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 作者:[智利]安东尼奥·斯卡尔梅达-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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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那里,裤管在不断地抖动。我看了周围的人,我发现里面没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甚至他们连怜悯的眼神都不舍得给我。街区的孩子嘴张得大大的,艳羡地看着那辆摩托车。
“喂,米切尔。”我说,“我们不要打架了。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一起去医院,我想让你弟弟原谅我。”
他把脸凑了过来,冲着我的脑门喊道。
“你疯了?你想让我带你去医院看望汉斯?你想让我的父母和警察知道是你伤害了他?”
我简直手足无措。我的脚趾蹭着鞋里的纸币,我本来是想用这钱给“小鬈毛”买点东西的。
“我希望向他道歉,而不是打架。”我说。
他松开了手柄,把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伸到我面前,然后晃了一晃,好像充了电一般。
“告诉你,智利人。”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弟弟没有揭发你。你知道要是他把你供了出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你会被驱逐出境的,白痴!你和你的父母都得滚蛋!傻瓜!你们还能去哪儿呢?你们就得像吉卜赛人一样!”
我吞下了一升唾沫。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我根本无处藏身。
“真的吗?”
米切尔扶了扶墨镜,重新拧了拧油门。
“你想在哪里打?”
我昂起头,看着他的脸,想告诉他不要用眼神杀死我。
“现在吗?”
“你还想怎样?难道要我像医生那样和你约个时间吗?”
我在膝盖上擦了擦出汗的手。妈妈总是在我们的裤子上打上漂亮的皮补丁。我和我弟弟是柏林惟一的裤子上打补丁的人。
“哪里?”我忍住眼泪,说道。
“上车,带你去。”
“谢谢,米切尔,”我对他说。
我坐在车后座上,本田箭一般地冲了出去,我赶快用腿夹紧排气管,因为我不敢扶他的肩膀。
“抓住我的肩膀,没用的东西。”他向我喊道,“你要是在这儿死了,别人会找我麻烦的。”
我把手放了上去,那一刻,我仔细观察了这个男人的后背。它仿佛是水泥做的。“这个家伙会杀了我的,”我想。在十字路口,我几乎要跳下车,跑到旁边的学校里去。我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我还保留着一点点自尊自爱。我妈妈经常说对自己的爱是惟一不可以抛弃的东西。妈妈还常常说如果别人犯了错,她也会感到羞愧。
我现在就像乘上了一辆死亡列车。为什么我会坐上这辆摩托?为什么我会在下午5点的时候赴约?我在柏林已经生活一年了,从来没有人打过我,但是现在我招惹了一个人,这个米切尔却要把我打死,这究竟是为什么?
摩托车路过了斯托姆大街,然后左转,向团结广场驶去,我看到学校里的一些朋友正在那里等车。他们刚从体育馆出来。看到我经过,向我招手,我也向他们招手,他们注视了我很长时间,直到摩托车消失在西哈芬方向。我相信他们肯定认为我坐在本田CB350上幸福极了。
米切尔钻进了美丽大街地铁站,沿着铁路线一直向前开,最后到达了一个遍布垃圾、石块和废旧车厢的地方。看到这一切,我不禁又想问为什么。那里的天空也仿佛和这片泥洼地以及这些生锈的啤酒罐一样肮脏。
没有下雨,但是空气却潮乎乎的。没有轮船经过,起重机也没有工作。天色有些暗了。米切尔第一次松开了油门并关上了引擎。一阵隆隆声过后,机车安静下来,现在只听得见电车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行驶的声音。米切尔踢下支架,停住了车。
“这儿吗?”我问他。
“对,这里。”
我先从车上下来,随后,他也下了车,他伸了伸胳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好像我们现在正在沙滩上一样。我双手插兜,站在摩托车旁边。崭新的本田立在垃圾堆中,看上去非常怪异。
“好吧,智利人。你想怎样打?拳击?石块?你想怎样?”
“听着,米切尔,”我做了一个手势,好像神父一样安慰他。“我不想和你打架。首先,因为你很高很壮,其次,因为……”
“其次,因为你是一胆小鬼。”
他轻蔑地打了我一拳,我向后退了一小步,我盯着他,蜷缩着肩膀,双手护住胸口。
“我不是胆小鬼,”我说,“我不和你打架是因为我没有发火。我不想打你。人们总是因为发火才打架。”
他走到我面前,用膝盖狠狠地撞了下我护在胸前的手。我摇晃了一下,不过没有摔倒。我站稳脚步,垂着手看着他。
“你现在发火了吗?”
我想了想,说:
“不,米切尔,不,我没有发火。”
他用手扶了一下几乎滑到鼻子上的墨镜。我看着他,不知道手往哪儿放,只好又插到了裤兜里,摩擦着大腿。
他走得离我更近了,抬起腿,冲我的膝盖狠踢了一脚。
“现在呢?”
“现在什么?”
“你发火了吗?”
我伸出手,把指骨掰得劈啪作响。我忘记告诉你们我一向喜欢这亲做。苏菲娅曾说这是种没有教养的行为。
“没有,”我说。
“所有的智利人都像你一样胆小如鼠吗?”
“我不是胆小鬼,米切尔。智利人都很勇敢,比如奥希金斯、何塞·米格尔·卡雷拉以及阿尔图罗·普拉特。”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些名字。”
“还有阿连德。”
他拉开皮夹克的上衣口袋,从中取出了一根放了很久的烟头。他叼着烟,拉上了拉链。这种皮夹克在“海蒂”卖一百四十五元一件。我非常喜欢这种衣服。有一次,我甚至想把我攒的准备去希腊的钱花掉来买一件,米切尔拿出一只贴有裸体女郎图案的日本造打火机点着了烟头。
“我们也有自己的英雄。比如说俾斯麦。难道你认为俾斯麦是个胆小鬼吗?”
“我不知道,米切尔。我历史学得不好。不过如果你说他很勇敢,那我也这样认为。”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到地上。我想他之所以这样做不是过让我看看他是如何用靴子的后跟把烟头碾碎的。
“好了,”他说,“我们开始决斗吧。”
“好的,”我说。
我们站在原地。拉链“吱”的一声,米切尔解开了皮夹克。他把拳头放在脖子前面,我也照样做。他试探般地出拳,而我却纹丝不动。他放下胳膊,紧握拳头,在我的鼻子前面上下摇晃。
“可是,告诉我,智利人。我打你的时候,你会自卫吗?”
我嘴里积攒了很多唾沫,费了好大力气才咽下去。
“是的,别打了。”
“你现在发火了吗?”
“没有。你呢?”
“一般。你小心了!”
他又将胳膊放在了前面,上下挥舞着拳头。我也这样做。我从来没有打过架。也许小时候打过,但是我不记得了。突然,他一拳打在我的头上,我的耳朵立刻热了起来,好像被滚烫的马刀刺中了一样。我歪倒下去,就在我要倒地的那一刻,他一掌打在我的嘴唇上,又把我拽了回来。我知道自己咬着了舌头,虽然我没有时间用手去摸,但是我感觉到了血的味道。
“你现在发火了吗?”
“你把我打出血了,恶棍!”
“给你点颜色看看。”
他踢了我的大腿一脚,我的耳朵又再次被他的拳头打得发热。我转过头去,恍惚地看到桥上有个男孩在看着我们。米切尔拉着我的衬衫,把我拽了起来,然后又把我推倒在地。这次,我感觉到嘴里进了很多土。一股尿水喷涌而出,我感到自己的腿上很脏。我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
“现在你该发火了吧,智利人。”
我用那只锤子般的拳头擦了擦脸和雾蒙蒙的眼镜。
“我要杀了你,”我喊道。
“可怜蛋儿,”他说。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便用那钳子般的大手抓住了我,把我转过去,一边掐着我的脖子,一边用膝盖狠狠地踹我。他突然按住我的肚子,直到我使劲地用胳膊肘打了一下,他才放手。我们厮打着,时而打中,时而不中,累得大汗淋漓。
我连嗓子眼儿里都喷出了怒火。好像我的舌头和脖子上全是眼泪。但是,别人是不会看到我痛哭流涕的!我现在想抠出他的眼珠,用铁棍狠狠地砸他的脑袋。我的身体惟一需要的就是水,我甚至能够跪下乞求。突然之间,电钻般的一拳打中了我的鼻梁。
好像突然之间我置身于一个水池里,那里烟火四射,女人们的裙子在风中熊熊燃烧。好像五彩的玻璃突然炸开在我的眼前,不可思议!好像一座巨大的教堂在我的脑海里迸裂成一片一片,我的嘴也好像是盐做的一样。米切尔是一个纯粹的影子,我无法辨认他的面庞。我的生命里,总是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而我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比如,那时,我和我的表姐妹们在那幢漆黑的房子里玩耍,她们笑着任我微微地触摸她们的双腿之间;地图的上面,所有的国家都裂成了碎块,好像受了伤一样;电影里面人猿泰山生活的黑色丛林;还有血流成河;这种种古怪的东西,米切尔就在那里,我却感觉不到他,我的脑子仿佛是一张放映电影的银幕,而我的嘴则变成了一只死鸟。米切尔握紧拳头,它仿佛要穿过我的皮肤和骨头,一直击中我的胃和心脏。
“米切尔,”我喊道,“他妈的,你要把我打死了。”
但是我却对自己的喊声恍然不觉。我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仿佛正值假期,我漂浮在蔚蓝色的安托法加斯塔的海上,我看见父母变成了熊熊的火焰,看到他们温柔的舔着我,我从妈妈的身体中出来,到处都是火焰。
我醒了,米切尔倒在我的旁边,我扔掉了石头。
他的嘴角边,血迹已经凝结。我看了看周围,全都沉浸在黑夜中。在柏林总是这样,当一个人向四周张望的时候,他会发现已经天黑了。这座城市就像是乌云制造的一样。我从头看到脚,不知道该如何停止自己的颤抖。那简直像电动的一样。我的躯体已不由我做主了。
我的头靠着摩托车的前轮,坐在地上,只想放声大哭一场。请原谅我,我已经有一年没有哭过了。从前,每当爸爸妈妈收到智利的消息时,他们总会痛哭,我为他们感到难过,我又有几分多愁善感,因此我也哭了起来。有一次,我爸爸喝着酒,两眼通红地走出房间,正好看到我在沙发上哭泣。
“你怎么哭了?”他问我。
“因为你们哭了,我很难过。”
“这不是理由。”他说,“人们之所以哭泣,是因为无法再继续忍受,或者是因为重要的事情。你明白吗?”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哭,我就打你一顿,让你哭得痛痛快快的,知道了吗?”
我爸爸很敏感,有时候我把他惹烦了,他会打我一下,但是他从来没痛打过我。我偷他的钱的那次他没痛打我;我装印第安人点篝火差点把圣地亚哥的房子烧了他也没痛打我。我想如果爸爸此刻看到我哭泣,等他知道了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什么。我觉得爸爸每过了十年,就越发体谅人。
我抑制住把一切痛苦都发泄出来的愿望,很长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想。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忧伤包围了,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雨点滴落在滚烫的脸上,感觉真的很舒服。
也许此刻,我的同学们正躺在地毯上看电视,也许他们正在品尝美味的猪排,我的爸爸也许正查着词典,读着《每日新闻》。我来到米切尔身边,把手放在他脖子上。
“米切尔,”我说,“别这样。你千万不要死。”
在我的心目中,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比这个遍布着矿渣和生锈铁轨的地狱强上百倍。我捡起一面破碎的镜子,放在他的嘴边。这一招我是从电影中学到的。如果镜子上结雾的话,那就说明他还活着。
“米格里托'西班牙语中米切尔的昵称',”我说起了西班牙语,“你还活着,只不过摔倒了。醒醒吧,看看这面镜子。别难过,你还没死呢。”
我听了听他的心跳,不由得笑了,因为我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声。
“起来,米切尔。你躺在这里,该怎么向你妈妈解释呀?醒醒吧。”
但是没有用。我仿佛看到桥上有人在走动。我想应该是原来我看到的那个男孩子,我向他做了个手势,让他下来帮我。但是我做了手势之后,他却跑了。更糟的是雨下得越来越大,好像老天爷踩下了油门一样。所有的一切都迅速地湿透了,天也越来越黑。我到处找着让米切尔避雨的地方,但是这里连个屋檐都没有,根本遮挡不了什么。
我一边在他的周围徘徊,一边掏着兜里的碎玻璃和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