
“两年了,她也是弹钢琴的,还是你们朱丽亚的呢!不过,她的琴弹得没有你好。”
“你说说罢咧。”吕芳摇着头笑道。
“她弹萧邦,手重得很,”吴振铎皱起眉头,“而我对她说:‘萧邦让你敲坏啦!’”
说着吴振铎跟吕芳都笑了起来。
“你呢,吕芳?你先生呢?他是什么人?”
“巧得很,我先生也是个医生,外科医生,留英的。”
“哦?他也跟你一块儿出来了么?”
“他老早不在啰,死了快八年了。”
“吕芳,”吴振铎凝望着吕芳,“我们都走了好长一段路了。”
“我的路走得才远呢!”吕芳笑道,“兜了一大圈,大半个地球,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那天经过朱丽亚,一时好奇,走了进去,有人在练歌剧,唱茶花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又回到了纽约未。”
“吕芳,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你的消息,我一点也不知道!”
吴振铎把那碟英国什锦饼干捧起来递给吕芳,吕芳拣了一块夹心巧克力的,蘸了一下杯里的咖啡,送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上海,我回去后,他们把我派到上海音乐学院去教书。当然,其间全中国都跑遍了,最远还到过东北去呢。”
“你大概桃李满天下了,”吴振铎笑道,“从前你还发过宏愿:要造就一千个学生。”
“一千个倒没有,”吕芳也笑了起来,“一两百总有了吧。当然,那是刚回去那几年的事,那时倒真是干劲十足,天天一早六点钟便爬起来骑脚踏车去教书去了。中国的学生实在可爱!上海冬天冷,教室没有暖气,那些学生戴了露手指的手套,也在拼命地练琴,早上一去,一个音乐学院都是琴声。我有一个最得意的学生,给派到莫斯科去参加比赛,得到柴可夫斯基奖第二名,跟美国的Van
Cliburn只有半分之差!我真感到骄傲,中国人的钢琴也弹得那么好——可惜那个学生在文革时让红卫兵把手给打断了。”
“是吗?”吴振铎微微皱了一下眉。
吕芳低下头去,啜了一口咖啡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吕芳,我要向你兴师问罪!”吴振铎拿起咖啡壶替吕芳添上热咖啡。
“为什么?”
“我要你偿还我两年宝贵的光阴来!你知道,你回国后,我等你的信,足足等了两年!到七百二十九天那天早上,我去开信箱,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奇迹出现。因为我发过誓:要是那天你的信再不来,我就要把你这个女人忘掉!”吴振铎说着自己先哈哈地笑了起来,“吕芳,其实我一直没有忘掉你,常常还想起你来的。你为什么一去音讯俱杳?你曾经答应过,回去马上来信的!”
吕芳一直望着吴振锋微笑着,隔了好一会儿说道:
“我一回到上海,公安局便派人来要我交代海外关系。他们问得很详细,而且什么都知道。我在纽约去看过国民党办的一个国画展,他们不知怎么也知道了,问我画展的门票多少钱。一共问了三次,我前后答错了,惹了许多麻烦,还用书面交代了半天。一进去,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跟外面的关系,切断还来不及,还去自找麻烦?而且——”吕芳迟疑了一下。“我怕我写信给你,你也会跑了回去。”
“吕芳——”吴振铎手上的银咖啡杯搁到那张花梨木的咖啡桌上。
“振铎,我在里头,很少想到你,想到外面,”吕芳定定地注视着吴振铎,“回去后,等于是另外一生的开始。可是有一次,我却突然想起你来,六七年,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凶的时候,我们音乐学院首当其冲,被列为资本主义学阀大本营,给整得很厉害。教西洋音乐的先生们,尤其是留过学的,统统打成了黑帮,变成革命的对象。群众冲击,红卫兵冲到我家里,把我带回去的两百多张唱片砸得粉碎,几箱琴谱,我一夜都来不及烧。当然我们一个个都挨斗了,斗我的时候,要我向群众认罪。平常我并没有犯过政治错误,最大的错误就不该是个留美学生。我站到一只肥皂箱上,转了一圈,嘴里一直念着:‘我是洋奴。’‘我是洋奴。’真是装疯呀,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你来,心里暗自嘀咕:‘幸好吴振铎没有回来!’”
“咳,吕芳!”
“你不知道,我那时成了有名的‘洋奴’,个个都叫我‘吕洋奴’——”吕芳咯咯地笑了起来,“大概我确实有点洋派吧,喜欢穿几件外国带回去的衣服,而且还有洋习惯,爱喝咖啡,这也教我受了不少累!香港亲戚有时寄罐咖啡给我,有学生来看我,我便煮点咖啡招待他们——谁知道这却变成了我主要罪状之一:毒化学生思想,其实我的‘洋奴’罪名恐怕真还救了我一条命哩!‘洋奴’还不是‘反革命’,不必治死,在里头,想不出个好罪名来,是过不了关的——”
“真亏了你,吕芳——”吴振铎含糊地说道。
“我还算好,整个文革只挨过一鞭,”吕芳指了指左边肩膀笑道,“就打在这里。有一个时期,我们统统关进了学校里,隔离审查,吃饭睡觉都是集体行动,从宿舍到饭厅大约有两百米,每天吃饭,我们都是排队走去的,不过,要一直弯下身,九十度鞠躬,走到饭厅去,那些红卫兵在我们身后吆喝着,手里拿着长皮鞭,赶牛赶羊一般,哪个落了队,便是一鞭过去。有一次,我是在最后,腰实在弯痛了,便直起身来伸了一下,嗖地一声,左肩上便挨了一鞭,疼得我跳起来,回头一看,那个红卫兵,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又瘦又小,头上的帽子大得盖到眉上,我们一个照面,两人同时都吃了一惊,我看见他一脸青白,嘴唇还在发抖。那些孩子大概给自己的暴行也震住了,我只不过挨过一鞭,我们院长却给斗得死去活来,趴在地上逼着啃草。好几位先生熬不住都自杀了,我们钢琴系一位女教授,留英的,是个老处女,红卫兵把她带回去的奶罩三角裤统统搜出来,拿到校园里去展览。那个老处女当夜开煤气自尽了,她穿上旗袍高跟鞋,涂得一脸胭脂口红,坐得端端正正死去的。红卫兵走了,工宣队又驻了进来,七折八腾,全国最好的一家音乐学院,就那样毁掉了——”吕芳耸了耸肩膀,苦笑了一下。
“真是的,”吴振铎喃喃应道,“你先生呢?”
“他本来是上海同济大学医学院的外科医生,文革一来就给下放了,一直放到湖北黄冈一个乡下又乡下的地方,他最后一封信说,那里的蚊子,随便一抓就是一把。他怎么死的,几时死的,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他仍旧活着——”吕芳摇了摇头,“我跟他的感情其实并不很好,两人在一起,常吵架,但那几年,我却特别想念他,我一个人在上海完全孤立了起来,连找个人说话也找不到,偏偏那时却患上了失眠症,愈急愈累愈睡不着,上海八九点钟,大家都熄灯在家里躲了起来,一个几百万人的都市,简直像座死城。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真是感到长夜漫漫。永无天明一般——”
“你的失眠症怎么了?现在还吃药么?”吴振铎关切地问道。
“有时还吃安眠药。”
“安眠药不好,我来给你开一种镇静剂,不太影响健康的。”
“来到纽约后,我的失眠症倒减轻了许多。一个月最多有四五晚。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贪睡,没有事,便赖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两三点也不肯起来。”说着吕芳自己笑了起来,吴振铎起身执起银壶又替吕芳添上热咖啡,吕芳垂下头去,喝了两口,她把托杯子的银碟放回桌上,双手握着咖啡杯,一边取暖,一边出起神来,在朦胧柔和的暗金色灯光下,吴振铎突然怵目到吕芳那双手,手背手指,鱼鳞似的,隐隐地透着殷红的斑痕,右手的无名指及小指,指甲不见了,指头变成了两朵赤红的肉菌,衬在那银亮的镂着W花纹的咖啡杯上,分外鲜明。吕芳也似乎察觉到吴振铎在注视她的手。
“这是我在苏北五七农场上的成绩。”吕芳伸出了她那只有手,自己观赏着似的。
“你到苏北去过了么?”
“在徐州附近劳动了两年,那是文革后期了。”
“从前我跟父亲到过盐城,那个地方苦得很呢。”
“现在还是一样苦,我们那个农场漫山遍野的杂草,人那么高。有一种荆棘,顶可怕!开一团团白花的,结的果实爆开来,一球球的硬刺。我们天天要去拔野草,而且不许带工具,拢下来,个个一双手都是血淋淋的,扎满了刺,那些刺扎进肉里,又痛又胀。晚上在灯下,我们便用针一根根挑出来。我这只手指甲里插进了几根,没有挑干净,中毒化脓,两只手指肿得像茄子,又乌又亮——只好将指甲拔掉,把脓挤出来——”
“吕芳——”
吴振铎伸出手去,一半又缩了回来,吕芳从前那双手,十指修长,在钢琴键盘上飞跃着,婀娜中又带着刚劲。吕芳很得意,手一按下去,便是八个音阶。那次在卡乃基礼堂中,萧邦逝世百周年比赛会上,吕芳穿着一袭宝蓝的长裙,一头乌浓的长发,那首《英雄波兰舞曲》一奏完,双手潇洒地一扬,台下喝彩的声音,直持续了几分钟,台上那只最大的花篮便是他送的,有成百朵的白菊花。吕芳一向大方洒脱,两人亲呢也不会忸怩作态。周末他有时请她出去,到Latin
Quarter去跳舞,握着她的手,也只是轻轻的,生怕亵渎了她。他对吕芳的情感、爱慕中,总有那么一份尊敬。
“吕芳,”吴振铎望着吕芳,声音微微颤抖地叫道,“有时我想到你和高宗汉,刘伟几个人,就不禁佩服你们,你们到底都回去了,无论怎么说,还是替国家尽了一份力。”
“高宗汉么?”吕芳又拣了一块饼干,嚼了两口。
“你们回去还常在一起么?”
“没有,”吕芳摇了摇头,“他给分派到北京,那么多年,我只见过他一次。”
“哦?”
“那还是六六年,文革刚开始,我给送到北京社会主义学院去学习。有一天,在会堂里,却碰见了高宗汉。我们两人呆了半天,站在那里互相干瞪眼,后来我们没有招呼便分手了。那里人多分子复杂,给送去,已经不是什么好事了,何必还给对方添麻烦?许多年没见到他,他一头头发倒白光了。”
“高宗汉,他回去造了铁路没有?他一直要替中国造一条铁路通到新疆去的。”
“通新疆的铁路倒是老早造好了,可是哪里有他的份?”吕芳笑叹道,“他回去没有多久便挂上了耳朵。”
“挂耳朵?”
“这是我们里头的话!”吕芳笑了起来,“就是你的档案里,思想栏上给打上了问号——”吕芳用手划了一个耳朵问号,“你晓得的,高宗汉是个大炮,他老先生一跑回去,就东批评,西批评,又说里面的人造铁路方法落后,浪费材料,这样那样,你说多么遭忌?有一阵子,国内真的有计划造铁路通新疆了,老高兴奋得了不得,到处向人打听造路的蓝图。他在朋友家里,碰见了一个他们铁道部的工程师,还是个清华毕业生,大概是参加筑路计划的,他兴冲冲向人家盘问了一夜。那个人写了封信,密告到他组织里。那条铁路,通西伯利亚,与国防有关,一个留美学生,查问得那么详细,居心何在?就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