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世连-读风萧萧-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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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你为我憔悴了。”
“但是你还是不快乐。”我说着忽然想到她那天说的一句“除非……”未完的话,我突然问她:
“啊,你上次说除非……到底是除非什么呢?”
“你为什么记得这句话?老实说,我的兴趣是向外的,我要表现,我要别人颂扬称赞爱慕,这是幼稚的、无聊的气质,请你不要想着这些,我爱你,为你我愿牺牲这些低级的兴趣。”
“不,不,你说,你必须说出这句话,你一天不快活,我一天不会安心,你说,说。”
“我需要你的爱。”她说:“但还需要以前马赛的生活。”
“你是说卖淫么?”我又是气愤了。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说,我愿意在社会做事,我要表现,我需要掌声,叫好声。”
“那就是说你要离我回去了!”我感慨地说。
“不,我所以不说,就是怕你误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最好我能够同你在法国一同生活。你读读书,写写东西,我去做事。这样也许可以使我们大家都年轻快活起来。”
“……”我沉默了,我的心里浮起不快的感觉,我觉得她的虚荣与淫卑劣根性在作祟。
“是不?你不快活了,这所以我不说。好,请你不必想这些,我们回去吧。”
……
问题就这样搁浅,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灵魂里的寂寞与哀怨,在我眼中越来越明显,我无法使她快乐,心里过分的烦恼,使我脾气不好起来。她终是温柔忍耐地担负我的脾气,这使我在寂静的夜里,时常忏悔自己的不好。
有一天夜里,她已经入睡了,我一个人又陷于忏悔的心境中,突然想到我同罗拉说的话,“假如我无力创造热带的环境,我不但要把这束美丽的花朵送回热带,我还要伴她到热带,永远来看护她。“那么我为什么这样自私,不能够伴她到欧洲呢?于是我当晚就写一封信给罗拉,罗拉那时候在维也纳,我们平常也偶尔有信札,但从未谈到我们生活上的痛苦与内心的矛盾,所以她来信也不过对于自己生活的叙述,现在我在这封信里详细报告我的心境,并且承认她的预言之正确,最后我告诉她到欧洲的决心,希望我能够在欧洲见到她。这封信我在第二天秘密地发出了。同时我暗暗筹划款子,布置好一切,于是在暑假时候,我向学校辞职了。
这样,一直到有一天,什么都停当的时候,我突然同潘蕊说:“现在好,让我们走吧。”
“走,上哪里去?”
“到欧洲去。”
“到欧洲去?”她惊奇了。
“是的,到欧洲去,我听从你的话,让我们在欧洲生活。”
“你不勉强么?”她惊异地问。
“不,一点也不,我什么都准备好了。”
“真的?”她突然兴奋起来,抱住我的头不断地吻我,最后她流泪了。
“你哭了?”
“是的。”她坐在我怀里说:“我感激你。”
于是第二天我们就动身到上海,这像是冬天过了的春天,她流水一般地活泼起来,花一般地绽开了笑容,树木一般地抽出了春绿。等到我们上的邮船没有过一星期,她已经恢复了来时的娇艳与美丽,我也开始兴奋与快乐了。
九
马赛终于到了。船还没有靠岸的时候,我们就望见潘蕊的母亲与罗拉。潘蕊这时候几乎快活得飞到空中,我在她面颊上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光彩。
随着船的靠岸,大家欢呼着,接着是奔到岸上,互相热烈地拥吻,罗拉对潘蕊第一句话就是:
“你还是以前一样的美丽!”我想潘蕊的美丽是在船上才恢复的,这是罗拉所不知道吧。但是我看罗拉,的确同以前没有两样,于是我说:
“你也是。”
最后我们就一同到了潘蕊的家,我们就暂住在那里。
在时装店圈中,潘蕊本是一颗明星,现在听说她回来了,要寻职业,都争来罗致。于是报上有她的新闻,小报上争载着我们的消息,我与她的照相也在画报刊了出来。这些都使她感到兴奋与快乐,但是我可开始感到烦恼了。
经过了许多酝酿。潘蕊同我商定,接受了一家烟草公司的聘请,那是做爱神牌香烟广告的模特儿。
于是报上,杂志封面上,银幕上,街头广告牌上都有她各色各样穿五彩装束的——游泳衣,旅行装,滑雪装,睡衣,礼服……等等,摆各色各样的姿态——坐着的,站着的,躺着的,在火车里,在海滩上,在船栏边……等等的照相,这些照相不变的特点就是她唇上手上或身边都有这个“爱神牌”的纸烟。虽然她并不吸烟。
这时潘蕊的收入好起来,我们开始布置精致的住所,她非常兴奋地为我布置书房,但是我可更加烦恼了。
接着潘蕊的应酬一天天加繁起来,花束,电话,信札不必说,约会也越来越多,这些都是公司的经理与股东,以及社会上有钱有势的人。潘蕊出去的时候虽然同我商量,我心里固然不以为然,但是我觉得没有理由可以反对,因为这是她引以为快乐的事情,正如我爱买书与看书一样。所以我从来不去阻止她。后来她也就习惯了,不再来征求我同意。大概一个半月以后,爱神牌香烟已经风行一时,她的收入也更好了,公司还送她讲究的汽车,于是应酬也越来越忙,几乎天天都不在家里吃饭,而且十天有八天到深夜才回来。有时候还在家里宴客,这些男女的客人都不是我所喜欢的。头两次潘蕊拉我去应酬,但因为这里面实在没有我地位,我感到说不出的威胁,所以后来我假借好静拒绝了她。其实我并不能静在自己的室内,为排遣这种心里的隐痛,我是不得不到俱乐部去求刺激的。
但是,虽然在许多场合里,我心底隐藏妒忌与怨恨,我对于潘蕊的爱我,可没有怀疑。第一她的交往信札电话对我向来不秘密,许多出格的情书,她反拿来当作我们谈话的笑料;第二她在外面久了,终有电话来问我;第三,每当她回来的时候,如果我还醒着,她多么疲倦,都来伴我,如果我已经入睡了,她终是要理理我盖着的被铺,翻翻我开着的书与我写好的文稿,最后终在我唇上脸上染满了口红,而且还向佣人的地方打听我一天的生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心里的痛苦也越来越增加,但是我始终不愿对潘蕊流露,更不用说是诉说,这因为我相信,我的流露,会破坏她那些她所认为快乐的生活的。
那么有谁了解我这郁积在内心的无限痛苦呢?有的,这是我唯一的朋友罗拉,这个吉卜赛的预言家——我现在爱这样称呼她。
罗拉时常来看我,每次看到我内心的痛苦就劝我回国,这自然是我唯一的出路,我难道为潘蕊就耽误我的终生了么?但是 我爱潘蕊,潘蕊现在比以前更加美丽,漂亮,多姿了。我怎么能够离开她?几次三番我已经决定回国了,但是或者因她伴我睡一晚,或者因她同我吃一次早餐,或者因她同我在窗下小坐十分钟,我立刻失去离她的勇气。
罗拉着我没有勇气离开潘蕊,她只骂我懦弱,她并且说如果我没有勇气离开潘蕊,将来一定会被潘蕊遗弃。那时候我将履行她的预言而自杀的。这是我所不相信的,但是我可也常常惧怕的。
许多次,她要把我内心的痛苦同潘蕊去讲,但是都被我阻止了。我的打算只是两种,一种是我依附着潘蕊这样活下去,或者平心静气把精神放到书本与写作上去,不要关念到潘蕊的生活,一种是一个人离开潘蕊,我觉得把我的痛苦同潘蕊说,这等于我干涉她的自由,禁止她的生活;她需要这样的收入,她需要的这样生活,她活在这里,的确远比活在我的生活中年轻,活泼,美丽,漂亮,可爱,这是事实。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支配自己而要用自己的情绪去干涉她呢?我同罗拉说,如果她要把我的痛苦告诉潘蕊,我真只有自杀一条路了。
日子在无可奈何中消磨。
大概是潘蕊任职以后九个月,罗拉要到美国去了,我决心跟罗拉她们做一次旅行。这是我对于自己的试验,要是我可以离潘蕊生存,我就从美洲回中国了,否则我只好回来。
我把这旅行的计划同潘志说了。潘蕊说:
“是不是你过不惯这里的生活?”
“不。”我说:“我只是想旅行一次罢了。”
“那么到暑期好不好?我可以抽空一同同你去。”
“不,你很忙,你的工作不能使你离开。”
“啊,你对我有点厌憎了!”她似乎惊慌地说。
“不,不,决不。”我说:“我不过想同吉卜赛人一同旅行一次罢了。”
“要是仅仅为这样,那么你去,但是最多三个月一定要回到这里。”
“你要我回来做什么呢?”我说:“我知道我在你生活里已经是无足轻重了。”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她说:“我爱你,我需要你。”
“但是这是过去了,现在只是我在需要你!”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用我的钱就是侮辱你了么?”
“不,不,”我感慨地说:“自然不是指钱,是精神方面,你现在生活得很好,我们几乎不常见面,不常在一起,我在你身上有什么作用呢? 只是一个寄生的动物。”
“你不许这样说。”她说:“我爱你,我从你身上感到爱,感到美,感到力量,感到虚荣的重要,钱的重要,感到应酬交际的重要,感到青春的重要。当我回来看到你睡在床上,枕头边放着沉重的书,或者当我同你在窗前小立十分钟,或者同你散步一次……我方才觉得我被别人打扮好了去照相,在各处印出来挂出来的兴趣,我方才感到生活与生命的意义。”
“那么好的,我为你活着,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就回来,不过你要记住,哪一天你不需要我了,你同我说,免得你在心灵上多一重负担。”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她颓然地坐下,突然兴奋地说:“你变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变了?你爱上谁?爱上罗拉的吉卜赛的朋友了么?”我惊惶了,我识不透她的情绪,我过去坐在她的脚边,身子靠她的腿上说:
“不,不,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爱你,永远爱你,即使你不需要我,我也爱你的,你放心。要是你以为我爱上了罗拉的什么朋友,你可以去问罗拉。”
“只要你这样说,你的话我都相信的。”她说完了拉我起来,她自己也安心地站起来说:“好,那么你就动身吧,是不是明天?”
“是的。”我说。
“好,那么你千万要给我信,给我电报,给我长途电话。现在我要出去了,晚上见。”
她于是翩然出去了。伴我在房里的是无限的怅惆,孤独与痛苦。
我一个人静坐在椅上,静思我自己的生命与爱,自由与活力,我觉得我成了她的俘虏,寄生在她身上的动物,我不能离开她,但自己又不能做事,又不许我每天伴着她玩,伴着她走,我深深地觉得我有强起来的必要,我要飞,要飞,我一定要飞得远远的。但是,我的心里只有她,除了她以外,什么都是空虚的,我同她住在一起还无时无刻不想她,那么离开她以后怎么样呢?这时我骤然想到她刚才说过的罗拉的吉卜赛的朋友,于是我脑中立刻浮起见过几次的那几个女郎,我为什么不同她们有个友谊的来往,排遣这个无时无刻想念她的心境?罗拉告诉我同行的也有几个是吉卜赛的少女,那么到底是哪几个人,可是美丽有趣活泼?我希望我会迷恋一个吉卜赛的少女,而得逃避了这个无底的陷阱。这样胡思乱想地想着,天色已经黑拢来了,我是怎么样在消磨我的生命?
第二天我动身了,但是当我同潘蕊话别的时候,我几乎哭了出来,我真的不能离开她,我不知道离开她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她虽然也很依恋,但似乎比我好许多。这两份情绪是不同的,我感到在我只有七八岁的时候,离开母怀有这样强烈的难舍,而她呢,好像是把我当作应当出门的儿子一样,依恋中并没有给我挽留,这在她是守昨天的信约,但是我在那时候只希望她挽留我一声,我可以立刻取消了这个旅行,但是她竟不,于是我在理好了行装之后,只得用无限的勇气与意志来忍住我的后悔。但我忍不住,我的泪在潘蕊的唇上流着,幸亏这时罗拉来了,她加增了我七分勇气。
最后我别了潘蕊,与罗拉上了汽车。罗拉似乎看出了我的懦弱与痴情,她在车上不断用话来排遣我的情绪,但是这些都没有效力,于是她用轻蔑的眼光对我说:
“你还是个独立的人么?放出勇气来。”
“……”对于罗拉我再不能有以前一样的辩论,我没有回答,我流泪了。因为她的话常常有点真理,时常有预言的威力。我这时忽然想到再下去我或许真会实践了罗拉在我未见潘蕊前的话:“假如你要钟情于她,弄得不愿意回去,弄得自杀,我可不负责任。”这上半句早已应验,难道下半句也必须应验吗?
……
在船上,我起初被这离愁困着;我不断打电报给潘蕊,焦急地等待她的回电。但是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