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世连-读风萧萧-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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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你真是当我小孩子了,不瞒你说,我不是纨绔公子,也没有钱,看看世界第一美人长长见识就是了,明后天我就去买船票,以后就回国了。”
“那不是流浪者的精神。”
“怎么?”
“流浪者是热情的,假如爱了什么,还管什么别的一切。”
“但是我怎么会爱她?”
“这是难说的。”
“不,决不,我可以同你打赌。”
“打赌,真的?”
“真的。”
“那么打多少钱?”
“这可以随便你。”
“一万法郎,怎么样?”
“一万法郎?我囊中也没有一万法郎。”
“那么,五千。”
“五干,好,五千就五千。”
“但是,不许赖。大家是有人格的人呀!”
“自然不赖,只要你……”
“我决不会。你可不许赖,你知道,事情是你便宜,你可以自己做主,我只好服从你。”
“我怎么会赖?”
“那么你说对着上帝。”
“对着上帝,我不赖。”
“我也说。”她说着划一个十字架:“对着上帝,我不赖。”
“好。”
车停了,是一家很大的女子时装店的门口,她不说什么就进去,我就在她旁边跟着她。
于是我们上了电梯,不知第几层,我跟她出来,我以为是一家戏院——因为一切活像是一个戏院。
许多人已经坐在那里,许多人在柜上喝酒,吃糖果点心,许多人还陆续地进来,大家都穿着礼服带着女子。
她告诉我,这里吃东西不用钱,于是我就跟着她喝了一杯甜酒。接着我们坐下。
一直到有一位漂亮的少女发给我一本小册子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时装表演。
最后,音乐奏起来,幕开了:布景是一间大客厅,一个非常美丽的贵妇人穿着非常华丽发光的礼服在沙发上坐着看手表,金刚钻在手上发亮。
“你是说她么?”
“够美了吧!”
“真是世上第一美人,可惜我们坐得太远了。”
“你等着吧。”
接着一位漂亮的侍女叫出某太太到了。
进来的又是一位穿戴着非常夺目的礼服、首饰的女子,两个人攀谈几句。那位漂亮的侍女又叫某小姐到了。
这样上来有十多个人,个个都是了不得的美女,个个都穿着不同的礼服,要在那里面分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我是没有这个能力的,于是我问:
“你说哪一个是……?”
“你等着吧!”
但是幕闭了,音乐也停了。
“完了么?”我又问。
“你等着吧!”
第二次开幕,台上是田野的布景,有二十几个美女穿着各色各样的旅行服装在野餐,大家哄闹着,后来合唱了三支名歌,最后太阳斜了,教堂的钟声响了,大家披上外衣,各驾一辆机器自行车进去了。
“的确个个是世界第一的美女,但是到底哪一个是第一的第一呢?”我实在奈不住,等闭幕的时候又问她。
“你等着吧。”她还是这句话。
第三幕是海滨,第四幕是车站,这些都过去了,我看看都是世界第一的美女,但是哪一个是第一中的第一呢?我没有法子 下判断。
“你说,”她忽然问我:“那件淡黄色好,还是绿色好。”
“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旅行时候,淡黄色好,还是绿色的好。”
“我没有注意,大概都不错吧?”
“我是说样子。我想买一套。”
“我不懂,我觉得件件都好,而且个个是世界第一美女。”
“你真是地狱里的鬼魂初次进天堂。”
“对,我承认,实在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美女。”
但是音乐又响了,幕开时是轮船上,忽然风浪大作,船上的旅客——大概有三十个美女吧——都吊下小船,跳下去;轮船最后沉了,那些旅客就在风浪中划到一个岛上,天已经黑了,大家拢起火团坐着唱起歌来。忽然有一道光一缕歌从远处飞来,慢慢近了,慢慢响了,是一个仙子,啊!我一刹那几乎晕了过去。这位仙子穿着云一般的衣裳,披着阳光一样的头发,在风中飘荡,像是整个的身体在飞一样,她招待她们到她宫殿去,于是大家远了,幕也下来了,歌声与音乐还在嘹亮。
场中电灯亮了,我还是昏迷着。
“现在你知道世界第一美女了吧?”她站起来问我。
“但是这不是人,这是仙子。”我揉揉眼睛,说。
“唉,你真是孩子,这是布景,你怎样当她是真的仙子。”
“假如人,决不会这样美。”
“但是你看,这不过是商店的广告。”
座中的客人都散了。
“怎么样?”她问。
“回去吧!”我说。
“你不想同她一同吃饭了么?”
“这怎么可能呢?”
“自然可能,我允许你的事一定可能。好,你到对面,”她说着指窗外一家咖啡店:“对面咖啡店等我们,我去同她来。”
她对我笑笑就从走廊穿过去了。我一个人迷迷茫茫下来,看见许多人在买衣帽,我都没有去注意,迷迷茫茫出了门,进了那家咖啡店,迷迷茫茫地叫了一杯冰淇淋在那里。
廿分钟后,她们果然来了,全房间的人都愣了,我更是不知所措。
但是她们已经到我的面前。
“位是潘蕊姐,那位是×先生。×先生对于你的美丽已经迷惑了。”吉卜赛小姐替我们介绍。
我只同她点点头,但是她伸出手来了,我于是放大胆子同她握了一握。
大家坐下来,但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怎么?”吉卜赛小姐说:“你同我说话的谈锋呢?潘蕊小姐实在不是神,你何必害怕呢?”
我不知为什么,忽然面孔热了起来。
“啊!你是不是孩子?大概我的五千法郎终可以胜利了。”
我还是说不出什么,忽然一缕非常柔和的声音:
“×先生,你是从巴黎来么?”
“是的,小姐。”我非常不自然地回答。
我不知道这些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我一直沉默着,迷迷茫茫地像做梦一样,出了咖啡店,进了饭馆,一直到饭后,我们送潘蕊回家的途中,她对我说:
“谢谢你,×先生,希望再见到你。”
“小姐。”我鼓足勇气说:“我可以有一个你的住址吗?”
“自然可以。”她说着,问我要纸笔,我把记事簿给她写,问:
“允许我来访问你么?”
“自然,上午终在家里的。”她写好了交还我。
我们间又没有了话。
“×先生,记住第一我说过一切我不能负责。第二请你不要忘记我们对上帝的契约。”吉普赛小姐低声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不久汽车停了。
“再会。”车门砰的一声,世界最美的影子消逝了。
我同吉普赛小姐回来,付清了她介绍的工钱。
三
想着这份最美的印象,一个人在旅舍里,才知道宇宙是多么残缺,混乱。但说我当时就爱上这个最美的女子是不对的。不过我不能忘她则是实情,因为在纷纭的世上,竟没有一件东西,一个人可以来代替这个印象的位置。
最明显的理由是我就要离开这块土地,也许此后终身再不能会见她了,那么为什么不趁可能的机会去拜访她一次呢?
于是第二天早晨,我按着地址到了她家。昨夜我没有看清楚,原来这是一所华丽的公司。一到门口我可彷徨起来,因为这样的拜访在我实在是有点冒昧的。
街道斜对面是一家鲜花铺,这吸引了我的情绪,于是我过去买了一束华贵的鲜花,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在送花的卡片上写着这样的话:
“尊贵的小姐,假如你不以为我想、会你是一件突兀的事,请到你家对面一百八十六号咖啡店一晤。——这会是我平生最光荣的事件。我用玫瑰花祝你美丽,再用圣母花祝你尊贵。”
于是同那一束花一起,我派使者送去了,我自己在一杯咖啡前静候。
十分钟工夫,使者回来了,带给我一张字条:
先生:谢谢你宝贵的花束与祝福,假如这不是太麻烦你的话,允许我在舍间等你,我备着咖啡店所没有的咖啡。
潘蕊
这样我非常兴奋地进了她家,这是公寓的第二层,包括着大小八间房子,除了她以外只有她的母亲,她同我介绍后,她母亲就走开了,我们在一间布置得很华贵的客厅里坐下。
女佣送来了咖啡,我替她的放好了糖,说:
“你想不到我来拜访你吧。”
“我想到的。但是不知道你为的是什么?”
“自然因为你的美。”
“你真感到我美么?”她说了,眼光直逼着我,我不敢正眼看她,把头低了下来。我低声地说:
“是的,小姐。”
“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呢?”
“是一种尊贵高洁与光明。”
“那不是形容人的话,那是对圣母玛利亚的颂辞。”
“……”我沉默了。
“那么你就为这份美来看我的?”
“是的。”我真诚地说:“我觉得同你在一起,宇宙立刻变得圆满、调和与平静。”
“但是我每天过着残缺、混乱、矛盾的生活。”
“你?”我惊奇了。
“是的,你不相信么?”
“……”低下头,为她的话我有点惆怅。但我没有说什么,不自然中眼睛望到了墙上的照相,那是两个青年的学生。
“你觉得我的兄弟像我吗?”她说。
“你的兄弟?”
“是的,他们都比我小。”
“不像你。”我站起来在照相前看:“一点也不像你。你还有别的姊妹兄弟吗?”
“还有一个弟弟。”她说:“连同母亲我们一家是五个人。”
谈话从那时起,她也问起了我的家庭的情形。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钟头。我说:
“你可以同我一同去吃饭么?”
“啊,对不起,今天碰巧有饭约了,不然我要请你在我这里便饭的。”
“那么……”我感到很失望。
“假如你有空,明天到我这里吃饭怎么样?”
“那么明天让我邀你吃饭。你什么时候在家?”
“假如是晚上的话,你五点钟来公司看我可好?”
“好的。”我说着站起来预备去了:“准定明天下午五点钟。晚饭后希望我还有光荣的生活。”
“请等一等。”她说:“现在同我一同出门可好?”
她进去了,十分钟以后,换了一套衣裳出来,同我到了门口,我正要同她分手的时候,她说:
“你到哪里? 让我送你回去可好。”
“你送我回去?”
“是的。”她说:“我有车子。”
她于是拉我同行,到汽车间里,她邀我上车,那是一辆小型的“雷诺”,她坐在驾车的座上,我坐在她的旁边,这样她就送我到旅舍了。
……
依着约会,开始了我们的交游。日子过去得实在非常容易,我已经忘去我是预备回中国的人了。
四
吉卜赛小姐现在也成了我的朋友,时时来看我。她名字叫罗拉,人很直爽可爱,但似乎很贪财,时时间我是否已经爱了潘蕊?我为五千法郎的赌注,始终不承认这件事情。
“那么你为什么不动身了呢,要这样在马赛逗留着?”
“这只是一个好奇,到马赛我原是为好奇而来,为好奇而留,那有什么希奇?”
“那么什么时候你才承认输?”
“等我对潘蕊有一点爱她的表示时,一句话,一封信或者一个吻。这是你不难知道的。”
像这类的回答已经不知说过几遍了。我还逗留在马赛。
事实上,不错,那时候我已经成了潘蕊的俘虏。
我每天上午去看她,送她鲜花,送她礼物,每天傍晚伴她去吃饭看戏或者跳舞,我们间的感情在无形之中增长,但是我竟没有勇气对她表示一点爱情,她在我是一个神,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是纯洁而崇高,光明而尊贵。
但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我手头的旅费早已用光,向巴黎朋友借来的一万法郎也将耗尽,这使我内心浸在忧虑凄苦的情 境中了。可是我内心越是忧郁,也愈是要找她寻点安慰。但一到夜里,一个人在旅馆里,孤寂地躺在床上,为计算行囊中的钱,想想渺茫的前途,不觉焦急万分,因而失眠,而憔悴起来,终于我是病倒了。在病中想想,觉得假如我不能向潘蕊表示爱,或者说潘蕊竟不爱我,再或者她爱我,而我竟无法处置她,那么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再向伦敦的友好,借一笔旅费,赶紧回国为是。
但是潘蕊竟三天两次来看我,每次来时送我鲜花与玩具,有时候伴我很久,为我整理房中的杂物与衣履,在个性上她是静默的,愉快的,没有中国好女子的忧戚,没有法国女子的浮躁;每一次她来增加我对她的爱与信仰,我怎么能够离开她呢?
她父亲早已死了,家中有一个母亲,生活是舒服惯了的,她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在学农,一个在读电机,还有一个在中学文科;这整个家庭的开销,以及三个人可观的学费,除了她母亲可以向政府领一点极微的养老金外,完全是靠她时装店工作来维持的。那么假如我们互爱了,我带她回国以后,难道我来负担这整个的家庭吗?
这是,为她为我,都是不可能的。那么到底怎么好呢?
在这样的情形中,情感与理智的冲突已经到了无可解决的时候,病没有过去,钱已经完了,我于是想到自杀,终于决定自杀了——这正是我会见潘蕊以前,吉卜赛姑娘预料我的结局。