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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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住了,自己倒吓了一跳,连忙把在手里一看,敢则是书阁儿上摆的那个大玛瑙杯,里面还有些残酒。他笋里不知卯里,只道大爷吃醉了,向他飞过一觞来,叫他斟酒,只得举着那个酒杯送进屋里来。及至走到屋里,又见两位奶奶见他一齐站起来,说了那套话,他一时更摸不着头脑,便笑嘻嘻的道:“请示二位奶奶,再给爷满满的斟上这么一盅啊?”一句话,倒把金、玉两个问的笑将起来。
却说安公子原是个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才听了他姊妹那番话,一点便醒,心里早深以为然。只因话挤话,一时脸上转不开,才赌气摔那杯子。及至摔出去,早已自悔孟浪。见随缘儿媳妇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见他姊妹这一笑,他便也借此随着哈哈笑道:“那可来不得了!搁不住你再帮着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他拿开罢。”因合他姊妹说道:“你们的新令是行了,我的输酒也喝了,只差这今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约就行,也不过申明前令,咱们再喝两杯,到底得上屋里招呼招呼去。”金、玉姊妹见他把方才的话如云过天空,更不提起一字,脸上依旧一团和容悦色,二人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倒提起精神来,殷殷勤勤陪他谈笑了一阵。吃完了酒,收拾收拾,三个人便到了上房。
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里洗手。金、玉姊妹便在上屋坐谈,叫人张罗伺候晚饭。舅太太道:“今日是我的东儿,不用你们张罗。你们三个没过十二天呢,还家里吃你们的去罢。我这里有吃的,回来给你们送过去。”说话间,舅太太、亲家太太洗完了手,摆上饭来。他两个替舅太太张罗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吃饭。
一时饭罢,仍到上房。看看点灯,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来,一应女眷都迎着说笑。公子见这里没他的事,便出去应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处门户,嘱咐家人一番。进来,舅太太道:“你怎么又来了?俩外外姐才叫他们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都家去了。姑老爷、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应。你们那边,我请亲家太太先家去了。还有跟我的人在那里,老华、老戴我才也叫来嘱咐过了。你们早些关门睡觉。”公子答应着才回房来。
只见他姊妹两个也是才回家,都在堂屋里那张八仙桌子跟前坐着,等丫头舀水洗手,公子便凑到一处坐下。一时,柳条儿端了洗手水来,慌慌张张的问张姑娘道:“奶奶有甚么止疼的药没有?咱们内厨房的老尤擦刀来着,手上拉了个大口子,龇牙裂嘴的嚷疼,叫奴才合奶奶讨点儿甚么药上上。”何小姐便问:“拉的重吗?”他道:“挺长挺深的一个大口子,长血直流的呢!”何小姐便叫戴嬷嬷道:“你叫人把我那个零星箱子搭来,把那个药匣子拿出来。”一时搭来,拿钥匙开开,只见箱子里面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儿都有。何小姐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瓶儿来,倒了些红面子药,交给戴嬷嬷道:“给他撒在伤口上,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
随即收了那药,便向花铃儿说道:“你把这几个匣子留在外头罢。”
花铃儿答应着,一面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见里面有一个黑皮子圆筒儿,因道:“那是个甚么?”何小姐便拿过来递给他看。公子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是五寸来长一个铁筒儿,一头儿铸得严严的,那头儿却是五个眼儿,都有黄豆来大小,外面靠下半段有个铁机子。合张姑娘看了半日,认不出是个甚么用处来。
何小姐道:“这件东西叫作‘袖箭’。”公子道:“这怎么个射法呢?”他又从一个匣子里找出个包儿来,打开,里面包着三寸来长的一捆小箭儿,那箭头儿都是钝钢打就的,就如一个四楞子锥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才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拦道:“别着手,那箭头儿上有毒!”便拈着箭杆,下了五枝在那筒儿里,因说那箭的用法。原来那袖箭一筒可装五枝,先搬好机子,下上箭,一按那机子,中间那枝就出去了;那周围四个箭筒儿的夹空里还有四个漏子,再搬好机子,只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间那个筒儿来,可以接连不断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连珠箭”。当下何小姐说明这个原故,又道:“这箭射得到七八十步远,合我那把刀、那张弹弓,都是我自幼儿跟着父亲学会的。那两件东西我算都用着了,只这袖箭,我因他是个暗器伤人,不曾用过,如今也算无用之物了。”说着,才要收起来,公子道:“你把这个也留在外头,等闲了我弄几枝没头儿的箭试试看。”何小姐便叫人关好箱子,把那袖箭随手放在一个匣子里,都搬到东间去。
他三个人这里因这一副袖箭,便话里引话把旧事重提。张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无限惊心,何小姐便提起青云山的事怎的不堪回首,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风岗怎的绝处逢生,因说道:“彼时断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个人在这里无事消闲,挑灯夜话。”何小姐又提起他路上怎的梦见父母的前情,张姑娘又提起他前番怎的叩见公婆的旧事,一时三个人倒像是堂头大和尚重提作行脚时的风尘,翰林学士回想作秀才时的况味。真是一番清话,天上人间。
自来“寂寞恨更长,欢娱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钟已打过亥正。华嬷嬷过来说道:“不早了,交了二更这半天了。
南屋里亲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发人来问来着。要不爷、奶奶也早些歇着罢。”公子正谈得高兴,便道:“早呢,我们再坐坐儿。”华嬷嬷看了看他姊妹两个,也像不肯就睡的样子,无法,只得且由他们谈去。
书里交代过的,安老爷、安太太是个勤俭家风,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连他姊妹两个都有些流连长夜,不循常度起来?这其间有个原故。只因何玉凤、张金凤彼此性情相照,患难相扶,那种你怜我爱的光景,不同寻常姊妹。
何玉凤又是个阔落大方不为世态所拘的,见公子不曾守得那“书生不离学房”的常规,倒苦苦拘定这“新郎不离洞房”的俗论,他心下便觉得在这个妹子跟前有些过意不去。这日早上便推说是晚间要换换衣裳,那边新房里一通连,没个回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嘱咐张姑娘晚间请公子在西间去谈谈,就便在那边安歇,是个周旋妹子的意思。张金凤却又是个幽娴贞静不为私情所累的,想到“春兰秋菊因时盛,采撷谁先占一筹”这两句诗,觉得自己齐眉举案已经一年了,何小姐正当新燕恰来,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他?心里同一过意不去,便有些不肯,却是个体谅姐姐的意思。偏偏两个人这番揖让雍容的时候,又正值公子在坐。在公子是“左之右之,无不宜之”,觉得“金钟大镛在东序”也可,“珊瑚玉树交枝柯”亦无不可,初无成见。
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话。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点痕迹,此时三个人心里才凭空添出许多事由儿来了。张姑娘想道是:“天呢,却不早了,此时我要让他早些儿歇着罢,他有姐姐早间那句话在肚子里,惝然如东风吹杨柳,顺着风儿就飘到西头儿来了,可不像为晌午那个岔儿,叫他冷淡了姐姐?待说不让他过来,又好像我拒绝了他。”这是张金凤心里的话。何小姐想到是:“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早间既有那等一句话,此时再没个说了不算的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么一层。
我此时要让他安歇,自然得让他过妹子那边去,这不显得我有意远他么?设或妹子一个不肯,推让起来,他便是水向东流,西边绕个弯儿,又流过来了,我又怎生对的住妹子?”这是何玉凤心里的话。两个人都是好意,不想这番好意,把个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时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应了句外话,叫作“绵袄改被窝——两头儿苫不过来”了。因此上三个人肚子里只管绕成一团丝,嘴里可咬不破这个豆儿。三下里一撑,把天下通行吹灯睡觉的一桩寻常事,一为难,给搁在公中,就在那可西可东的一间堂屋里坐下,长篇大论,整夜价攀谈起来了。
然则公子这日究竟“吾谁适从”呢?这是人家闺房琐事。闺房之中甚于画眉,那著书的既不曾秉笔直书,我说书的便无从悬空武断,只好作为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个这番外面情形讲,此后自然该益发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几分伉俪,把午间那番盎盂相击,化得水乳无痕。这才成就得安老爷家庭之庆,安公子闺房之福。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当晚无话。却说次日午后安太太便先回来,大家接着,寒温起居了一番。安太太也谢了舅太太、亲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又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爷也就回来,歇息了片刻,便问:“邓九太爷回来不曾?”说:“看看回来了,请进来坐。”褚大娘子忙道:“二叔罢了罢。他老人家回来却有会子了,我看那样子又有点喝过去了,还说等二叔回来再喝呢!此时大约也好睡了。再要一请,这一高兴,今日还想散吗?再者,女婿今日也没回来,倒让他老人家早些睡罢。”安老爷听了,也便中止。不一时,大家便分头安置不提。
却说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这边房里,便换了换衣裳,熄灯就寝。原来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连的,戴嬷嬷同花铃儿都在堂屋里后一卷睡。姑娘是省事惯的,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个人上床,一觉好睡。直睡到三更醒来,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双鞋下来。将完了事,只听得院子里吧喳一声,像从高处落下一块瓦来,那声音不像从房檐脱落下来的,竟像特特的扔在当院里试个动静的一般。他心下想道:“作怪?这声响定有些原故!”便蹑足潜踪的闪在屋门槅扇后面,静静儿的听着。隔了半盏茶时,只见靠东这扇窗户上有豆儿大的一点火光儿一晃,早烧了个小窟窿,插进枝香来。一时便觉那香的气味有些钻鼻刺脑。
请教,一个曾经沧海的十三妹,这些个顽意儿可有个不在行的?他早暗暗的说了句:“不好!”先奔到桌儿边,摸着昨日那个药匣子,取出一件东西,便含在口里。你道他含的是件甚的东西?原来是块“龙亶石”。怎的叫作“龙亶石”?大凡是个虎,胸前便有一块骨头,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专能避一切邪物;是个龙,胸前也有一块骨头,状如石卵,叫作“龙亶”,含在口里,专能避一切邪气。
不必讲,方才插进窗户来的这枝香是枝熏香,凡是要使熏香,自己先得备下这桩东西,不然那不自己先把自己熏背了气了吗?这是姑娘当日的一桩随身法宝,没想到作新媳妇会用着了。
话休烦琐。却说何小姐含了那块龙亶石,听了听窗外没些声息,便轻轻的上了床,先把那香头儿捻灭了,想道:“这毛贼要这等作起来,倒不可不防。只是我这一叫喊,不但被这厮看着胆怯,前面走更的一时也听不见,倒难保惊了公婆。
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悬挂,不在跟前;那弹弓虽在手下,却又一时寻不及那弹子,这便怎样?……”正在为难,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里头,便暗地里摸在手里,依然隐在屋门槅扇边看着。
一时,早见堂屋里靠西边那扇大槅扇上水湿了一大片,他便轻轻的出了东间屋门,躲在堂屋里东边这扇槅扇边,看那个贼待要怎的。才隐住身子,只见那水湿的地方从窗棂儿里伸进一只手来,先摸了摸那横闩,又摸了摸那上闩的铁环子,便把手掣回去,送进一根带着钩子的双股儿绳子来。只见他用钩子先把那横闩搭住,又把绳子的那头儿拴在窗棂儿上,然后才用手从那铁环子里褪那横闩,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头儿从环子里褪出来,那闩只在那绳子的钩儿上钩着。
何小姐看了,暗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