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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斯普特尼克恋人-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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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块镜片隔开罢了。但我无论如何都穿不过那一玻璃之隔,永远。”
敏轻咬指甲。
“当然这永远不能对任何人说,是吧?我们说不定迟早有一天在哪里相会,重新合为一
体。但这里边剩有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那就是我已经无法判断镜子哪一侧的形象是我这个
人的真实面目。比如说,所谓真正的我是接受菲尔迪纳德的我呢,还是厌恶菲尔迪纳德的我
呢?我没有信心能再一次吞下这种混沌。”

暑假结束后敏也没返回学校,她中止了留学,直接返回日本。手指再末碰过键盘。产生
音乐的动力已离她而去。翌年父亲病故,她接手经营公司。

“不能弹钢琴对我确是精神打击,但并不觉得惋惜。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迟早会这
样。弹也好不弹也好,”说到这里,敏淡然一笑,“反正这个世界到处是钢琴手。世界上若
有二十个第一线拔尖钢琴手,也就基本够用了。去唱片店随便查找一下——《华伦斯坦》
(译注: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C 大调奏鸣曲OP.53。)也好《克莱斯勒曲集》(译注:舒
曼的钢琴幻想曲,C 大调幻想曲OP.16。)也好什么都好——你就明白了,一来古典音乐曲
目有限,二来CD架也有限。对于世界音乐产业来说,第一线有二十名一流钢琴手足矣。我消
失了谁也不受影响。”
敏在眼前摊开十指,又翻过来,反复几次,似乎在重新确认记忆。
“来法国差不多一年的时候,我发觉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功底显然不如我而又没有我
勤奋的人,却比我更能深深打动听众的心。参加音乐比赛也次次都在最后阶段败在那些人手
下。最初我以为哪里出了错,但同样情况一再出现。这弄得我焦躁不安,甚至气恼起来,认
为这不公正。后来我慢慢看出来了:我身上缺少什么,缺少某种宝贵东西。怎么说好呢,大
约是演奏感人音乐所必不可少的作为人的深度吧。在日本时我没觉察到。在日本我没败给任
何人,也没时间对自己的演奏产生疑问。但巴黎有很多才华出众的人,在他们的包围中我终
于明白过来,明明白白,就好像太阳升高、地面雾霭散尽一样。”
敏喟然叹息,抬起脸微微一笑。
“我从小就喜欢为自己——同周围无关——制定个人守则,按守则行事。自立心强,一
丝不苟。我生在日本,上日本的学校,同日本朋友交往。所以尽管心情上完全是日本人,但
国籍上仍是外国人。对我来说,日本这个国家在技术意义上终归属于外国。父母并不啰啰嗦
嗦瞎说什么,但有一点从小就往我脑袋里灌输——‘在这里你是外国人!’于是我开始认
为,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必须尽最大努力让自己变成强者。”
敏以沉稳的语声继续道:
“变强本身并不是坏事,当然。但如今想来,我太习惯于自己是强者这点了,而不想去
理解众多的弱者。太习惯于健康了,而不想去理解不巧不健康的人的痛苦。每当见到凡事焦
头烂额走投无路的人,就认为无非是其本人努力不够造成的,将常发牢骚的人基本看成是懒
汉。当时我的人生观,虽然牢固而又讲究实际,但缺乏广博的温情与爱心,而周围没有任何
人提醒我注意我这一点。
“十七岁时不再是处女了,那以后同数量决不算少的人睡过。男朋友也很多。一旦闹成
那种气氛,同不怎么熟悉的人睡觉的时候也是有的。但一次也没爱过——打心眼里爱过——
哪个人。老实说,没有那个闲工夫。总之满脑袋都是当一流钢琴手的念头,绕道和顺路之类
从没考虑过。而意识到自己的空白——缺少什么的空白时,早已经晚了。”
她再次在眼前摊开双手,沉思片刻。
“在这个意义上,十四年前在瑞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某种意义上或许是我本身制
造出来的,我时常这样想。”

二十九岁时敏结婚了。她全然感觉不到性欲。自瑞土事件以来,她不能同任何人发生肉
体关系。她身上有什么永远消失了。她向他说了这一点,没有隐瞒。告诉他因此自己不能同
任何人结婚。但他爱敏,即使不能有肉体关系,可能的话也还是想同她分担人生。敏找不出
理由拒绝这一提议。敏从小就认识他,对他始终怀有不急不火的好感。什么形式另当别论,
作为共同生活的伴侣,除了他还真想不出别人。而且就现实情况说来,结婚这一形式在公司
经营方面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敏说:
“虽然同丈夫只是周末见面,但基本上相处得不错。我们像朋友一样要好,可以作为生
活伴侣共度愉快时光。有很多话说,人品上也相互信赖。至于他是在哪里怎样处理性需求
的,我自是不晓得,但那对我并不成问题。反正我们之间是没有性关系,相互接触身体都没
有。是觉得对不起他,可我不愿碰他的身体,只是不愿意碰。”
敏说累了,双手静静地捂住脸。窗外已经大亮。
“我曾经活过,现在也这样活着,切切实实在跟你面对面说话。但这里的我不是真正的
我。你所看见的,不过是以往的我的影子而已。你真正地活着,而我不是。这么跟你说话,
传来我耳朵里的也不过是自己语音的空洞的回响罢了。”
我默默地搂住敏的肩。我找不出应说的话语,一动不动地久久搂着她的肩。
我爱敏,不用说,是爱这一侧的敏。但也同样爱位于那一侧的敏。这种感觉很强烈。每
当想起这点,我身上就感到有一种自己本身被分割开来的“吱吱”声。敏的被分割就好像是
作为我的被分割而投影、而降临下来的。我实在是无可选择。
此外还有一个疑问:假如敏现在所在的这一侧不是本来的实像世界的话(即这一侧便是
那一侧的话),那么,如此同时被紧密地包含于此、存在于此的这个我又到底是什么呢?
   
   
… … … …THE END… … …
第十三章
… … … … …村上春树… … …
两个文件我分别看了两遍。第一遍看得快,第二遍很慢,每个细小部分都不放过,我将
其深深印入脑海。两个都无疑是堇写下的,字里行间处处可找见唯独她才使用的富于个性特
征的词句和表达方式。其中荡漾的氛围同堇以往的多少有所不同,有一种她以前文章中没有
的自控,一种后退一步的视线,但出自她笔下这一点则毋庸置疑。
迟疑片刻,我把这张软盘放进自己拎包的隔袋里。倘堇顺利返回,放回原处即可。问题
是她不回来时怎么办。那时势必有人整理她的东西,发现这张软盘。无论如何,我不想让软
盘里的文章暴露在他人眼前。

看罢堇的文章,我无法在房间里老实待下去了。我换上新衬衫,离开别墅,走下石阶,
来到镇里。我在港口前面一家银行将旅行支票兑换出一百美元,去书报摊买了一份四开英文
报纸,在咖啡馆的阳伞下看了起来。我招呼昏昏欲睡的男侍,要了柠檬水和奶酪烤面包片,
他用短铅笔慢慢写在订单上。男待那白衬衫的背部渗出一大片汗渍,形状极有现实感,仿佛
在申诉什么。
半机械地大致看罢报纸,我转而呆呆打量午后港口的景致。一只瘦瘦的黑狗不知从哪里
跑来,“哼哧哼哧”来我脚前嗅了嗅,然后像对一切都了无兴趣,跑走不见了。人们在各自
的场所打发慵懒的下午。多少算是真正动弹的仅有咖啡馆的男侍和狗,但两者也不知什么时
候停顿下来了。书报摊刚才卖给我报纸的老人在阳伞下的一把椅子上大大地叉开双腿睡了过
去。广场正中那位被穿刺而死的英雄的铜像,一如既往地任凭日光晒着脊背,毫无怨言。

我用冰镇柠檬水冷却手心和额头,开始思索堇的文章同她的失踪之间或许存在的关联
性。
堇远离写作已有很长时间了。自从婚宴上遇到敏以来,她就失去了写作欲望。然而她居
然在这希腊海岛上几乎同时写了这两篇文章。就算写的速度再快,写出这许多篇幅也是需要
集中相当时间和精力的——有什么东西强烈刺激了堇,使她爬起来坐在桌前。
而那究竟是什么呢?再缩小焦距,两篇文章之间假如有交叉主题的话,那到底是什么
呢?我扬起脸,望着码头上蹲成一排的海鸟沉思起来。
可这世界也太热了,没办法思考复杂事物。何况我已心乱如麻,一身疲惫。但我仍力图
重新整编残兵败将——一无战鼓二元号角,将残存的注意力收归在一处。我端正意识的姿
势,继续思考。
“较之别人脑袋思考的大,自己脑袋里思考的小更重要。”我低声说出口来。这是我经
常在教室里说给孩子们听的。果真如此吗?嘴上说来容易。其实哪怕事情再小,用自己的脑
袋思考起来也是十分艰巨的。或者不如说事情越小,用自己的脑袋思考越困难,尤其是在远
离自己擅长领域的情况下。
堇的梦。敏的分裂。

两个不同的世界:良久,我忽然想道。而这正是两个“文件”的共通要素。

(文件1)
这里主要讲的是堇那天夜里做的梦。她沿着长长的阶梯去见她死去的母亲,不料她赶到
时母亲已经遁往那一侧。而堇对此无能为力,以致在无处可去的塔尖被异界存在物所包围。
同一套数的梦境堇此前不知见过多少次。

(文件2)
这里写的是敏十四年前体验的匪夷所思的事件。敏在瑞士一座小镇游乐园的空中飞车里
被关了一个晚上,用望远镜窥看自己房间中的另一个自己。Doppelganger。(译注:德语
“分身、另一个自己”之意。)这一体验破坏了敏这个人(或使其破坏性表面化)。依敏本
人的说法,她被一面镜子隔成两个。堇说服了敏,促使她讲出,并将其整理成文。

两篇文章共通的主题,显然是“这一侧”同“另一侧”的关系,是二者的互换。想必是
这点引起了堇的关注,所以她才坐在桌前,花很长时间写下这许多文字。借用堇的说法,她
是想通过写下这些来思考什么。
男侍撤下烤面包片盘子,我请他再来一杯柠檬水,多加些冰。我吸一口端来的柠檬水,
再次用杯子冷却额头。

“假如敏不接受我怎么办?”堇在第一篇文章最后写道。“那样,我恐怕只有重新吞下
事实。必须流血。我必须磨快尖刀,刺入狗的喉咙。”
堇想表达什么呢?莫非暗示自杀?我不这么认为。我未能从中捕捉到死的气息。其中的
感觉是向前的,有一种将计就计的意志。狗也罢血也罢,终究不过是比喻——如同我在井头
公园长椅上向她说的那样。它意味着以巫咒形式赋予生命。我是作为比喻(使故事获得魔术
性的过程的比喻)来讲那个中国城门的。
必须从哪里刺入狗的喉咙。
哪里?
我的思考撞上硬壁,再也前进不得。
堇到底去什么地方了呢?她该去的场所在岛上什么地方呢?

堇掉入某个人迹罕至的井一般深的场所,在那里等人搭救——我怎么也无法把这样的图
像从脑袋里赶走。她大概受伤了,又饥又渴又孤单。想到这里,我心里难受得不行。
但是,警察们明确说过岛上一口井都不存在,也没听说镇郊有那样的洞穴。“岛非常非
常小,一个洞一口井,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他们说。想必那样。
我一狠心做了一个假设:
堇去那—侧了。
这样很多事情就不难解释。堇穿过镜子去那一侧了,恐怕到那一侧见敏去了。既然这一
侧的敏无法接受她,那么势必那样。不是吗?
她写道——我捋出记忆——“那么,我们怎样才能避免冲撞呢?理论上很简单,那就是
做梦,持续做梦。进入梦境再不出来,永远活在那里。”
疑问有一个,大大的疑问:如何才能去那里呢?
理论上很简单,但无法具体说明。
于是我折回原地。

我想东京,想我住的宿舍、我任职的学校,想我偷偷扔在火车站垃圾箱里的厨房生湿垃
圾。离开日本不过两天,感觉上却完全成了另一世界。还有一星期新学期就开始了。我想象
自己站在三十五名孩子面前的身姿。远远离开后,觉得自己职业性地向别人讲授什么这件事
似乎非常奇妙、非常悖乎事理,即便对方是十来岁的儿童。
我摘下太阳镜,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又戴上太阳镜,眼望海鸟。
我考虑堇,考虑搬家时在她身旁体验到的无可遏止的勃起。那是从未有过的急剧而坚硬
的勃起,就好像自己整个人都要胀裂似的。我那时是在想象中——大约是堇所说的“梦之世
界”——同她交合,但那感触在自己记忆中却比同其他女性的现实交合还要真切得多。
我用杯里剩下的柠檬水把口中存留的食物残渣冲下喉咙。

我重新返回“假设”,并试着把假设向前推进一步。堇在某处顺利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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