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作品精选-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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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enue的张家买进两百股,他们又赚一大笔了,张家总是行财道——噢,好香的牛尾汤!”伟成丢下报纸,凑近那盆牛尾汤嗅了一下。
“我不要吃牛尾汤!”宝莉走进来嚷道。
“宝莉,小孩子什么都应该学着吃才不挑嘴。”依萍说道。依萍记得小时候她不吃苦瓜,母亲特地每天烧苦瓜,训练到她吃习惯为止。
“我不要吃牛尾汤!”宝莉坐在椅子上大声嚷道。
“好啦,好啦,宝贝女儿,我们这里是民主国家,讲个人自由,好不好?你不要吃牛尾汤可以不吃,我给你开一瓶可口可乐。”伟成拿了一只大玻璃杯倒满一杯可口可乐给宝莉。
“宝莉,你今天在学校里做了些什么?讲给爸爸听。”
“早上我们班举行加法比赛。”
“你得第几名?”
“第一名!”宝莉很自得的说道。
“真的?”伟成也跟着得意起来,伟成一直说宝莉有科学头脑,将来会成数学女博士。“明天爸爸进城给你买奖品去。”
“我们今天还做了情人节的红心卡片。”宝莉腼腆的说道。
“哟,谁是你的情人啦?”
“我不讲!”
“胖子大卫?”
“才不是!”
“妈妈知道,”依萍插嘴笑着说道:“是不是你爸爸?”
宝莉红了脸,扭瘪着大嘴巴,两只精灵的乌眼珠发着兴奋的光彩,伟成放声朗笑起来,捧起宝莉的脸腮用力亲了一下。
“爸爸是你的大情人,你是爸爸的小情人,对吗,宝贝女儿?”
“宝莉,”依萍突然问道:“Lolita的妈妈下午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学校里用手扯Lolita的头发,把她扯哭了,你为什么那样做呢?”
“啊,Lolita是头脏猪!”宝莉咬着牙齿叫道。
“宝莉,不许这样叫你的同学。你怎么可以扯别人头发呢?”
“她说我是中国人!”宝莉突然两腮绯红的说道。
“宝莉,”依萍放下筷子,压平了声音说道:“Lolita说得对,你本来是中国人。”
“我说我是美国人,Lolita说我扯谎,她叫我Chinaman。”
“听着,宝莉,你生在美国,是美国的公民,但是爸爸和我都是中国人,所以生下你也是中国人。”
“我不是中国人!”宝莉大声叫道。
“宝莉,不许这样胡闹,你看看,我们的头发和皮肤的颜色都和美国人不同。爸爸、你,我——我们都是中国人。”
“我没有扯谎!Lolita扯谎。我不是中国人!我不是中国人!”宝莉尖叫起来,两足用力蹬地。
“宝莉——”依萍的声音颤抖起来,“你再这样胡闹,我不许你吃饭。”
“Rose,我想我们吃完饭再慢慢教导宝莉。”伟成站起来走向宝莉,想抚慰她几句,依萍倏地立起来,抢先一步走到宝莉跟前,捉住宝莉双手,把宝莉从椅子上提起来。
“不行,我现在就要教导她。我要宝莉永远牢记住她是一个中国人。宝莉听着,你跟着我说:‘我是一个中国人’。”
“不!我不是中国人!”宝莉双足一面踢蹬,身体扭曲着拼命挣扎,依萍苍白的脸,用颤抖的声音厉声喝道:
“我一定要你跟着我说:我——是——一——个——中——国——人——”
“我不是中国人!我不是中国人!”宝莉倔强的尖叫起来。依萍松了一只手在宝莉脸上重重的打了一下耳光。宝莉惊叫了一声,接着跳着大哭起来。依莉正要举手打宝莉第二下时,伟成隔开了依萍的手臂,把宝莉从依萍手中解开。依萍松了手,晃了两晃,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她伏在水槽上,把刚才喝下的牛尾汤都呕吐了出来。
过了一阵子,当伟成扶着依萍躺到卧房的床上时,伟成坐在依萍身边低声的对她说道:
“孩子是要教的,但不是这般教法。宝莉才八岁,她哪里懂着什么中国人美国人的分别呢?学校里她的同学都是美国人,她当然也以为她应该是美国人了。Rose,说老实话,其实宝莉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大了以后,一切的生活习惯都美国化了。如果她愈能适应环境,她就愈快乐,你怕孩子变成美国人,因为你自己不愿变成美国人,这是你自己有心病,把你这种心病传给孩子是不公平的。你总愿意宝莉长大成为一个心理健全能适应环境的人,对吗?得啦,别太冲动了。我去拿粒镇静剂给你,吃了好好睡一觉。”
伟成倒了杯水给依萍,让她服了一粒poz。然后熄了灯,虚掩上门,走了出去。依萍躺在黑暗中,全身虚脱了一般,动弹不得。一阵冰凉的、激动过后的泪水,开始从她眼角慢慢淌了下来,从门缝间,依萍隐约还可听到伟成和宝莉讲话的声音。
“妈妈坏!妈妈坏!”
“嘘,妈妈睡觉了,别张声。八点钟啦,电视电影快开始了。”
不到片刻,电视机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开头又是那天天日日都在唱个不休的Winston香烟广告:
Winston tastes good,Like a cigarette should!
一九六四年十月《现代文学》第二十二期
藏在裤袋里的手
入夜以后,雾愈来愈浓,酝酿了三四天,雨还是下不畅快。到了晚上,空气里的水分通通挤了出来,凝成一团团软瘩瘩的水雾,挂在半空中,又湿又重,经过霓虹灯一照,西门町的上空变成了一大片潮湿的霉红色。
吕仲卿倚在新生戏院对面的一根铁灯柱下,望着戏院的广告牌在发呆,新生正在放映《流浪者》,广告牌上画着安妮麦兰妮及珍妮伍华的像,湿雾从吕仲卿的头顶慢慢滑进他的颈子里
,他感到一阵奇痒,又温又黏,痒得他全身直冒鸡皮疙瘩。这是一个回潮的三月天,他觉得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是腻泾腻泾的。他没有掏出手帕来揩去颈背上的径气,他的两只手深深的插在裤袋里,手掌心不停的在发汗,每逢星期六的晚上,他挨玫宝赶出来以后,总要忍受这一阵挣扎的痛苦。那一股奇怪的欲望,不自主的会在他心中翻腾起来。一定到大街上,他就把双手插进了裤袋里,街上的人愈多,他的手藏得愈严紧。他挣扎着想避开街上的人群,可是那一股欲望却像炼火一般;愈烧愈辣毒,他感到脑门热胀得快要炸开了似的,脚下却虚弱得不能移动。他把面颊贴在冰凉的铁柱上,含糊的叫着:“玫宝,嗳,玫宝……”在迷檬的雾气里,他看见广告牌上安妮麦兰妮伸着一双胖手拼命地在乱抓;珍妮伍华咧着嘴,一头乱发,像丛枯白的稻草。
玫宝喜欢打桥牌,这晚她又约了银行里几位太太到家里来斗牌。吕仲卿对于桥牌一窍不通,四门子花色,他老搞不清楚。可是他却渴望着这晚的来临,因为只有在打牌的时候
,吕仲卿才有机会跟玫宝亲近,他可以乘她在牌桌上聚精会神的当儿,端张椅子,挨着她身后,悄悄的坐下来。
这晚玫宝穿了一袭深玫瑰红的洋装,圆领短袖,在粉红色的座灯下,整个人好像溶化了一般,全身圆熟得散出浓郁的香味来
,吕仲卿坐在她身后,一直瞅着她浑圆的颈项在出神。不晓得有过多少次,他想在她润滑的颈脖上亲一下,可是他总也没敢这样做。尤其当玫宝晚上卸装,坐在梳妆台前把头发刷上去的时候,吕仲卿看见她的项背完全露在灯光下,他就禁不住朝她慢慢的走了过去。可是他还没有挨近她身边,玫宝就会倏的一下转过身来,把刷子丢到台上,冷冰冰的截住他道:
“干吗?干吗?你又想做什么啦?”
吕仲卿当时真恨不得回头就溜,可是他的脚却生了根一般,一脸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知道玫宝嫌着他,他一点也不怪玫宝。玫宝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处处要强。可是他却不行,他什么也不行。他站在她面前,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他站着比玫宝还要矮半截,一身瘦得皮包骨,眉眼嘴角总是那么低垂着,玫宝老说他笑起来也是一副哭像。他不怪玫宝,他自己也厌恶着自己,他在玫宝面前总想装着很开心很坦然的样子,但是只要玫宝朝他多望一眼,他就不自主的扯手扯脚,一会儿摸摸领带,一会儿掸掸衣角,好像全身爬满了蚂蚁似的,直到玫宝不耐烦骂起他来:
“别那么神经兮兮好不好?弄得我周身都不自在了!”
可是没有办法,他天生来就是那么一个神经质的人,玫宝骂了他,他只有感到歉然,老惹玫宝生气,无论玫宝对他怎么难堪,他总默默的忍着。他就是离不开玫宝,半步也离不开她,他们结婚没有多久,玫宝就吵着要分房睡,常常半夜里,玫宝尖叫着把枕头塞到他手里,把他推出房门外,啐着他嚷道:
“我受不了你这副窝囊样子,你懂不懂?我看见你就心里头发紧。”
可是他实在离不开玫宝,他百般央着玫宝让他跟她在一起。玫宝在房中置了一铺架床,她让吕仲卿睡上铺,她自己睡下铺,她说这样他总不至于半夜里爬下来扰她了。吕仲卿睡在上铺觉得很满足,虽然每晚爬上去有点吃力,可是他睡得倒还安稳,蜷在被窝里,他感到玫宝离得他很近,有时他闭着气,静听玫宝均匀的呼吸声,他忍不住轻轻的唤一声:
“嗳,玫宝——”
“哈哈,你这张老K到底让我挤下来了吧?”玫宝眉飞色舞的伸出手去把下家一张红心老K拈了过来,吕仲卿看见她滚圆白润的膀子上,泛着一层粉红色的光辉,他微眯着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玫宝的头发上幽幽的在散着一阵浓香。玫宝用的是一种叫做“柔情之夜”的法国香水,香水瓶子的形状是一个蔷蔽色的裸体女人。玫宝不在家的时候,吕仲卿老爱偷偷的去抚弄这瓶香水。他一闻到那股香味,心中就软得发暖。他会抱着玫宝的浴衣,把脸埋到玫宝的枕头上,拼命的嗅着,把浴衣的领口在他腮上来回的揉搓,浴衣及枕上都在散发“柔情之夜”,浓一阵,淡一阵,嗅着嗅着,忽然间,吕仲卿整个人都会瘫痪在玫宝的床上,痉挛的抽泣起来。
“Trump!”下家伸出一只黝黑的手,把玫宝的方块A扫了过去,瘦骨嶙峋的手指上,戴着一粒卵大的蓝宝石,紫光不停的闪耀着。
玫宝叫了一声哎哟,头往后一仰,发尖触着了吕仲卿的鼻子,吕仲卿猛吃一惊,赶忙退缩,将身子坐正,玫宝回头瞥见吕仲卿坐在她身后,把手中的牌放下,打量了他两眼,问道:
“你又呆坐在这里干什么了?”
吕仲卿觉得脸上一热,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识破了一般,搓着手,讪讪的答道:
“我——我在看你打牌呢。”
一说完这句话,吕仲卿就恨不得闭上眼睛,躲开玫宝的视线,他觉得玫宝两道闪烁的眼光,往他心中慢慢刺了进去似的。
“看我打牌?哈!”玫宝忽然尖叫起来,当着人的时候,玫宝总喜欢跟他过不去,她拿起一张梅花十送到吕仲卿面前带着威胁性的口吻问道:
“这叫什么花头?你倒说说看。”
吕仲卿感到有点眼花,牌上的梅花,一朵朵在打转子,他闻到玫宝的指尖发出了一丝“柔情之夜”的香味来。
“说呀,你不是说在看我打牌吗?连花色都认不清楚?”玫宝把牌愈来愈逼近吕仲卿,他看见她的嘴角似笑非笑的翘着,两只耳坠子不停的晃动。另外三位太太都放下了牌,抱着手,在等待着,吕仲卿觉得脸上烧得滚烫。
“说呀!说呀!说呀!”玫宝一直催促着。吕仲卿朝她眨了一眨眼睛,嘴唇抖动了好一会,却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玫宝的对家放声笑了起来,一身翠绿色的绒旗袍痉挛的扭动着,于是四个女人都一齐着了魔一般的狂笑起来。玫宝手里不停的摇动那张梅花十,喘着气叫道:
“说出来啊!这叫什么?这叫什么哪?”
吕仲卿干咳了几声,瘦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做出了一个僵僵的笑容,他也想随着她们笑一下,可是他笑不出声音来。他觉得一阵接着一阵的热流,直往他脸上涌来,他知道自己又在脸红了,而且一定还红得非常滑稽。他不由自主的将椅子朝外面挪了一下,移出了粉红色的光圈外。桌子上又恢复了牌局,玫宝的手灵活的洗着牌,金色的扑克一张张在跳跃。她的一举一动吕仲卿都默默的注视着,他的眼光跟着她丰腴的手膀一上一下的眨动,他心里也跟着一阵紧一阵松,忽儿沁甜,忽儿溜酸的搅动着。
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原故,他从小对女人就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他惧畏她们。他见了女人,就禁不住红脸,周身别扭。但是他又喜欢跟她们在一起,悄悄的,远远的看着她们。他小时候整天都缠着姆妈及荷花两个人。他是姆妈的独生子,无论姆妈到哪里,他都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