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北京-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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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孩子,腰身大了,就穿不得了,真想怎么练下这身肉去再穿上它们,可就是减不
下去了,送给你吧,年轻轻儿地也美美!”
俊英一看那几件过了时的的确良就皱眉头,正想拒绝这种可怜的拉拢腐蚀却苦
于没词儿,听滕柏菊这样大义凛然地割爱,反倒有词儿了。俊英连接都不接就推开
了滕柏菊捧衣服的手,说:“嫂子这么时兴的衣裳我可不敢要,还是留着自己穿吧。
减肥还不容易?少吃荤的就行。怪不得咱家菜里没油水儿,原来是嫂子减肥呢。俺
哥可不能再陪你减肥了,他再减就成相片儿了。”
滕柏菊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脸都青了。跃进只能顺坡下驴,硬把衣服塞给俊
英说:“你嫂子舍不得穿,送给你你就拿着。要嫌不时兴,回头送你妹子。”
俊英一笑:“那就不客气了。赶明儿我穿上它逛大街去。”
总算留住了俊英,两口子顿感万事安顿了下来,没有后顾之忧了。人一安生就
容易产生享乐欲望。有俊英管理孩子,跃进和柏菊开始一身轻闲地从事上层建筑方
面的活动,如读读书,听听音乐,看看电视,议论议论国家大事世界风云什么的。
东说说西说说,说的俊英很爱听,晚上也不抱孩子上街乘凉去了,也坐在屋里看电
视,听他们说世界大事,慢慢儿地也能侃几句戈尔巴乔夫萨达姆布什什么的。那天
跃进两口子为美国对还是萨达姆对争了起来。滕柏菊说萨达姆这样的就该打,高跃
进不同意说凭什么美国成了世界警察?美国想打谁就打谁,这世界姓美了?我看萨
达姆敢跟美国对着干挺英雄,第三世界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向着萨达姆,希望
他顶住。滕柏菊不干了,批评跃进糊涂,连正义与非正义都分不清。两个人争执不
下时,俊英插嘴说啥正义不正义的,我觉着这就是大鱼吃小鱼,谁大谁横,人欺负
人呗。科威特白有钱了。滕柏菊这才发现俊英正在床上嗑着瓜子,宝宝正一手一把
什么东西玩着。定睛一看,不对了,忙凑过去,一看竟是屎。滕柏菊瞪了一眼俊英,
俊英的双眼仍盯着电视。她气冲冲拔了电视插头,大骂高跃进:“看看看,就知道
傻看,看看你女儿吧!”俊英这才明白自己失职,慌忙去抱宝宝,宝宝正玩得高兴,
不依不饶,两手乱抓,黄糊糊的屎抓了俊英一身,俊英大叫一声扔开宝宝,自己跑
厕所去洗了。
滕柏菊让高跃进看住女儿,自己收拾床单,边收拾边骂:“这他妈简直是大爷,
明天就让她滚!你不说我去说,什么东西,跑我家里作威作福来!你妈为什么不来?
把你妈换来!”
高跃进似乎结婚以来第一次跟老婆火了,把女儿往床上一扔,说:“你再这么
混说,我就揍你!你是人不是人!”
滕柏菊居然被镇住了,随之清醒,一头扎进跃进怀中哭嚎起来:“没良心的东
西,我是为谁?嗯。我就知道,生了个女儿你们全家不乐意。让你妈来她就是不来。
生女儿怨我吗?生男生女是男人的事儿,你他妈没本事,倒怨起我来。你打,你打,
打死我,找个女人还是给你们高家生女儿。”
俊英进屋来听了一半,倒帮柏菊说起话来了:“哥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怨嫂
子生女儿?真想不到,你大学毕业,脑子还这么旧。”说着顺手扯直床单,风风凉
凉地甩话说:“嗨,小孩子拉炕上还不是常事儿?农村孩子哪个不玩屎巴巴和尿泥
儿的?听娘说跃进哥小时候还吃自个儿拉的屎呢!嫂子你小时候玩过屎不?”
一番话揭了高跃进和滕柏菊的根源,让他们无言以对。但滕柏菊仍然气呼呼地
说:“这屋子快成猪圈了,以后咱们都注意点。屋子本来就窄巴,还乱扔乱放东西,
不就更乱了?”
“也真是,啊,”俊英说,“这人跟人就是不平等。对面大楼上的人也是农村
里出来的,就是早了那么几十年,瞧他们的儿孙那福享的。连保姆都一个人住一间
房子。那屋子多干净。咱们没那福,四个人挤一屋,还什么干净不干净的,凑合着
过呗。”
滕柏菊让俊英的话给噎得半死。她真想马上把俊英骂走,可那火气终于让她七
忍八忍给忍了下去。人一穷真是腰杆子软,连说话的权利都没了。她知道她再也不
敢说俊英一句,否则俊英拍屁股就走,半岁多的女儿就没人看了。心里不禁骂起现
在的幼儿园来,哪儿他妈是幼儿园,纯粹是赚黑钱的一群坏女人的行当!不知谁他
妈规定的,只收三岁以上的孩子。那敢情省事,只用一根绳串上他们遛大街就行了,
跟养猫养狗没什么区别。最困难的半岁到三岁这一段没人管,家家儿为这发愁。要
是像日本一样,男人一个人工资能养一家子,我他妈还上什么班?当家庭妇女不是
很舒服?省得生俊英这种人的气!念书念书,念了书挤进北京来,自以为步步往高
处儿走了,脱了家乡山沟子那个穷根儿,恍恍惚惚十来年混下来,美滋滋乐颠颠,
猛一睁眼,猪狗不如。闹了半天,还是陷在穷生穷过里头浑浑噩噩。原先梦想的那
种高高雅雅编书,风风光光进剧院看大戏,阔阔绰绰下馆子,欢欢喜喜逛名山大川,
悠悠然然温温馨馨小家过日子的生活仍然离自己有十万八千里。即便不是那样,滕
柏菊只求有个安安定定的家,正正经经地生活,体体面面地做人。可这也离她有个
千儿八百里。又嫁了这么个十锤子砸不出个屁的老童男,样样儿老实得让人着急,
这日子真他妈没劲。
滕柏菊越想越窝囊。人家女人日子不舒坦了可以回娘家撒两天娇,在老妈呵护
下无忧无虑地重返少女时代。可她滕柏菊连家都回不去,一想到她妈带着一队人马
来移民楼丢那大脸,她就耳根子都发热。那天她提着一篮子贱价处理的黄瓜西红柿
兴冲冲奔回家,看到门口堵着一堆人,还有警察,真吓坏了。走近一看她亲妈亲妹
子一屋人光着膀子坐在地上木呆呆看外头。查户口的警察正在对楼上的人们发话:
“这哪还像人住的楼?脏脏乱乱不说,一屋子来这么些外地人,也不报临时户口,
有没有一点法制观念?你们还是编辑,是大学生,干的这是什么事?还不快穿上衣
裳,这是北京,还愣什么?这么睡,还不关门,像什么样子!”滕柏菊真想往后退,
可她无处可退,脸都丢尽了。只能关上门把那一屋人大骂一顿。活到这份上还有什
么意思?滕柏菊禁不住大嚎一声,痛骂起高跃进来,这是她唯一敢骂唯一能骂的人。
不骂骂谁她就过不去今天。
她骂高跃进天下头号大窝囊废,你也算男人,三十五了连间房都混不上,还有
什么脸结婚生孩子?生了孩子当猪养着,这么过你不觉得窝心?有本事你给我辞了
这个职,蹬板车也比这么穷混强。好好儿一个男子汉,干嘛不干点像样的事?你给
我挣去,挣钱,挣房子去。让你老婆活成这样,你脸上挂得住?
高跃进平常听惯了滕柏菊的命令。知道自己窝囊,干不了大事,只会勤勤恳恳
坐办公室里改错别字,因此别人不拿他放在眼里他也习以为常了。滕柏菊相比之下
能干多了,她组的稿子都能为社里赚钱做脸,说话也硬气,回到家里来自然地位也
高。可这样无休止劈头盖脸的臭损还是结婚以来头一次。
滕柏菊平时虽然厉害,但那多半是出于爱护他,责骂中总有点喜爱成分,骂得
他心里怪痒痒舒坦的,比如“你别干了,一边歇着去,傻样儿”!或“我们家跃进
可是没本事巴结别人,这种黑脸包公似的人哪儿像门晓刚那种小白脸吃香?”有时
跟女人们开个玩笑,也会半红着脸说:“跃进这家伙就是老实,三十几了连女人都
没沾过。我还以为他有病,是可怜他才找上他的。不就图个老实?谁知道这傻子一
开了窍就不知姓什么了,天天儿缠我,讨厌死了!嘻嘻。还真是条汉子,半点儿不
偷懒儿。”说得高跃进躲在柜子后头心头发热脸发烧,但那份骄傲也油然而生。
他一直到三十三,还没动过找女人的念头,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因为他明白像
他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想在北京找个像样的女人太难了。出版社里的女孩子们都对他
很好,但是绝不把他当男人看。求他扛扛包,搬东西上下楼,搬搬家具这种女人干
不了的活儿全找他,时不时塞他点好吃的,像优待俘虏似的。这一点他全明白。坏
也就坏在他全明白。他绝不想像当年浙义理似的找个没什么文化的女孩子。他妈很
替他着急,打算在镇上给他说个俊媳妇,提了多少次全让他回了。眼看着楼上一个
个沙新冒守财之流找了外地老婆却让北京户口卡着进不来那份憋屈劲儿,他就替他
们犯难。那种日子干脆别过。按说他高家在那个什么辘轳把镇上也是名门了,一家
仨儿子,一个大学生,一个供销社社长,一个镇医院副院长,多少闺女羡慕企盼呢。
他俩弟弟全挑了镇上最漂亮的女子成了家,日子过得很红火。但他并不羡慕,也说
不上看不起,只觉得那生活离自己很远了。唯一恨的是自己,当初考上了北京的大
学,毕了业又在北京工作,见得多了,什么都明白了,想得的得不到,回故乡又不
情愿,只能稀里糊涂泡在北京,渐渐地对什么都淡了,渐渐地喜欢上了读佛教方面
的书,喜欢什么“色即是空”之类的警句。若非滕柏菊死乞白赖地追求他唤起了他
生活的欲望,他真地打算光棍下去。可谁知道结婚后的生活让人如此憋屈,令他个
五尺汉子时时脸上挂不住。大都市,大都市,大都市里他只是乌压压的分母之一,
在北京过得快活的只是那些分子。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变不成分子,一辈子当分母的
命,所以也不着急,因为急没用。
倒是滕柏菊人挺开朗,说是就图他个“人好”,不图别的,说是这年头能寻个
好人太难。楼上沙新胡义啦好像有才华,但总觉得人品差,滕柏菊断乎是没打过他
们的主意,只看他们那种酸文人的刻薄样子就够了;社会上的男人更是不可靠,她
滕柏菊有自知之明,就算巴巴结结找上那样的,还不是当牛做马说不定哪天让人家
给一脚蹬出门来死无葬身之地?一同来北京的男同学们理都不理滕柏菊,因为她是
个事事求人的粘虫,跟她往来只能添累而她一点忙帮不成别人。那些男生纷纷定下
目标这个要瞄准部长的女儿,那个非副总理的女儿不行,要扫平京城。滕柏菊心里
十分明白,她这种苦大仇深的人甭想进入北京的上流社会,只配凑凑合合过日子,
从她这一辈儿脱贫,下一辈子开始致富,指望养个有出息的儿子将来“得他的济”。
因此她来了没几天就一眼相中了老童男高跃进,激情满怀地穷追不舍,硬是用一颗
滚烫的心温暖了高跃进。果然生活很美满,两口子勤勤恳恳省吃俭用日子还过得去,
又因为大体上都是苦孩子,颇有共同语言,观点也一致,审美情趣也大致相同,很
觉得情投意合。最令滕柏菊满意的是这个家她做主,高跃进处处听她的,工资一分
不少上交,吃穿用全听柏菊计划,柏菊抠抠巴巴持家,每月还能给家里寄上十块二
十块的,十分给老家壮门面。
这种日子本来会一往无前地过下去,偏偏这社会说个变就变得一日千里,还没
等两口子明白过来,已经沦为赤贫。见人家有了小胖孩儿挺好,自己心痒痒,就迷
迷糊糊也揣上一个,还以为花上五六十块弄个使唤丫头帮看着就万事大吉了。哪知
道这是新社会了,行市早变了,要么当官要么有钱,两样都不占,就只有给别人当
使唤丫头的份儿。闹了半天,天天勤勤恳恳编些个教年轻人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
班人的书,到头来只有自己这号人挤在移民楼中成了无产阶级。高跃进倒是很认命,
学个教育系,念了四年怎样培养革命接班人,一转眼那一套理论全不时兴了,自己
就等于什么都没学,跟文盲没什么两样了,唯一的价值就是给人家改改错别字了。
回老家小镇子上去搞买卖发家似乎又太晚了,早知这样当初进北京念什么大学?既
然走到这一步,就这样混下去算了,再惨还有失业救济金呢。
跃进坦坦然然收了屎床单进厕所去洗了,厕所里的水依旧往外汩汩泛着,其臭
无比。跃进站在没脚脖子深的臭水中大汗淋漓地耍着把式洗涮,床单洗完了,浑身
也汗流浃背了,就哗哗冲个澡,一盆水兜头浇下去,地上的水又涨上来,流得更欢
了。外面有人在骂:“行了,别他妈再往地上弄脏水了,这楼快泡塌了!”跃进这
才浑身湿淋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