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作品精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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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谁?玫宝,佛兰克辛那屈?我也最讨厌他,瘦皮猴,丑男人!”
“你们两个别说得这样难听,他的戏演得可真不坏啊!”
“算了罢,演得再好我也不爱看,一张脸瘦得只剩下三个指拇宽。”
“喂,你们只顾聊天,该谁攻牌啦?”
“轮到我攻——依我说汤尼寇蒂斯长得倒很漂亮。”
“嘘——瘟生!油头粉面,我最看不得没有男人气的男人。”
“Trump!”
“喔唷,我没算到你还有一张王牌呢。”
“Dewn多少?”
“四付。”
吕仲卿将椅子慢慢往外挪,移到玫宝身后不远的角落中去,灯光照不到那一角,吕仲卿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他用手把额头上沁出来的汗丝拭掉,他觉得两腮还是滚烫的,脸上的红晕大概还没有完全消退。他注视着玫宝的背影,玫宝身上那件皱绸的红长裙一动就发出窸窣的碎响,每响一下,吕仲卿不由得心中一缩。他生怕玫宝再回过头来,他晓得如果玫宝看见他还在她身后那样呆坐着,一定会把他赶开的。玫宝说过男人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可是他什么都摔不开,玫宝说他是削肩膀,承不起东西,最没出息,他不在乎玫宝说这些话,只要玫宝肯要他,不把他撵开,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愈是惧畏玫宝,他愈是想亲近她,他对女人那股莫明其妙的惧畏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他记得有一次姆妈出去吃酒,把他交给丫头荷花。那晚是个七月的大热天,荷花在厨房里洗澡,吕仲卿闯了进去。里面水气迷檬,荷花赤了身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捧着自己肥大的奶子,用嘴吸吮着。荷花看见他闯进来,愣愣的瞪着他,忽然间笑得很邪的一把捉住他的手,把他拖过去。他吓得喊不出声音来,他看见荷花全身白胖得可怕,头发全跌到胸前,肥大的臀部,高高的翘起,荷花一脸醉红,抓住他的手揿到她的臀部上,在他耳边喃喃的说着:“你摸摸看——你摸摸看——”他拼命的挣脱了手,跑回房中跪到姆妈床前,浑身不停的颤抖起来。
自从那晚以后,他再也不肯离开姆妈的床单独睡觉了,一连好几夜,他总做着同一个恶梦,梦见他的手被人捉住揿到一个痴白肥大的女人臀部上。他踢着,喊着,总也挣扎不开,他抱着姆妈的手膀,全身直冒冷汗,自此以后,他见了女人就想躲,躲到姆妈怀里去。他老觉得好像有人牵着他的手去摸女人的臀部似的。那晚他触着荷花身体时那股腻滑痒麻的感觉,老是留在他的指尖上。直到他十六岁娶媳妇的那一晚他才离开姆妈的床。可是那一次的婚姻并不成功,他还没等到揭开新媳妇的头盖,就跑回到姆妈房中,抵死也不肯进新房了,他受不住那个奇怪念头的诱惑,他看见新媳妇娘,他就觉得有人在把他的手从裤袋里扯出来,拖往新媳妇娘去似的。只有躲在姆妈的怀里的时候,他才感到最舒适,最安全。
姆妈过世后,他找到了玫宝。玫宝能给他同样的安全感,他看见玫宝丰腴的手膀及浑圆的颈项,就禁不住想像他小时候躲在姆妈怀里那样偎在玫宝身上。只要玫宝朝他笑一下,他就会觉得从心窝子里暖了出未。可是他不敢亲近玫宝,他只有暗暗的眷恋着她。
前天晚上有月亮,他从上铺爬了下来,月光下,玫宝露在毛毯外的膀子显出了一抹葱绿的腻光,吕仲卿蹲在床边,悄悄的看着她,不知不觉的,他把头挤了过去偎在玫宝的膀子上。等到玫宝醒来发觉他蹲在床前时,立刻把他推开狠狠的骂了他一顿,她尖叫着啐他道:“下流!下流!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下流的男人——”
“哎呀,可了不得!一定是咖啡煮焦了。”玫宝陡然间推开椅子跳了起来。客厅里弥漫着焦咖啡的浓香。玫宝看见吕仲卿缩在客厅的角落里,立刻气冲冲的跑过去指着他喊道:“你们看看,咖啡烧得一塌糊涂,他却坐在那儿发傻。你难道是死人哪!咖啡香得刺鼻子了,你也不会去替我看看。”
吕仲卿一脸涨红,迟疑的站了起来,吞吞吐吐的说道:“我——我这就去替你去把咖啡端来。”
玫宝把牌摔到桌上摆摆手阻住他道:
“算了,算了,你这种人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情来?”说着一径走过去把电炉上的咖啡壶拿了起来。吕仲卿站在客厅中央,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看见粉红色灯光下的三位女人都咧开擦着口红的嘴向着他,他盯着一只枯黑的手上那粒闪着紫光的蓝宝石喃喃的说道:
“真抱歉,我——我——没在意——咖啡煮焦了——”
三个女人都一齐哄笑起来,玫宝的对手朝着玫宝叫道:
“玫宝呀,你的先生真有意思。”
玫宝端着咖啡走过来,擦过吕仲卿身旁对他冷冷的说道:
“你趁早替我走开点,我看见你就一肚气。痴不痴,呆不呆的,四十靠边的人了,就没做出过一件叫人看着爽眼的事情来,整天只会跟着人穷磨,你为什么不学别人的先生,自己出去逛逛街,看场电影去呀?”
三个女人笑成了一团,有一个喘着气叫道:
“玫宝呀,你真要不得,把你先生说成那个样子,我觉得你先生怪好玩的。”
吕仲卿感到头有点晕,眼睛迷迷檬檬的,整个客厅都浮在一圈粉红色的光晕中一般。他趔趔趄趄退到了卧房中。里面几个太太的小女孩子正在学跳水手舞,收音机里播着普里士莱唱的《不要那样残忍》,声音颤抖而急切。几个女孩子看见吕仲卿闯了进来,都发出了一声尖叫,一窝蜂撞进吕仲卿的怀里,把他推出房门叫道:
“吕伯伯不要来捣蛋,吕伯伯快点出去。”
吕仲卿跌撞出来,结结巴巴的说道:
“乖乖,吕伯伯想问你们要不要吃点心,吕伯伯想——”
外面玫宝拍着桌子大叫道:
“你不要去搅她们好不好?你为什么不出去,要死赖在家甲呢!”
“玫宝,别去管你先生,让我们打牌。”
“不行,我一定要他出去,他在这里,我玩都玩不痛快。”
“算了罢,你先生在这里并不碍事啊。”
“不,不,我要他出去。出去啊,听到没有你替我快点走!”
湿雾像一面面沾了露水的珠网,一层又一层的罩到了吕仲卿的脸上,吕仲卿的双手往裤袋里愈插愈深,手掌心流出来的汗水,沁湿了他的裤袋。新生戏院最后一场戏散了,一大群人涌到街心,向四面散去,霉红色的水雾裹住了他们的头部,吕仲卿看见有几个穿着艳色旗袍的身躯在雾影里晃动着。他不自主的往灯柱后面退去,将额头紧紧的抵在铁柱上。他的心开始像擂鼓一般,一下一下沉重的敲了起来。那股奇怪的欲望在他胸中,愈翻愈急,慢慢升高胀大,他又觉得有人从他的裤袋中把他的手往外拉扯了。“玫宝——”他咽呜的低喊着,他耳朵里仿佛响着玫宝尖叫的声音:“下流!下流!”
暖雾如同千千万万只软绵绵的小手指,不停的在吕仲卿的头发上颈子上轻轻撩拨着。笃,笃,笃,一阵高跟鞋的声音,朝灯柱这边走了过来。吕仲卿紧握着拳,手指甲抠进了掌心,一阵刺痛钻入他的心房,他咬着牙齿,下巴颏不停的抖动着。雾里现出了一个紫色的身影,朝他愈逼愈近,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昏眩,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缕极细微,极熟悉的声音,邪邪的召唤他道:“你摸摸看——你摸摸看!”那个穿着紫缎旗袍的身躯从他身旁摇曳着走了过去,高跟鞋沉笃的踏在水泥地上,臀部的地方箍得发出了一团紫色的亮光,吕仲卿陡然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插在裤袋里的手猛拔了出来,他朝着那团紫光踉跄的奔了过去。
一阵女人失惊的尖叫把行人统统集中过来。吕仲卿见霉红色的湿雾中人影憧憧,从四面八方朝他围拢,人声哄隆哄隆,好像雾里发出来的哑雷一般,他张着口,拼命的在吸气,他觉得胸口被塞住了似的,他看见许多人头在他面前摇晃着。一对对眼睛朝他冷冷的瞪着。他感到非常疲倦,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想蜷着身子,躺到地上去。他听到一阵女人尖锐的咒骂声。他觉得衣领手臂都被人钳住了。他没有挣扎,任凭别人推来扯去。突然他觉得口角上起了一阵剧痛,一只粗壮的手在他颊上狠命的批打起来,他失去了重心,倒在别人的身上。
吕仲卿回家的时候,牌局早已散了。全屋漆黑,他摸索着进了卧房,玫宝已经安睡了。他脱去鞋子,赤着足,悄悄的爬到上铺,钻进自己的毛毯中去。这晚吕仲卿睡得十分安稳,他把玫宝挂在床头的浴衣拿上去拥在胸前一块儿睡。浴衣上幽幽的散着“柔情之夜”的浓香,合着他嘴角上流出来血的甜腥,一阵阵薰到他面上来。他感到喝醉了一般,脑门昏陶陶的。在睡梦中他像满足了的婴儿一样,天真的咧开嘴笑了起来。他好像觉得自己的头枕到了玫宝的膀子上,一双手却舒舒服服的藏进了裤袋里。
骨灰
父亲的骨灰终于有了下落。一九七八年哥哥摘掉帽子从黑龙江返回上海,便开始四处打听,寻找父亲的遗骸了。他曾经数度到崇明岛去查询,可是不得要领,那边劳改农场的领导已经换过几任,下面的人也不甚清楚有过罗任平这样一个人。“文革”期间,从上海下放到崇明岛劳改的知识分子,数以千百计,父亲在交通大学执教,虽然资格很老,但只是一个普通数学教授,还称不上“反动学术权威”。他在崇明岛上的生死下落,自然少有人去理会。那个年代,劳改场上倒毙一两个年迈体衰的知识分子,大概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哥哥奔走年余,父亲的骨灰下落,始终石沉大海。父亲在崇明岛上劳改了八年,是一九七六年初去世的,离“四人帮”倒台,只差几个月的光景。哥哥信上说,按规定,骨灰保存,时限是三年;三年一过,无人认领,便会处理掉,因此他焦急万分,生怕年限一到,父亲的骨灰流离失所,那么便永无安葬之日了。未料到今年秋天,突然间,峰回路转,交通大学竟主动出面,协助哥哥到崇明岛追查出父亲遗骸的所在。哥哥把父亲的骨灰,迎回上海家中,马上打了一个电话到纽约给我,电话中他很激动,他说交大预备替父亲开追悼会,为他平反,恢复名誉,并且特地邀请我到上海去参加,这,都得感谢美国福斯特惠勒公司。今年六月福斯特惠勒与中国工业部签定了一项合同,卖给北京第一机械厂一批巨型涡轮,这批交易价值三千多万美金,是公司打开中国市场的第一炮,因此分外重视,特别派我率领一个五人工程师团,赴北京训练第一机械厂的技术人员。工业部的接待事项筹划得异常周到,连我们上海徐家汇的老房子也派人去赶着粉刷油漆了一番,并且还新装上电话,以便我到上海参加父亲的追悼会时,可以住在家中,与哥哥团聚。不消说,父亲的追悼会,一定也是细心安排的了。
一九四九年春天,上海时局吃紧,父亲命母亲携带我跟随大伯一家先到台湾,他自己与哥哥暂留上海,等待学期结束,再南下与我们会合。不料父亲这一个决定,使得我们一家人,从此分隔海峡两岸,悠悠三十年,再也未能团聚,母亲在台湾渡过了她黯淡的下半生,从她常年悒郁的眼神以及无奈的喟叹中,我深深地感觉到她对父亲那份无穷无尽的思念。最后母亲缠绵病床,临终时她满怀憾恨,叹息道:“齐生,我见不到你爹爹了。”她嘱咐我,日后无论如何,要设法与父亲取得联系。
一九六五年我来美国留学,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工程博士,第一件事就是托香港一位亲戚,辗转与父亲联络上,透过亲戚的传递,我与父亲开始通信。我们只通了六封,便突然中断,因为“文革”爆发了。从此,我也就失去了父亲的音讯,哥哥信上说,父亲是因为受了“海外关系”的连累,被打为“反革命分子”的,而我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